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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四十九章 法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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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藏,公安城外又是一片夏日炎炎,蝉聒百转。
一匹灰顶白驹尾鬃摇摆,脑袋轻垂,在城外一地锦簇花海中来回嗅弄着,遇见称心的味道,就蹭蹄过去,将自己修长的四蹄全染上蜜沁花香,身姿优雅,步调轻盈,仿佛一个为了会见心上人细致装点自己的贵家公子。
“夜照玉!等等我!”
优雅白驹背后数十步远的地方是一个狼狈不堪的青年。那人两肩挂着一大两小三个包袱,手拖一杆长枪,一柄长剑,延颈大呼,顺他双颊滚落的汗珠子在烈日下泛着叮当水光。
那白马却并不理睬,依旧摇头晃脑,悠然自得地踏香赏花,不时往进城的方向走几步,与青年始终保持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快到城门时,白马远远瞧见城门外一挺拔身影旁静立的牙白宝驹,立刻笑牙一露,“咴咴”地凑身上前。
“子龙?”城门外的人见着上前来的白马,面上细不可见的愁绪即刻消散了,抬头寻觅期待中的身影,却只瞧见一光溜白马,顿时困惑起来。
“军师!”那步履维艰的人缓慢走近,终于在稍近的地方探出头来,他望见城外这一人一马,赶忙唤了一声。
“子龙!”那人寻声望去,正瞧见自己等的人被身上的包袱摞得像座块磊小山,连忙迎上去接他。
“怎背了如此多东西?”诸葛亮伸手帮赵云将背上的包袱卸下来,看着他深一块浅一块的汗湿后背,不禁锁起眉头。
“多带了些桂阳特产,本不碍事,谁知夜照玉不知怎了,怕是天热,午时一过,驮着东西怎都不肯走了,只好我背着,这家伙,可是被惯坏了。”赵云说着赶紧直了直腰背,用好容易腾出来的手扇了扇风,接着又伸出手,欲将倒到诸葛亮手中的东西接回去。
“你莫背了,令雪牙驮着罢。”诸葛亮却不愿还给他,拿了东西就向自己的马走去。
雪牙见主人来了,一下甩开热乎在自己身旁的夜照玉,小步迎上去,乖巧地低下脑袋。诸葛亮抚了抚雪牙颈后的鬃毛,便欲将包袱挂在它背上,谁知夜照玉瞧见竟一下探身过来,用嘴拱诸葛亮的背,啃他的衣袖,还打着响鼻。
“夜照玉!”
赵云以为夜照玉又不知作甚妖,怕伤到诸葛亮,急忙怒喝了一声,就要上前。诸葛亮却心中会意,他摇了摇头,止住赵云,然后转过身,将包袱尽数挂在夜照玉身上,又拍了拍它宽大的脖子,夜照玉竟有些满意地晃了晃脑袋。
“这家伙,怎如此重色轻友!”赵云看着夜照玉冷脸一转,一副“殷勤”模样就乍然而出,撇撇嘴角,不满地翻动眼皮。
诸葛亮闻言笑唇一抿,却不接话,只道:“怎就你一人回来?赵累与小明呢?”
“我令赵累暂且留在桂阳,协助新任太守一阵子,到时他将小明一同带回来。”
“你不带小明,可当心它记你的仇。”诸葛亮说着故意长眉一耸,冲赵云眨眼睛,眸中的灵光忽闪忽闪着调皮。
“哈哈,不会!”赵云大嘴一咧,笑得有些没心没肺,随即想起什么,忽认真看向诸葛亮,语气不经意间被揉软了些:“不过,军师何必特地在此等候?”
“嗯……公安城一年多来变了些样儿,我怕你回来得少,认不清路,遂来接你。”诸葛亮敏锐地捕捉到赵云语中骤起的温柔,习惯性地薄面难捱,遂清清嗓子,有意搪塞。
“军师多虑了,云哪有那般路痴。”赵云倒不服气起来。
“还不知是哪家傻的当初在徐州向我问路?偌大的下坯城都寻不见?”诸葛亮见这人不懂自己一番曲折心事,不满起来。
“那……不过偶尔……”赵云小声分辩。
“既如此赵将军定不用在下引路,我便走了,你自己进城罢。”诸葛亮佯装起了怒意,双目一闭,玉颔微扬,就头也不回地往城里走,模样像极了一只昂首阔步的大白鹅。
“军师!军师……”
赵云见状心叫不好,疾步追上去,小心唤他,跟在他身侧片刻,仔细捉摸他的神情,却横竖看不出所以然,就试探着伸手牵他,却又不敢全全扣住他的手,只敢手指微蜷,松松地捏住他葱白细长的指尖:
“军师……”
诸葛亮觉出赵云笨拙而谨小慎微的动作,心中好笑却又有几分害羞,当街行人熙攘,车水马龙,这家伙就如此明晃晃地牵他的手,怪叫人难为情的……不过想来也无“男女授受不亲”的束缚,诸葛亮遂装作未留神地将大半只手都塞到他手中。
“军师?”
