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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登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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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女君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留下诸多揣测,何飞反省是不是自己办事不利,走掉了陈升和白莲,惹得女君不悦。
只有成云知道不是。女君回宫后传下旨意:成云这些年入宫伴驾很是辛苦,放她出宫,赏赐丰厚,并准其婚嫁。
成云乃是掌故祝平之女,八岁被选为女君伴读,入宫陪伴她至今,虽只是宫中女官并无实权,但深得女君倚重,连三品大员见了她都毕恭毕敬,如今得女君恩典,荣归府中,上门提亲的人简直踏平了门槛。
谁都知道,成云的身后站着女君,得到她的助力相当于有了大盛最大的靠山。
红奴去祝府探望成云。
夏日沉闷,院落无风,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连青石砖地都被太阳炙烤得发烫。
合抱粗的槐树下,成云在纳凉。虽然四周空无一人,她的坐姿依然端正,是宫中女官经过长期严苛的训练形成的,铭刻在骨子里的,近似于本能的仪态。
等带路的下人离开,红奴问成云到底跟女君说了什么,导致她们如此生分。跟随女君旨意下来的还有一道不为人知的口谕,无事不许成云进宫。
成云无力地说:“我劝说陛下忘记大将军,你知道吗?她哭了。十年了,她不哭也不笑,我还以为她的泪早在十年前就哭干了……”
红奴抿唇:“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将军是陛下的逆鳞,没事提他做什么?君臣有别,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你跟陛下情分非常,她不会一直生你的气。如果有机会面圣,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成云说:“这我倒是无所谓,关键陛下什么时候能走出来。这些年她没有一天真正的开心过,我看着她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十年了,陛下对什么都没兴趣。有时候我真害怕,如果大将军的事了结,她是不是也不在了。”
红奴说:“若果如你所料,陛下哭也未必是坏事。你想想,十年了她不哭也不笑,为什么那天突然哭了?大概她也意识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红奴慢慢道:“她等不到大将军了。”
成云急了:“这能叫好事?”
红奴:“你先别急,陛下遣你出宫,禁止你出入宫廷,是因为你的话刺痛她了。有时候感到痛是好事,代表她醒了。不破不立,你且看着。”
成云若有所思:“既如此,你帮我问问陛下,那枚铜钱是怎么来的,我跟了她那么久,只知道它是大将军给的,具体情形并不知晓。铜钱是陛下的一个心结,我有预感,借由它或许能打消陛下的不该有的念头。”
红奴没有料到她转眼间便将自己的告诫抛之脑后,不由得气馁:“你!”
成云哀求:“你就当帮我忙了,不然我实在放心不下。”
红奴只好答应,他突然问:“这些天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有没有中意的人选啊?”
“我有些担心陛下,没有心思关注这事。哎,你笑什么?”
红奴微微一笑:“没什么,我还要回宫复命,这就告辞了。得空我会跟陛下提起你,好让你跟陛下再见上一面的。到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可想明白了。”
成云来不及答话,红奴瞧四周无人,飞身上了高大的槐树,在繁密的枝叶间攀爬,很快纵跃而下。
然后便施礼离开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成云总觉得他的脚步比来时轻快多了。
听到我嫁不出去有那么开心吗?成云费解地喃喃。
午休的时候,成云突然发现往日里吵得她睡不着觉的嘈杂蝉声不知何时消失了,这才明白红奴上树的缘由,心下一暖。
那个中午成云睡得很是香甜,无梦好眠。
未央宫。
这座宫殿于开国之初斥巨资建筑,以木兰为椽,杏木为柱,金箔敷饰,镶嵌着名贵的玉石,连门面有玉饰,极尽奢侈。
高大空旷的大殿里服侍的人林林总总约有百十个,却都静默伫立,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静悄悄的。
女君早有吩咐,红奴来了可不必通禀,直接进入,所以红奴未受到阻拦,虽然脚步本就几近无声,他还是下意识地又放轻了步子。
“陛下。”红奴跪地,“杨太傅说,并未有人持信物前去兑换陛下的诺言。”
女君若有所思:“嗯。”那个雪焰公子……
“要追查吗?那可是上罗进贡的国宝!”
