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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一声秋雁从今去 ...

  •   珠泪落双颊,罗袖终不干。
      旧梦常寻忆,戚戚难返还。
      试问扁舟子,归去又何妨?
      滔滔奈何水,恩怨往如流。

      父亲奋力攀上岸,再把公主也拽上去,他正解着湿透的外袍,忽然睹见我还在水中挣扎。他将外袍拿在手上,竟又跳下去。
      我从没游过水,因而格外恐惧。看着他们已经上岸,绝望地想我果然是要死的。忽然一张袍子向我漂来,我慌忙扑上前抓住。然而袍子又怎能承受住我的重量?我下沉得更快,眼看着双手都要浸没在河里,突有一只手拽过我的胳膊,逆着汹涌的水流,把我朝岸边拖去。
      我在水雾朦胧间睁开眼,看见眼前之人,不由十分惊讶。父亲沉着脸,将我推上岸。他的身子还在水里,便靠在岸边喘气。我下意识地想要拉他,却浑身提不起力气。他看着我嗤笑一下,想是看不起我的无能。我叫了叫公主,她没有回答,似乎昏过去了。
      对面岸边喧哗更盛。父亲轻叹:“赫连泽会来救你们,我不能落入他手里,你们好自为之。”
      我一惊,脱口叫道:“父亲!”
      他瞥了我一眼,道:“我不是你父亲。”说着一松手,便被水流挟卷而去。水流很大,一忽儿便把他吞没,我低呼几声,怔怔地落下一滴泪来。
      风浪渐渐平静,河面转而沉寂。唯听对岸兵士吆喝着,想要把木筏放入水中。我倾过身去,右手抓住水里的一个漂浮物。再一看,竟然是我娘的帕子。离宫时走得匆忙,根本没来得及收拾东西,那么这张帕子,又是在谁手中?
      娘的话又回荡在耳畔——琉璃易碎人空老,记住,不要相信。我来不及问她不要相信什么,然而我一直以为我是明白的。
      手里还抓着帕子,心空得厉害。恍惚间却听见“嘤咛”一声,公主从昏迷中醒来。
      我抬起头,公主撑起半个身子,问,“这是哪儿?”
      “相顾山。”我看了看河面,只见兵士的木筏已划到一半。我动了动身子,发现已没那么无力,坐起身道:“赫连泽来了。”
      仿佛正为印证我的话,对面传来一声绵长的呼喊。
      “琉璃——”
      公主闭上眼,再睁开,眼珠上的雾薄薄的,又沁入眼眶深处。“太晚了。”她喃喃道,“太晚了。”
      她站起身来,艰难地朝山林深处走去,没走两步,便又摔在地上。我勉强跟上去扶起她,“没有用。我们即使逃到山里,也会被抓回来。”
      “这里如果是相顾山,那么……”
      她甩开我的手,继续向前。
      “你在找什么?”
      她不回答,我只能跟着她。我开始怨恨我对她的那份依恋与不舍,然而离开她,我又会怎么样呢?走了会儿,只见丛林中透出几块支起的石块。脚踩着碎石向前,眼前现出一座荒败了的坟墓。
      公主蹲下身看着墓碑,我只看见墓碑上端写着:卲侯府如夫人如卿之墓。
      公主的双唇开始颤抖,“是天意啊。”她道。
      如卿只是舞姬,如夫人的封号大概是死后追封的。我没有时间细想,回望江面,只见木筏又近了些。我心中焦急,却见她如同失了魂般,抱着那墓碑不放。
      “琉璃——”撕心裂肺的呼喊在山谷间回荡。
      她听见这声,却没有回头,反而更加用力地推着墓碑。幸而墓碑没入土中的部分已经因年岁松动,她这么狠狠地一推,墓碑便倒坍在地。
      “你——”我颤抖着双唇,“这样对死人不敬。”
      她的目光向我逼来,“难道要让如卿永远困在邵侯府的阴影下?”