赵云感觉到诸葛亮的手突然滑入自己手中,就像一块上好软玉落得满怀,细凉光滑的触感好极了,这令赵云的心跳都禁不住往前赶了几拍,他趁势抓紧诸葛亮的手,略带羞涩又心满意足地憨傻一笑。诸葛亮感受到从身侧扑将过来的直愣傻气,实在没忍住,一仰头笑出声来,笑声难得地爽朗放肆,直直飘向两人头顶的湛蓝晴空,竟是将天空都淬染得明亮了几分。
两人一路这般进城,连马都忘了骑,夜照玉与雪牙就跟在两人身后自在着。公安城经刘备等人一年多的整顿,已从战火萧索中脱胎出来,于安宁稳定中渐起繁华。诸葛亮与赵云顺着城东里坊内的一条街市步行,一路上数不清的摊贩小店叫卖揽客,琳琅百货令人目不暇接,赵云举目望去,枣泥蜜饼,瓦罐鸡崽,桂花莲藕,荷叶糯米,酱牛腱,雪甑糕,芝麻酥……个个引人垂涎;还有几家名字风雅的酒铺茶肆,唤作什么白露阁,子衿轩,摽梅馆……此外,还有些出售精巧杂物的铺子,惹眼的有紫泥燕嘴的小壶,栩栩如生的核雕……这些令赵云依稀想起了数年前的新野,虽然不及公安城阔气繁华,但那时的新野也算得上难得的人间净土。
“想不到两年未至,公安城已焕然一新。”赵云不禁感叹。
“主公一向与民为善,公安又未经大乱,休整些日子,自然如此。”诸葛亮笑着道,不过不知想到什么,转瞬又露出几分忧虑。
“军师怎了?有心事?”赵云将诸葛亮细微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不觉有些担心。
“无事……”诸葛亮摇了摇头,却愁色不减。
赵云放心不下,仔细想了想,复开口道:“军师,主公此时令我从桂阳赶回,可是为了入川之事?末将听闻,益州牧近日差了使者来荆州,欲迎主公入川。”
“与此事有关,但……”
诸葛亮闻这一问,眉头轻锁,却半晌难尽其言,正沉吟间,诸葛亮恍然一抬头,不知看见什么,突然紧张大呼:“子龙小心!”
喊出这一声,诸葛亮就急忙伸手去揽赵云,想将他护在一边,谁知刚一动作,就被一厚实有力的怀抱裹住,带着他直直向街边靠了好几步。
“子龙……”
“真是,里坊街巷,怎能如此横冲直撞!”赵云抱着诸葛亮,一双怒目紧盯着身后扬长而去的人马,不悦至极。
原来二人本并排走着,方转过一个街角,诸葛亮就瞧见迎面驰来十数跨马军士,在这熙来攘往的街巷之中毫不收敛,反倒驭马疾速飞驰,耀武扬威。赵云走得靠近街道外侧,诸葛亮眼看着那些人冲将过来定会伤了他,才惊慌大呼,伸手想将他护到里侧,谁知赵云眼疾手快,倒先一把将他护在怀中,往街边一退,轻松避开险况。惊险眨眼即逝,可赵云的动作却仿佛定格了一般,他两手依旧紧紧搂着诸葛亮,扭着头,不知在看什么,或是在想什么,总之一动不动。
“子龙……”
诸葛亮感受着赵云乍时而近却半晌不远的体温与极其亲昵的动作,不觉红了脸,小声唤他。
“哦!哦……”
赵云听见怀中人羞赧的声音,赶忙放开他,略退一步,将两手背在身后,认罪一样,脸也红了红。
“军师,末将在辨别他们归属何人麾下,好管束他们。”赵云脸红半天,还是解释了一句。
“那些人并非我军将士,此事……”诸葛亮本还红着脸,闻言却正了神色,眉头复锁,但又止了话匣,轻叹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回去罢,主公等着呢。”
“嗯。”
赵云看诸葛亮神色一转,心知此事必有原委,也正色起来,点了点头,二人遂加快步伐而去。
