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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钗头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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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韶晚倚窗望出去,大门口的大红灯笼已高高挑起。“金屋”字样在渐合的暮色里格外招摇。虽有哗众取宠的嫌疑,却惹得一干镇日里眠花宿柳的浪荡财神趋之若鹜。
回过身去,小轩窗旁的女子正对镜梳妆,黛眉凤眼朱唇,云鬓冰肌玉貌。华美舞衣轻纱曳地,衣袂飘举间尽是妖娆妩媚。
她低眉垂眼,心底不由叹息,提了药箱便走。拨开珠帘,复又返身叮嘱:“你好生照顾自己,我隔几日再过来。”
那女子径自理妆,始终无动于衷。倒是身侧侍立的丫鬟道了一句“念大夫走好”。
她也不恼,这样的冷淡待遇,见惯了,也就不会放在心上。转身下楼,徒留一室清脆的珠帘余响和淡淡的药草清香。
方走到花木扶疏的庭院,念韶晚便听到了飞絮的歌声,在丝竹管弦交织出的热闹里浮浮沉沉: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又是鱼幼薇的诗。
自别后相逢,每每听到飞絮的歌,一首一首,都是鱼幼薇。只是都抵不过那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吧。到底这人世间的情分太薄,薄如纸,扔如东流之水,不起半丝涟漪。
身后有人靠近,陪她听了半晌,侧首打量,戏谑:“素闻‘金屋’华丽之名,此间的姑娘个个娇艳如雨后桃花,独你青衣乌发素颜,莫非是老鸨太过厚彼薄此?”
出入金屋已有段时日了,见多了轻佻浮夸的纨绔子弟和道貌岸然的伪善君子,那些貌似正经或不正经的话语也懒得理会,韶晚索性避开去。
“喂,你……”似是从未被人如此无视过,颇有些不甘心。
老鸨汀娘眼尖,瞥见贵客临门,殷殷地迎了上来:“哟,苏公子来的可有些晚,我们阿娇都快望穿秋水了!”
汀娘口中的阿娇指的便是飞絮。她挖空心思把妓馆题名为“金屋”,自然得有一位艳绝人寰的阿娇来藏着。既有了噱头,又可拢络那些自命风流附庸风雅的附会之徒。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位轻纱遮面、风流蕴藉的阿娇撩拨着许多洛城男儿的心弦。风花雪月中过活的女子,阅人无数,看尽人情冷暖,心也日趋淡漠。若能赢得佳人芳心,宁负了家中温婉贤妻无旁骛的拳拳情意,流连秦楼楚馆,一掷千金博红颜一笑。世间的男子多是贪婪的,拥有了便如弃草芥,得不到或是难以得到的更是抵死纠缠、苦苦仰望。
韶晚的眼神在灯火映射出的暗影里明亮得如同寒夜的璀璨星辰。而后那一袭青衣消失在后院的门扉之后,抛却了金屋的奢靡喧嚣。
然,镌刻在记忆中的那些印象,时光的风霜侵蚀也不曾磨灭,反而愈发铭心。
老树秋千人家,池塘野花篱笆。
不过是寻常人家的院落,粉墙黛瓦。青石苍苔,那是岁月搁浅的痕迹。竹篱上绕满大朵大朵的绯色蔷薇,老树扎根墙角一隅,系一架秋千,门前池塘爬满落落野花。
这样恬淡安宁的生活,有四年了吧?