“不必,一颗珠子而已,拿它换铜钱回来,孤乐意!”女君批阅着奏章,“去看过成云了?”
“陛下怎么……”
“因为笑容。”女君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人在想着喜欢的人的时候,眼睛里的笑意是藏不住的,而且,跟别的任何喜悦都不一样。”
红奴本来还发愁怎么跟女君提起成云,这下省心了:“什么都瞒不过陛下。成云一切都好,只是有些记挂陛下。”
女君颔首,见红奴没有告退的意思,探寻地看向他。
红奴一咬牙:“恕属下逾钜,属下想问问那枚铜钱的来历。”
女君冷冰冰地说:“明知道逾钜,为什么还要问呢?”
红奴以额触地,不敢多言。对这位女君主,他时常有一种敬畏,并非来源于她的权势,而是她处事果决,一经决定便排除千难去做,而结果也总能如她所料。
女君将令牌抛掷到地上,说:“孤知道这是成云借你口问的,也罢,传孤旨意,命成云入宫见驾。”
红奴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女君阂上眼睛,摩裟那枚铜钱,像是从冰冷的铜制品上得到了某种慰藉,她沉郁的面色渐渐舒展,竟然有心情招呼殿门口的成云了。
“进来吧,杵在门口做什么?”
“陛下还生奴婢的气吗?”
“生气谈不上,只是不认同你的某些话罢了。”女君说,“对于孤来说,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铜钱在,他就在,他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女君登基的那一天是钦天监选定的良辰吉日,风和日丽。
她头戴十二旒帝王冕,身穿衮服,上面绘制着日月星等十二种图案。吉时至,钟鼓齐鸣,登至奉天门祷告,然而一位不速之客也施施然登上了城楼。
是武安侯。他见天子不拜,面上笑吟吟的,却从骨子里散发着傲慢轻视。
在很长一段时间,女君在看到话本子上的蛇蝎美人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代入武安侯的脸。
其实武安侯是大盛有名的美男子,他眉目深重,似笑非笑的时候风流而邪气,让不少帝都名门闺秀脸红心跳,趋之若鹜。只可惜,女君一见他就讨厌,完全不觉得他好看。
“本侯不小心误了时辰,错过了陛下的登基大典。呦,这是进行到哪一步了?”
奉常出列禀报:“回侯爷的话,到了祭告天地宗庙的环节了。”
他是故意的。女君默默攥紧了手指,父王走得太急了,匆忙指定武安侯为辅政大臣,很多事情都没有交代清楚。她登基之事已经提前一个月通知武安侯,今日更是遣了好几拨人去请,他却这个时辰慢悠悠地来了,摆明了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武安侯的确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一个乳臭未退的黄毛丫头,弱小到不堪一击,有什么资格接受他的臣服?
“哦,进行到这里了。”武安侯说,“那你继续。”
女君沉默了一下,念完了祷文。
“接下来是什么环节啊?”武侯拉长了声音问。
太常如实回答:“接下来便是百官上表道贺环节。”
武安侯深觉登基大典无聊至极,想赶紧完事,怕女君的小短腿走不快,便向女君伸出手,一脸嫌弃:“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女君默不作声地看了看武安侯,将手递给了他。女君身形尚未长成,只堪堪到武安侯的腰侧,为了追赶他的步伐,走得毫无君主风范,心里暗暗地又给武安侯记了一笔。
等候的官员按文武分列两队,从未央宫殿内一直排到五华门,待到内监高声喊道:“行礼!”
红色官服的大臣们一波波跪倒在地,祝颂声山呼海啸般传到权利的至高点。
万民臣服!尊荣至极!
女君暗暗地想:要是没有身边这个人就更好了。
武侯丝毫没有自己讨人厌的自觉性,心安理得地同女君一起接受了百官五拜三叩头的大礼。
没有人提醒武安侯这与礼制不符,没有人。
接受朝拜的时候,武安侯甚至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人拽了拽他的袖子,便漫不经心地问:“干嘛?”
女君说:“孤渴了。爱卿能给我端杯水吗?”