自刘备得了江陵驻地,就命关羽驻守江北,与襄阳城隔水相望,以时刻警惕曹军动静;命张飞驻守南郡,留意驻扎陆口的吴军动向;自己则率诸葛亮等一干重臣仍留在公安,并以荆州牧为名开立治府,新到的庞统也属荆州牧名下,为治中从事。
诸葛亮一路领着赵云,到了坐落于刘备新设治所后面的官邸宅院,此乃刘备平日的住处。宅院不大不小,样貌也已老旧,青瓦满苔,雕木落漆,只是院中新栽的鲜绿小树表明这里有了落户的新客。诸葛亮与赵云一进院就有马夫上前,牵过二人的马匹带去安置,接着又有负责守门的小厮领两人到了大堂之上,那小厮为二人指了座,看了茶,就去内室通禀刘备。
赵云与诸葛亮相隔一张方形茶几坐着,诸葛亮呷着茶并不言语,屋内静得发闷。赵云数月未见刘备,不禁有些紧张与不安,却不知是因为什么。为了捱过眼前明明不长却颇为压抑的时间,赵云离席起身,四下打量,企图让自己松快松快。
印象中,刘备的久住之地往往会堆些乱七八糟的手艺玩意,麻布藤条都是刘备的心爱之物。可眼前的房间却丝毫未见那些东西的痕迹,不仅如此,房内还挂了几幅装裱讲究的丹青墨宝,置了两三件雕刻精细的玉雕玛瑙,堂下竟还点着一小炉紫檀熏香,沁鼻的香气弄得赵云有些眩晕,那个布衣草鞋的主公何时如此风韵雅致了?
赵云正四处转悠着,一团红影忽然“咕噜咕噜”滚进他的视线,撞到他的脚而受阻停下,赵云定睛一看,是只花布拼接的小老虎,模样脏兮兮的,有些破旧了,却乖巧可爱,还有几分眼熟。赵云俯下身,正欲伸手去捡,一只粉嫩的小肉手却赶在他前面抓起了那只布老虎,接着就有一阵稚嫩笑声“嘿嘿”地传来。
赵云抬眼一看,一个小小的人正站在他面前,瘦小的身形上挂着一件宽大松垮的布袍,一头略为稀疏的发被人用力梳成了一个鬏顶在头上,漏掉的凌乱碎发则散在脑后,小家伙脸红扑扑的,小小的下巴有些削瘦,眨着一双不大却算亮堂的眼睛,收了笑意,怯怯地看着赵云。
“少主。”诸葛亮看见赵云面前的小身影,赶忙唤了一声,放下茶盏,起身到了赵云身旁。
“诸葛叔叔……”小家伙抬头看了看诸葛亮,同样怯怯地唤了一声。
“少主?”赵云听闻诸葛亮所言,有些惊讶地俯下身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小人儿:“才些日子未见,竟长这么高了。”
“你都三年未见了罢。”
诸葛亮想了想道,的确,从赤壁之战再到平定荆南,驻守桂阳,赵云都未得机会再见见这个他在当阳拼死救出的小家伙。
赵云看着阿斗因怯生不断揉搓手中的布老虎,才想起这怕是还在新野时,阿斗过百日,甘夫人缝给他的,没想到竟被他玩到了现在,这孩子也是命苦,小小的就遭生死劫难,如今又没了母亲疼爱,真是可怜得紧。赵云忆起自己在曹营护着阿斗拼杀时,若非胸前一直传来的阵阵温热,只怕他断难撑着一口气突出重围。或许因为曾经的性命相连,赵云此刻看着阿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动容与柔软。他蹲下身,将自己放得与阿斗一般高,然后温柔地道:
“少主可认得我?”
“嗯……”阿斗认真看了看赵云,歪着脑袋努力思索,淡淡的绒眉攒在一起。
两人正相对间,刘备也到了大堂,他一眼瞧见阿斗面前的赵云,习惯性地有些开心,张嘴唤道:“子龙!”
赵云闻声抬头,见是刘备,忙起身行礼:“末将见过主公!”