      我虽然感慨如卿的遭遇,却不能理解她对如卿之事的狂热。只见她拼命地把墓碑向河边推去,终于在兵士上岸前将墓碑推入水中。就在这一霎,我原以为将折返的她却忽然扑入水中,河水掀起一股浪,她抱住墓碑,消失在水中。
      水纹荡漾。
      醒来时我已在木筏上,向对岸看去,只见赫连泽怔怔地望着这边,不知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水面。我忽然有些明白。人说墓碑是灵魂的引石,失去墓碑,灵魂便找不到安息的处所,但是如卿应该是欣喜的,因为这只是邵侯府为她强加的穴。她该从那幽深的棺椁间起来,顺着流水,去追寻生前未能到达的地方。
      就像帘幕已慢慢合拢,台上的人都走了,只等我来谢幕。如卿从邵侯府的重负中解脱,公主从赫连泽的爱恨中解脱,又有什么留给我,等待我的又是什么?身上盖着兵士的外袍,我站起来,向身后看去。
      一声,一声,声声是生生的离别。我仿佛还能看见那失去墓碑的坟堆,我想象着那背对夕阳的苍凉。然而,日升了,天空中铺开一片恢宏的朝霞,赤红中嵌着鎏金溢彩,那是我所未见的决绝的希望。
      ——要喷涌而出。
      赫连泽怔怔地望着,呢喃出两声不成调的“琉璃”。一场幻梦,三载芳庭,我想,她是带着爱离去的,也正是这爱,使她选择了死亡。谁在低叹?谁在沉吟?我站起身,遮住赫连泽飘渺的视线。
      “她是附在你身上吗?”赫连泽一字一字道。
      他看向我的脸,我没有和往常一样垂下头,他的视线穿过瞳孔扎在我心上,我和他都仿佛清醒了些。
      “琉璃已碎。皇上。”我淡然道,“琉璃已碎,不亦太迟?”
      他叹了一声,被转过身,“我不愿再逼你,你选择吧。”
      “我只要这张木筏。”
      “好。”
      我看了看木筏上的兵士,“你们都下去吧。”
      我解下袍子还给兵士,他们向我行礼后便一一跳到岸上。我又让他们松了缆绳,木筏失去依托,延水向下漂去。
      我真的远去了。
      水面又起波涛,木筏很快就倾倒。冰凉的水渗进眼里、耳里,拼命地撞击着,挤压着。我忽然看见一个身影,轻灵地游到我身前。
      “公主?”
      “流色。”她微笑着轻唤。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本名,我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却如着了魔般,怔怔向她望去。波涛都被隔在世外,只见她的眼越来越晶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改名吗?”
      “为什么?”
      “琉璃,是宿命啊。把破碎还给我,那是我本该承受的。就像如卿爱过邵侯,这又怎么能忍受呢?这又怎么能忍受呢?”
      “公主?”
      她握住我的手,“去那个地方吧。”
      我心中十分不解,她却松开手,身子向后一仰,便沉没在更深处。寒冷再次笼罩了我,却有什么将我拖起。新鲜的空气让我喜不自禁,我越飘越远,恍惚间,看到她回来,在我耳边轻语。“妹妹。那个以琉璃作摇篮的孩子是我的骨血。切记,切记。”
      这一声呼唤不是宫妃间的相称,而是那么轻,那么柔。我不禁微笑,她却又离开了我。
      相对共凄凄,为欢待几时?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生活,再也不会也这样决绝的告别。碎琉璃,为谁心?
      我似乎昏睡过去,醒来依然在水里。但这不是君涟河,君涟河没有这般宽广的水流、雄浑的气魄。是镜海,我想,是镜海。忽然,眼前飘起彩蝶,我睁大双眼,却见是衣上的刺绣。女子穿着水蓝色的舞裙,翩然而至。
      “一百二十年,终于归去了。”
      “你是谁?”我顿时醒悟,“你是如卿?”
      她浅笑道:“一花三叶,一梦三身,阿棠早行,吾今亦去。如今只剩你了。”
      “你说什么?”我不禁问,“你,我,娘,公主,分明是四个人。怎么是三叶、三身?”
      “果真是个糊涂的。”如卿笑道,“她原叫琉璃,为了躲避宿命改名作潋云。你原不叫琉璃,却因为阿棠的死改名琉璃。如今她带着琉璃之名逝去,正是解了那破碎的宿命。从今往后,你即是她,她即是你。又有何分辨?更何况,你本是她,她本是你?”
      “这怎么可能?我与公主,根本是云泥之别。”我打断如卿的话。
      “使你们有云泥之别的,是命运,而不是你们本身。不可否认,生来优雅高贵,便引入注目。这样的人,是有被爱的资格的。但是,被爱着的她,和未被爱着的你,心底都是同样的。眼下歧途不过是命运的两种假设,你们终究会合二为一。”
      意阑卿,意阑卿,
      卿意阑珊。
      杯酒何必说?且共为欢。
      意阑卿,意阑卿,
      卿意阑珊。
      前尘且如梦,回首枉然。
      我恍惚间听见歌声,如卿却不见了。耳畔响起了许多字句,或浓或淡地晕染开来。我仰面朝天,心也越来越远,我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她们不是与我相隔,而是走进我心里去。
      路上有许多游鱼,不知为什么,都没有伤害我。我在镜海又漂泊了七日,终于被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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