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彼河侧》风暄和

57、第十四个故事（3）

　　3.

　　由于对洗碗机故障的研究占据了顾夕太多的时间，顾夕只得再次压缩自己的午饭来更新简历。这期间，顾夕又接到了两个投诉，快到中午的时候，旁边组的一个高高瘦瘦的小姑娘来到顾夕办公室门口，她两手交叉往那里一站，开口说道：“顾夕啊，我不知道你们组的人为什么总是读不懂我在文档里的注释，我今天发现好几个更新又都错了。”

　　顾夕镇静的关掉自己的简历，她不怎么怕这个小姑娘，但是这个小姑娘的老板，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中年顾夕，格外严肃犀利，使得顾夕觉得很有必要把事情控制在她和这个小姑娘之间。

　　她故作和蔼的邀请这个小姑娘坐下，问道：“都是那些部分呢？”

　　小姑娘想了想，说道：“哪些部分都有，不光是一个部分。”

　　顾夕在心里把那些人挨个骂了一遍。但是表面上，她一边好言劝慰，一边把一些责任推卸到了小姑娘自己身上，比如标注不清啊，改动不合规范啊，小姑娘听了以后，默默地走了。

　　顾夕还没有喘一口气，马上又收到一封邮件，还是上次那个抱怨的老太太，顾夕毫不犹豫的把长长的邮件拉到末尾，发现上次犯错的那个小伙子又出了问题 - 这小伙子跟笨蛋一号有着共同的特征 - 特别爱尝试新方法，新事物，而他尝试的结果也是一样错误百出。顾夕的小宇宙在整个办公室里蒸腾着，哈，这时候那个不爱干活的老印度人撞到了枪口上，他溜达到顾夕这里，试图再次推卸他的任务。这下子顾夕所有的郁闷：洗碗机坏了，更新错了，老太太的抱怨 - 全部找到了发泄的途径。顾夕严肃的告诉他要和他的直属老板谈一谈，老印度人一听见他直属老板，那个印度顾夕的名字，马上灰溜溜的回去干活了。顾夕心里的气稍微顺了一点。

　　回到自己的简历，顾夕看着那令她犯愁的，空白的“职业概述”那一条，忽然找到了一个特别精确，特别恰当的总结：

　　“专业擦屁股二十年。”

　　下午，经过她的同事，杰弗瑞妈妈的办公室，顾夕发现门是关着的，正在顾夕纳闷的时候，同事从楼道那一端走了过来。她挎着包，手里拿着钥匙，似乎是刚刚从外边回来。

　　还没等顾夕询问，同事一脸疲惫的说道：“我刚才回了趟家，又和我儿子吵起来了。”

　　顾夕惊异道：“为什么呀？”

　　同事说：

　　“今天他们不是放假吗？我父母说，杰弗瑞睡到中午才起来，他现在不怎么好好吃饭，有一阵子了，最近我很发愁。这回我就趁着中午没事，想回去给他稍微做点东西，本来，他看我回到家，很是高兴，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呀？’

　　我说：“你最近不怎么爱吃饭，我回来给你准备点蔬菜水果吃。”

　　他听了似乎有些感动，一会儿东西准备好了，他来跟我说：‘妈妈，你也吃点吧。’

　　于是我也吃了一点。”

　　顾夕听到这里，问道：“这样不是很好吗？”

　　同事说：“哎，是啊，我要是马上回来就好了！结果，我又稍微收拾了一下东西，杰弗瑞看到我上次买了一双鞋，还没有穿，你猜他说什么？

　　‘妈妈，你太自私浪费了，这双鞋子你要是一个月不穿就应该退掉，如果三个月都没有穿，你就应该捐给穷人！’

　　我一听有些生气，说道：‘我现在没有机会穿，不代表我以后不会穿呀。’

　　他说：‘你已经有很多鞋了，你一直都没穿，说明你根本不需要它，你应该捐给更需要的人。’

　　他说了这句还不算完，又气呼呼的加了一句：‘我将来要是有钱，我自己也用不了多少，我要好好赞助慈善事业，接济穷人。’”