“亮见过主公!”一旁的诸葛亮见刘备来了也一道行礼。
“免礼,总如此多礼。”刘备一手捂住赵云的手,一手捂住诸葛亮的手,将二人行礼的手都拨下,露出二人熟悉的明快笑容,接着又转向阿斗,一招手就将小家伙揽在身侧,按了按他的脑袋瓜道:“斗儿,见过你赵叔叔。”
“赵叔叔……”阿斗喃喃地唤了一声,两颗漆黑的小眼珠子向上打量着赵云,接着抓住刘备的袖口,往刘备身后躲了躲。
“这孩子,怕生,不过我与他讲过你从曹营救他的事,他还常念叨你,整日问我救他的赵叔叔在哪,可对?”刘备说着又按了按阿斗的脑袋,笑意更浓,阿斗遂羞怯地吐了吐舌头,更往刘备身后蹭。
赵云看着阿斗又羞又怕的小模样,心中疼爱之意愈甚,忍不住伸出手去,笑着道:“那让赵叔抱抱可好?”
阿斗躲在刘备身后,眨着眼看赵云伸出的手,看了一会儿,似是不那么怕了,小心地探出大半个身子来,迈开有些犹豫的小步子,一手仍抓着刘备的衣角,另一手伸出去探赵云的手。正当此时,忽传来一带着清冽笑意的声音:
“赵将军与公子当真投缘。”
话音未落,赵云一抬头,就瞧见从刘备内室方向的廊庑转出一眉清目秀的文士,径直走到刘备身旁,那人一身紫棠宽袍,峨冠玉簪,面庞白净清瘦,一对细眼犹如柳叶小刀,其中的瞳仁则像极了刃口的点点银光。他眉峰高挑,颧骨微突,薄唇如月钩,神情难以捉摸,叫人有些压抑,却又散发着某种独到的魅惑气息,弄得赵云一阵昏乱,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不适之感,他下意识地避开此人的目光,看了看身旁的诸葛亮,未曾想诸葛亮竟也不知是礼敬还是躲避地低下眸去。
“孝直。”刘备看了看身旁的人,悦目一展,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肩头,才冲赵云道:“子龙,与你引见,此乃从益州而来的法孝直,法先生。”
“赵云见过法先生。”赵云不及多想,赶忙行了一礼。
“在下法正,久仰将军威名,今日幸会。”法正不慌不忙地回礼。
“好了,日后不必如此客气,士元已于鹿鸣肆订好雅间,我等一同乘车前去,为子龙接风。”刘备言罢笑着拍了拍几人的肩膀,又看了看阿斗,道:“斗儿就留在家中,待会儿有庖子做饭给你。”
“嗯……”阿斗闻言点了点头,乖乖退到一边,可小脸上的神情掩饰不住地失落,他偷偷抬眼看了看赵云,又低下头去捏手里的布老虎。
赵云将阿斗的模样全看在眼里,有些心疼,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上前摸了摸阿斗的脑袋,又冲他笑笑,就转身随刘备走了。
几人一路乘车,路上刘备与法正并排而坐,诸葛亮则与赵云坐在另一侧。赵云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车外,其实一直在偷偷打量坐于自己对面的法正,此人初来乍到,却毫无怯让之意,反而处处神采飞扬,顾盼生姿,与刘备更是不同一般得亲密,竟已经到了同车而乘,同席而食的地步。听刘备方才所言,此人大概就是刘璋差来的使者,既然他仍属刘璋麾下,却为何与他家主公如此亲密?即使他表明心意,意欲叛主,转投他们,短短几日间,主公不仍该多加提防观察,又怎至亲近至此?
各种思绪正在赵云心中滚滚难平间,法正似是注意到了赵云的目光,他转过头来看着他,一双眼被笑意收缩成两道细长的曲线,犹如一把镌刻精细的高悬弯钩,闪烁着狞魅的光芒,令赵云在与他眼神交汇的一刻就如方才一般,急忙躲开去,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与他对视。诸葛亮发觉两人之间的眼神往来,赶忙悄悄拽了拽赵云的衣袖,用眼神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勿招惹法正。
到了食肆,就看庞统差了小厮在门口候着,路上赵云听诸葛亮说这个唤做“鹿鸣肆”的食馆此前就多用于接待往来荆州的重要官员,虽是私人经营,却与官府来往密切,几乎算得上半个官属了。
待一行人进了雅间,庞统早已命人备好小酒凉菜,就等几人落座。入席时,刘备先坐了南面的主位,庞统则与刘备隔了一个位坐,空出东西两面的临座,赵云跟在最后,想着等大家都入座他再坐下。诸葛亮与法正站在席旁,迟迟不愿落座,二人对视一眼,面上的神情都颇为复杂,法正看着诸葛亮幽深淡然的眸子,忽然不明所以地扬起嘴角,似笑非笑了一下,就转身欲坐到离主位最远的卑位去,诸葛亮见状想要阻拦,却被刘备抢了先:
“你们这坐个座,磨叽来磨叽去,可是闲得慌?过来!”