武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把你丢到山林里,来自老虎的猛烈拍击能让你清醒点吗?”
女君:“……”
武安侯连表面上的恭敬都懒得维持,居高临下地说:“年号可拟好了?”
女君意识到眼前的人不会视她为君,故作镇定地说:“大兴。寓意国家宏大兴盛,振兴之兆。”
武安侯皱眉:“不妥,不如改为永昌,誉为江山永固,繁荣昌盛。”
女君小声地说:“可是铜币已经发行了。”
武安侯不耐烦了:“那就全部追回销毁。拿纸笔来。”
内监战战兢兢地捧来了笔墨纸砚,武安侯大笔一挥,写下了气吞山河的永昌二字。
满意地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字体,武安侯向文武百官亮出纸张:“以这二字为年号,如何?”
“臣附议!”
“臣附议!”
一片和谐的附议声中,武安侯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女君,细长的眼睛里流淌着冰冷无情的光芒:“你觉得呢?”
女君明白,他不是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他在试探她的反应,若是她的态度不能让他满意,他不介意换一个国君,下面的那些大臣们肯定同意侍奉一位男主,而不是她这位弱质女流。
“孤觉得侯爷所言甚是。”女君静了静,轻声道,“但凭侯爷做主。”
女君觉得很冷,不是外界的冷,在日头下站一会儿就汗流浃背的炎炎夏日,她感到从心底深处散发出的寒意,这股寒意来自没有谁可以相信,真正的孤家寡人的寒冷。
她去了她母后生前居住的漪兰宫,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莲池,接天莲叶亭亭玉立,点缀着火焰似的朵朵红莲,池边的假山有一个凹进去的石洞,紧挨着水面,不仔细看便发现不了,所以找她的宫人路过了一波又一波,还是没能发现她的踪迹。
日光从正中移到西边,绚丽的晚霞铺满了莲池,碎金万千。
这时候,一个含着笑意的声音在她的旁边响起:“是陛下吧终于找到你了。”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将领,约二十岁出头,魁梧精壮,因为久经风吹日晒皮肤有些粗糙发黑,站到那里遮挡了金红的落日,像是怕吓到她,他刻意放柔了声音,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会那么温柔,那是他天性中的温柔,对万事万物都有一颗柔软的心,历经世事依然不变,非常的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到,她再也没能找到第二个。
是时,因为太难过,女君慢了半拍才说:“你是谁?”
“微臣叶延海叩见陛下,祝吾皇万寿无疆,恕微臣姗姗来迟之罪。”
后来她才知道,大将军刚从战场上返回,盔甲未除便连夜赶回帝都参加她的登基大典,却还是没能赶上百官朝贺环节,深以为愧,听说女君不见了,便帮忙寻找。
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却只有他找到了她。
女君强忍泪水:“嗯,孤赦你无罪,起来吧。”
叶延海试探地说:“陛下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微臣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女君对他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闷闷道:“有一个人欺负我。”
大将军义愤填膺:“天大地大,陛下最大,谁敢欺负陛下?微臣第一个不饶恕他。”
女君幽幽道:“武安侯。”
听说是武安侯,大将军顿时就萎了,苦着脸说:“哦,是他啊。”
女君问:“你是不是打不过他?”
大将军嘴硬:“谁说的?微臣打他他不敢还手的。侯爷怎么欺负您了陛下!微臣这就为您讨回公道!”
你对武安侯的称呼已经暴露了你的虚张声势!女君强忍住戳破他的牛皮的冲动,泫然欲泣:“他把我拟的年号换了,还下令销毁所有已经发行的铜币。”
大将军挥舞着胳膊:“太过分了!微臣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不过,陛下还是先起来吧,坐了这么久,腿该麻了。”说着,他轻柔地搭了把手,帮女君起身,像是一头猛虎收敛了爪牙,透着股小心翼翼,却又自然而然。
女君踉跄了一下,腿果然麻得没有了知觉。
叶延海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微臣背着陛下吧。”
女君踌躇:“这样不太好吧?”堂堂一国将军背着她像什么样子!