　　这话听起来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是同事想，自己和老公两个人平时算是勤俭节约，辛辛苦苦上班，这孩子哪里得来自己“自私浪费”这样的结论呢？

　　她坐下来对杰弗瑞说道：“我同意你说的，或许我应该把这双鞋退掉，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去商店。但是，你要明白，我和你爸爸两个人有多么辛苦，不光要上班，还要照顾你和你的爷爷奶奶。你爸爸上次身体不舒服，还是得坐飞机出差。为了保住工作，让全家人过上好生活，我们家的每一分钱都是努力挣来的。”

　　杰弗瑞两眼一翻坐在沙发上，大义凛然的说道：“我们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多钱呀！”

　　同事又快要被他气死了，但是不敢发作，继续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不需要用钱，你还小，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万一他们病了，或者是我们病了，你前一阵子参加的夏令营，还有将来你上大学，哪里不需要用钱？你一直说要接济穷人，你有没有想过，这社会上很多穷人有手有脚，身体健康，他们为什么不能像我和你爸爸一样努力工作，自己养活自己呢？”

　　这下杰弗瑞可有了论点，他截过他妈妈的话头，振振有词的说道：“你懂什么，你和爸爸都是好学校毕业，脑子聪明，那些黑人墨西哥人从小生活在贫民区，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接受教育，改变生活。”

　　同事彻底蒙了，她想，这孩子这些道理是从哪里来的？如此的义正词严，慷慨激昂。正当她准备反击的时候，杰弗瑞趾高气扬的站了起来，丢下一句：“反正你就不该买那双鞋！”回到他自己的卧室去了。

　　顾夕和同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同事气愤的说道：“他脑子里都想的是什么？我平时没少跟他讲道理，他也看着我们大人每天早出晚归，为了他操碎了心，上次他有一个作业分组，他非要跟他的朋友组队，他那个朋友不学无术，写的很烂，他最后自己写，也不好好写，他爸爸好说歹说劝他写了一篇，比上一天班还累呢！”

　　“我们这样对他，虽然不求回报，但是想到他说他要把挣的钱都捐掉，完全不把我们放在心上，我真是难过极了 －我想，我要是有钱有能力，难道首先不是回报我的父母亲人吗？平时我和他爸爸都尽量和他做朋友，聊天谈心，了解他的想法，可是竟有这么多想法是我们不知道的。”

　　顾夕劝慰道：“那是他没有吃过苦受过累，不知道社会险恶，生存不易。等他大一点就明白了。”

　　虽然这么说，顾夕想，在美国，首先，他们这些所谓的“双职工”如此忙碌，不说杰弗瑞了，就说她的孩子吧，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幼儿园，发生了什么，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讲了什么故事，老师说的什么，她又想的什么，顾夕了解到的只是一张每天都一样的报告：

　　“她吃了全部的午饭，她睡了午觉，她今天玩的很高兴，她今天玩了沙子，我们学习了字母D和一些相关的单词。”

　　“她吃了部分的午饭，她睡了午觉，她今天玩的很高兴，她今天玩了恐龙模型，我们学习了字母E和一些相关的单词。”

　　这报告永远也不会包括孩子的心理活动和她的思想动向。顾夕往往靠猜，才能知道孩子今天到底过得好不好，以及晚上应该安排什么样的活动。

　　可是到了晚上，顾夕处理完洗碗机之类的事件，没有一天不是已经精疲力尽，只想着怎么在孩子在不哭不闹的情况下完成洗澡睡觉这一系列的程序，她能做到的少得可怜。她根本就缺少和孩子相处的“有质量的时间”。

　　其次，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像顾夕那可怜的英语一样，顾夕对美国这个社会，这些文化的了解还是十分有限。虽然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的面对那些听不懂的土语和不好笑的笑话，但是她是否能接受十年以后，孩子用流利的英文跟她吵架，但她却根本听不明白？

　　等她“拉扯”大这个孩子，或许在不经意间，孩子的思想已经和她渐行渐远了。就像杰弗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