刘备说着大手一挥,也不知是叫谁,诸葛亮、法正、赵云依旧在原地没有动弹。
“嘿!”刘备有些不满地咂了下舌,只好起身,一手拉过诸葛亮,一手拉过法正,将二人在自己东西两面的临座上按下,然后朝剩下的空位晃脑袋:“子龙,快坐!”
“是。”赵云应了一声,看法正与庞统都坐在刘备左手侧,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向右边,在诸葛亮身边坐下,冲几人拙笑一下,才自在了些。
“热菜可着手了。”刘备看着几人都坐下,遂招呼一下守在一旁的小厮。
不一会儿就有几道热气腾腾的菜肴上桌。
“来,尝尝这个,红煨牛臑,这家的招牌,说是荆楚一绝。”刘备以箸代指,指向刚端上来的一青石托盘,其中所盛牛蹄皮脂剔透,筋骨熟糯,红蹄配绿葱,色泽悦目,香气扑鼻,直叫人垂涎三尺。
诸葛亮提箸夹了一小块放入口中,品了品道:“咸香软糯,厉而不爽,正应了屈子那句‘肥牛之犍,臑若芳些’,今日有幸得尝。”
“这道菜亦好,唤做‘蔗浆羊肉’,也是荆楚名菜。”刘备又指了指桌上另一道菜,只见一瓦白瓷盘中,羊肉被炮炙至粉白颜色,上淋墨红浆汁,再配上白玉萝卜,红白相间,惹人生津。
“这道菜荆北之地常见,其上酱汁由黄酒与甘蔗汁调制,用以去羊肉膻味,也用以提色。羊肉性燥,辅以萝卜,可润燥滋阴,更著鲜香之味。”诸葛亮吃了块羊肉后道。
“这道菜也好,我点菜时看菜目叫什么‘白露焖鸡’。”庞统指了指桌上一黑陶小翁,他的嘴从开席的一刻起就没闲过,此时难得腾出空来说了一句。
“此乃零陵一绝,零陵湘关盛产野山鸡,肉质嫩而不糯,细而不柴,极宜焖制,辅以陈醋、八角、白芷、菱角,酸爽回甘,鲜嫩多汁,亮在临烝时有幸得尝。”
赵云跟着诸葛亮的解说一一尝去,无一不如其所言,佩服不已,心醉万分,他家军师怎就如此博学多才,七窍玲珑?对天下大事见解非凡也就算了,怎连这饮食小事都知之甚多,叫人如何不为之倾倒?