大将军无所谓地说:“没关系,微臣有个妹妹,跟陛下一般年纪,整日里吵着要微臣背她,微臣都已经习惯了。”
女君很奇怪。他分明是久经杀伐之人,身上却没有任何戾气,也没有任何攻击性,对弱小有着发自天性的呵护,却又不失男子气概。
“你跟你妹妹的关系应该很好吧?”女君伏在大将军的背上,心里有些羡慕,“她应该很喜欢你。”
大将军苦着脸:“不不不,一点儿都不好,说是妹妹,其实是弟弟,她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拿着木剑对她哥哥喊打喊杀,比武安侯还可怕。”
女君:“……”大将军怂得浑然天成,她无话可说。
说到这里,大将军悲从中来:“陛下为什么会觉得她喜欢我?”
女君哈地笑出了声,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你那么好,我想象不出会有人不喜欢你。
后来,大将军信守承诺,将一枚铸有大兴的铜钱递给了女君,得意洋洋地说:“看!微臣命令武安侯送过来的。”
女君看着大将军的笑容,像是沐浴着正午的阳光,心里暖洋洋的,她决定不去细问这枚铜钱是怎么来的,而是肯定地点头:“嗯,爱卿真厉害!”
女君高兴了一会儿又有些不开心,她跑到寝宫,从被褥下摸出一个小人,上面插满了密密麻麻长短不一的银针,亮晶晶的,然后,她刷地掏出一把银针,开始扎小人,嘴里还念念有声。
大将军倒吸了一口冷气,颤声道:“这是什么?”
女君说:“武安侯。”
那个小人眼睛细长,接近三角形的尖脸,樱桃小嘴,脸上两团诡异的腮红,看起来像一只浓妆艳抹的蛇精。大将军的眉头跳了跳,委婉地说:“微臣觉得侯爷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武安侯要是知道这件事,绝对会倒提着陛下把她丢进蛇窟里喂蛇的,而且,丢进去之前会先片成片。
女君闷闷道:“孤才不管他怎么想呢。”
大将军低眉掩去了眸中的忧色。他与武安侯有私交,入宫之前,他去跟武安侯谈过,劝武安侯尽臣子的本分,不要为难女君。
不出意外地失败了。武安侯傲慢地说:“那个女娃娃弱小到不堪一击,有什么资格接受本侯的臣服!跟愚忠的叶家不同,本侯不会盲目地遵从一位无能之君,她要靠自己赢得本侯的尊重!”
叶家世代忠良,满门忠烈,这也导致了叶家人丁不兴,每代都是单传,直到叶延海这一代才出了两个男丁,父亲为国尽忠,陨落边境,叶延海十四岁便上了沙场,征战至今,为守护大盛西北未曾懈怠。
大将军摇摇头:“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将军不再规劝,而是扒他的袖子:“你下令销毁的那批铜钱还有吗?给我一个,我有用。”
武安侯沉吟:“你认识骠骑将军花卓吗?”
“花将军?谁啊?没听说啊。”
“他跟你可像了,本侯一度以为他是你流落在外的亲兄弟呢。”
大将军扒完左边换右边,武安侯不堪其扰:“本侯身上怎么可能会有!你去铸币坊看看,说不定会有漏下的。”说完,武安侯怕大将军再缠着他,背着手走了。
临出府门,叶延海忍不住问带路的管家:“花将军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管家精神抖擞地说:“小人知道啊。”
猪栏内外,大将军跟一头膘肥体壮的野猪对视了。片刻,大将军突然笑得很亲切,他拔出剑把围栏的插栓砍掉了:“去,找你爹去!”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的野猪大闹侯府,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武安侯恨恨道:“还说不认识,这么快就把你兄弟放出来了!就怕委屈它了是不是!来人!把府中损失折成银两清算,账单送到叶府,让大将军给他的大兄弟买单!”
早在野猪横冲直撞的时候,大将军就一溜烟地逃走了。
他在铸币坊燃烧着余烬的火炉一角找到了一枚印有大兴的铜钱。后来,那枚铜钱被女君随身携带数十年,未有片刻离身,直到被夜色的人窃取,辗转又回到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