“想不到孔明先生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这饮食之事也如此在行,那您看看这道菜,觉得何如?”法正看诸葛亮对荆湘菜从用料到烹饪方法都说得头头是道,复弯起一对柳叶眼,目光灼灼,指了指桌上一道鱼。
“这道菜不似荆楚菜,多用辛料,出锅前浇上沸油,怕是川蜀的师傅烧的。”诸葛亮仔细瞧了瞧道。
“孔明先生好眼力,这道‘沸水鱼’乃巴中佳肴,不及荆楚菜用料繁复,只用辛料淬出鱼鲜,再以热油锁味,最见活鱼鲜美。”法正说着薄唇微勾,眼神微瞥,就将目光从诸葛亮身上移向了刘备。
赵云看着法正一口一个“孔明先生”,却似乎并无多少敬意,一番发问更如挑衅一般,神情傲慢,心中不满起来,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暗暗瞥了他一眼,然后闷头吃饭。
“这道鱼的确与众不同,川蜀菜当真别具一格。”刘备会意法正的目光,遂笑着夹了块鱼到自己碗中,细细观摩。
“待将军入了川,用峨眉山傍,青衣水中的丙穴鱼烹煮这道‘沸水鱼’,才是极致鲜美,定叫将军如痴如醉。”法正目光深邃地看了看刘备,话中有话的模样。
“我等入川是为助刘益州抗衡张鲁,怎能贪食色之乐。”刘备摇了摇头,有意推辞的模样。
“将军此言差矣,多品益州风土人情,将军才能早日将蜀中当自己家。”法正说着竟伸手拍了拍刘备的手背,动作之亲昵,看得赵云直浑身一凛。
“嗨,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刘备竟似乎未有反感,虽是推辞,却嘴角漏笑。
“主公,入川之事当循序而为,不可冒进。”诸葛亮见法正与刘备如此,紧皱起眉,语气发冷。
“孔明,你毋庸忧虑过甚,刘璋暗弱,川中又势力盘错,早已首尾难顾,上下离心,蜀中易主,乃朝夕之事。”庞统本唆着凤爪,突然住口插了一嘴,口齿还有些含混。
“即便如此,我等远至,又如何应付川中各处大族?刘璋固然暗弱,东州兵却仍有数万精锐,加之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强攻定相持不下,折损过甚。如今马超韩遂反叛,曹操正顾着凉州之乱,若我等急于与刘璋开战,只怕给了曹操喘息之机,到时他平定后乱,再一举攻破张鲁,取下汉中,与我等长远之计不利至极。”诸葛亮言辞沉着,但眉心已蹙得不能再厉害。
“孔明先生的意思,莫不是要先取汉中?”法正敏锐地捕捉到诸葛亮话中的意思,隐秘地哂笑一声,摸了摸下巴。
“此事还需应时而变,不过主公既答应刘益州对抗张鲁,不妨顺势而为,借蜀中兵力攻取汉中,送刘璋一个人情,待刘璋戒心已弱,兵力已空,此时再反取益州,事半功倍,于道义上也说得过去,方服人心。”诸葛亮虽有些着急,却依旧条分缕析得清楚。
一旁的赵云听得认真,不自觉地跟着点了点头,张鲁虽比刘璋强些,却也不过一庸才,若用兵得当,背靠益州钱粮,径取汉中并非难事,如此不仅可以消耗刘璋兵力钱粮,又可趁机收复益州人心。思及此处,赵云一对眸子星亮星亮地看了看诸葛亮,能想出这般既不悖信义,又切实可行的策略,也就他家军师了。
“此时进攻汉中作甚?夺取益州已近在眼前,怎能舍近求远?”庞统听诸葛亮所言,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又低头对付手中啃了一半的鸡爪。
“试问孔明先生,取下汉中之后又当如何?倘若曹操攻来汉中,我等取益州时岂不腹背受敌?”法正傲眉一挑,嘴角抽笑。
“若下汉中,则可趁凉州之乱联合马超、韩遂,叫曹操不得西进半步。”诸葛亮不理会法正有意无意的轻蔑之意,依旧说得淡然沉稳。
“马超勇狠寡义,连自己亲爹都可不要,羌人更难掌控,与他们联合,只怕有些凶险。”庞统终于唆完一个鸡爪,擦了擦手道。
“庞先生所言有理,在下愚见,将军毋需绕去汉中,即使曹操占据汉中一时,也兵长难顾,实不在话下。孔明先生莫不是太过在意道义上的说辞?时天下大变,断不可墨守陈规,一味讲求仁义,只怕错失良机。”法正面上的哂笑之意愈甚,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诸葛亮,竟露出几分对“老实人”怜惜之意。
“在下并非迂腐,只是长远来看,当进退有度,不可只图眼前之利。”诸葛亮见法正如此,心中不悦,却不动声色,只皱眉迎上法正有些刺人的目光。
“法先生所言也有失偏颇,仁义仍要讲,否则人心难服,不过在夺取益州之事上不必迂回绕远。”庞统又冲着法正道,复夹了块牛肉塞进嘴里。
“我了解刘季玉,他生性多疑,断难全然信任皇叔,不如趁早看准时机,挟持刘璋,不愁益州不下。”法正与诸葛亮对峙片刻,又看了一眼庞统,然后收了目光,只笃定地看着刘备。
“万万不可,此最急最险的法子绝非正道,亦不可行!”
诸葛亮听闻此言竟急得用手一拍桌子,震得手边的杯盏“叮铃”乱抖,一对眼瞪圆了看着法正,横眉耸立。看得一旁的赵云心惊肉跳,以往议事,诸葛亮何时不是云淡风轻,不紧不慢,何时如此着急上火过?赵云心中着急,想帮诸葛亮说点什么,可话似乎早被三人说尽了,他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急得直抓后脑。
“孔明先生勿急,此不过一计耳,刘季玉不擅用兵,即使两军相持,我也有计取下益州。”法正看诸葛亮着急,倒欣然一笑,有几分满意似的。
“可……”
“好了!你们三人怎又争起来了?吃个饭都不得歇一会儿?”
刘备见三人你一句我一句,意见各不相同,斗得没完没了,有些头大,遂两手一拍桌子,皱眉呵斥。诸葛亮与法正见刘备有了怒意,皆住了嘴,低下头去,法正抱臂不言,诸葛亮薄唇紧抿,庞统见气氛蓦然凝重,有些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碗筷,闲下两手,也低头陪着刘备等人一起缄默。赵云看众人一时都低着头,看不见席上的小动作,遂赶忙伸手偷偷扯住诸葛亮的衣袖,将他那只拍桌的手扯到桌下,用手接住,然后心疼地揉了揉他紧绷的掌心。
刘备不言片刻,复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才恢复笑意道:“你们所言各有千秋,此事冗杂,容后再议,先吃饭!”
三人听刘备如此说,互相交换一下眼神,又开始夹菜进食,一顿饭在短暂的唇枪舌剑后复归于宁静。法正恢复常色吃饭,面无喜怒;庞统本就不想停嘴说话,此时可以名正言顺地闷头光吃,反倒有些怡然自得;诸葛亮虽仍皱着眉,但赵云手心的温度传来,令他心中安宁踏实了不少。
复过些时刻,桌上的菜所剩无多,众人皆有了酣饱之意,刘备又命人煮了些茶,几人饮过几巡,已是酒足饭饱。刘备看看窗外的日头,又看看桌上的人,发觉庞统不知何时已开始托着腮,瞅着面前的残羹冷炙眼皮打架,遂笑了笑道:
“时候不早了,‘好饭’多磨,诸位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罢,我备了马车,送几位回府上。”
几人闻言皆点点头,就欲起身,刘备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道:“哦,子龙留下,有事与你交待。”
赵云闻言回头看了看刘备,遂复坐下,目送其余三人走出房门,诸葛亮走到门口,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赵云,眼中露出颇为浓重的担忧之色,赵云对上诸葛亮的目光,浅浅对他一笑,想令他安心。刘备发觉赵云细微的神情变化,遂回头看了看门口,诸葛亮触及刘备的目光,露出慌乱之色,赶忙转身走了。刘备看着诸葛亮慌忙离去的背影,嘴角暗暗抽搐一下,却又立刻恢复常色,转身对着赵云。
“主公要交待何事?”赵云看诸葛亮等人已走了,遂开口问到。
“方才席间,三人争执,你以为如何?”刘备不答反问。
赵云想起方才席上情状,看那法正虽机敏多智,却处处针对诸葛亮似的,遂皱了皱眉道:“主公,末将陋见,您不该太过听信法孝直之言。”
“哦?这是为何?”刘备虽露出惊讶的模样,却又好像满面的意料之中,神情复杂。
“主公,此人仍属刘益州治下,保不准怀有异心,主公不可对其过于推心置腹。”
“这你多虑了,我与法孝直相识已两年有余,早在江夏时,他便来见过我,只是那时你仍在养伤,故不知此事。”刘备见赵云道出心中所虑,面色一弛,摆了摆手。
“原来如此。”赵云点了点头,可他想到什么,复皱起眉道:“可主公,即便如此,此人不似君子,多出诡计,主公还是以大道为先,进退有度,张弛有法,方为仁义所在。”
“嗯……”
刘备闻言应了一声,却再不言语,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面上喜怒不定,阴晴不形,直直发沉,看得赵云心中忐忑不安,若是往常,他与刘备说起这番话,刘备定会笑着应许,可今日却是怎了?莫不是他说了什么不妥的话?
“罢了,先不说此事,说说我要托付与你的事,也是件棘手不已的事。”刘备沉默片刻,忽然话锋一转,神色松了些冲赵云道。
“究竟……是何事?”赵云犹豫一下,还是接过话去。
“孙夫人,还有,阿斗之事。”
一番交待后,赵云别了刘备回到住处,已是暮色沉沉,晚风徐凉。
赵云自觉一身臭汗熏人得厉害,遂烧了洗澡水,沐浴一番,方擦干身体,裹了浴巾在□□,就听房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声音忽大忽小,似是有些犹豫,却又迟迟不愿离开。赵云心中莞尔,如此时刻,这敲门都透露着羞涩的人儿,还能是谁?
赵云也不穿衣,擦着发到了门前,深吸口气,定定心神打开门,本欲摆出一个“魅惑”笑容,却还是在看见门外之人的一刹那害羞得双颊绯红,这使得赵云面上的神情别扭得有些滑稽。
“子龙……”
赵云的表情虽有几分好笑,但看见他的一刻,站在门外的人还是傻傻地红了脸。诸葛亮眼神发直地盯着赵云袒露的胸腹,未全擦干的水珠随着他的呼吸滚过他结实的胸肌,留下一道道诱人的痕迹;接着又从他紧致的腹肌落下,没入他□□的浴巾,这直直勾起诸葛亮心底最旖旎曼妙的想象,仿佛赵云身上的水珠不是落入浴巾,而是落入了他微颤的心田,猛然激起一阵阵酥痒晕圈。诸葛亮看着眼前的人,喉结滑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赵云也不多言,一把就将人拉进门去,“砰”一声关上房门。
两人一阵纠缠。
待身上的炙热缓缓褪去,赵云翻身下榻,打了盆热水,浸好手巾,又大步回了榻上,伸手拍拍陷在被衾中的人,柔声道:
“孔明,擦擦身子再睡,不然满身汗,容易着凉。”
“嗯……腰疼……”榻上的人黏糊糊地应了一声,腰肢抖动,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赵云见状摇了摇头,遂有些认命地伸手扶起那湿漉漉,软趴趴的人,让他斜靠在在自己胸前,然后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耐心地擦拭他的身子。
“主公今日与你说了何事?可是孙夫人的事?”诸葛亮享受着赵云细致温柔的“伺候”,懒懒地问了一句,声音散漫得不成样子。
“嗯,主公道随孙夫人来公安的江东吏兵纵横不法,让我多加管束,还要多照看少主,少主日夜在孙夫人身边,恐有不测。”赵云说着扶起诸葛亮的胳膊,仔细擦了擦他的腋下。
“嗯,主公先前问过我,觉着能否令你应付这些事,我本不愿说好,怕你难做,可思前想后,又别无他法。”诸葛亮说着一侧身,将头埋在赵云胸前,眨了眨眼,说得有些自责。
“孔明无需忧虑,我有分寸。倒是你,”赵云感受着诸葛亮扑扇的睫毛划过自己的胸口,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接着眉头轻锁,“今日席上的情形我全瞧见了,那法孝直可是有意与你作对?”
“并未,子龙多虑了,议事时各执己见,常理之中,子龙不必担心。”诸葛亮又在赵云怀里换了个姿势,正面朝上对着他。
“多虑?以前徐军师在时,你们议事也未这般焦灼过,那法孝直处处话里藏话,目中无人,而且……”赵云想起法正对刘备有意无意的亲昵之举,与刘备被自己劝说“当行仁义”时的迟疑,眉头蹙得更紧了些,道:“此人不似正人君子,主公不该与他走得太近。”
“子龙,孝直多谋善断,又兼熟悉蜀中情况,是我等入川求之不得的良翼,我知道你处处为我着想,但主公成就大业,断不能凭我一人谋划。孝直与主公一见如故,甚是投缘,此乃天助主公成就大业,你不该说他闲话。”诸葛亮听赵云说着,竟突然有些着急,他睁大眼,蹙眉对着赵云,眼底藏满赵云看不懂的忧虑。
“孔明……”
二人僵持片刻,诸葛亮又恢复慵懒之色,他探起身子,伸手环住赵云的肩,凑唇吻他一下,道:“好了,你勿多想了,主公既令我等留守荆州,我等奉命行事就好,我累了,快歇息罢。”言罢将头靠在他肩上,脑袋发沉。
“……好。”
赵云本还欲说什么,但见诸葛亮难得撒娇一般抱住他,知他真是累了,不愿再多言法正之事,心软了软,就将手巾放到一边,伸手扶住他,把他安置在枕上,又扯来薄衾盖住他玉生生的身子。
“晚安好眠。”
赵云抚上诸葛亮乌黑的长发,俯身在他额上落下一吻,然后于被中揽住他躺下,不一会儿就合眼睡去,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