昔日锁窗朱户高墙里的那些年月,忆起来,影影绰绰,仿佛别人的故事。不过是富户大家万贯钱财毁于败家的阿斗兄长手中,豆蔻年华的闺阁千金不眷念荣华,带着贴身丫鬟潇洒离开,管它红楼生青苔,曲廊落尘埃。亏得韶晚曾因双亲情深缘浅无法白头共守甚至阴阳相隔,而潜心研读医理,天资聪颖,辅以后天努力,精通岐黄之术。觅一方好山好水的净土安居,悬壶济世,自立亦非难事。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女儿家难免生出些小小的心思,在美如朝霞的绮丽年华。许是无拘无束惯了,不愿为情缘所累,许是见多了昔时兄长和一帮子狐朋狗友吃喝嫖赌醉生梦死,对世间男子皆怀了远之的心思,韶晚早早便绝了对那共度一生的良人的念想。不是不曾有过在欲雪的傍晚温酒候良人归来的憧憬,不是不曾有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期许,可一旦抱持了不信任的态度,那些幽幽往事都只是曾经,已落满了岁月的灰尘。反是飞絮,生动如画,祈求上苍安排一段浪漫而美丽的情缘 。
安尘凌就在这样的情形下闯入了洛城东郊小村寨里怀了各异心思的女医者的生活,搅乱了平淡无谰的小日子。
雨,无论是烟雨江南的多情春雨,还是东都陌上的潇潇冷雨,总能在这充满诗情画意的时间牵系出一段又一段动人的佳话。那骑白马而来的锦衣男子,肩头披着漉漉湿意,叩响了竹篱小院的门扉。飞絮隔窗望出去,蓦然间触动了心弦,登时双颊飞红。
郎骑白马来。
恰逢韶晚随识途的樵夫上山采药去了,剩两人相对无言。一个是情窦初开的无邪少女,一个是风流倜傥的避雨公子,沉默的空气里,无限的情意浮浮沉沉。
纵是郎有情妾有意,总有离别的时刻。她送他到门前。暮色收拢,天光敛去,白马走了又折回,男子俯身在她耳畔,我,安尘凌。片刻的惊怔后,飞絮方仰首应答,认真的神情仿佛那些词句带了誓言的虔诚与严谨。她的声音梦呓一般,念飞絮,飞絮朦朦的飞絮。骏马扬蹄,绝尘而去。心底的失落压在心里,写在脸上,太稚嫩了吧,连掩饰都未曾学会。
山水如画,可更留恋的还是画中人。总偷偷地幽会。风里轻摇的白茅听过的情话,溪流之畔以水为凭以天为证的誓言,让二八年华的多娇女儿一颗芳心,沦陷。他赠与她一支凤钗,亲手替她簪入发中,她以为那小小的凤嘴衔住的,就是她一生的幸福与爱恋。明媚的快乐惊动了青衣女医者。
知晓了来龙去脉,她只是说,我想见见他。平静得不见喜或忧的端倪。
是很英俊的男人呢。只是眼神太过多情,甚至于——轻佻,怕是有一身剪不断理还乱的风流情债吧。那样的话,飞絮的快乐就会很短暂,遑论天长地久的幸福了。飞絮领回家的恋人,初次照面的一眼,韶晚的心中顿觉不妥。可正因为明白飞絮,她视如亲人的飞絮需要得到她的认同,她才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垂首晾晒药草,只有在她熟悉的气息中,韶晚才有那份开口的勇气,他那样的男人,很容易、很习惯辜负别人的情意,太危险了,靠不住,你——还是和他断了吧。
知道飞絮会伤心,却不曾料到,她的反应出奇的激烈,一把掀翻了晒药的箕畚,凌厉的怒斥如同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姐姐,我知道你不相信男人,要得到幸福太难了,可你不能因为你得不到,便要一手摧毁我的幸福才甘心。我只想有一个喜欢的待我好的人,你也见不得,太过分了!我讨厌这种日子,你就像青灯古佛旁的老尼姑,你凭什么让我跟你一样!
韶晚鲜少生气。这次真的生气了,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打得飞絮的脸侧了过去。敛眉抿唇,明眸冷霜覆盖,却仍是固执地不置一词反驳。
飞絮捂着脸颊,厉声大笑,怎么?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亏得你平日里装得平和淡漠,打起人来可真不含糊!可你别忘了,念家已经败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落魄小姐,还逞什么主子威风!
返身奔出小院,奔赴她一厢认定的幸福。此去三载,音讯杳然。
而韶晚,依旧是洛阳城东郊小村寨里的女医者。只是,以前两个人做的事,现在、以后,都得一个人做了。
这次,韶晚是被汀娘派人请过来的。
金屋,辉煌依旧,还是洛阳城中生意最好的妓馆。莺莺燕燕,珠围翠绕,燕瘦环肥,风情万种,袅袅娜娜地穿梭于寻欢客间。相较之下,飞絮的房间,却是一室的沉寂和僵硬。
汀娘的脸色极其难看,说话也没了平日八面玲珑的圆滑中听:“念姑娘来了,把你家妹子领回去吧。镇日里阴阳怪气的,我看了心里碜得慌。大半年了,邀约的客人全都吃了闭门羹,果真应了那句老话——‘既要做婊子,又想立贞节牌坊’!”
“汀姨,我可不是那些个你花几两银子买回来的姑娘,任你糟蹋!这半年来你从我身上捞的钱财,够开好几家妓院了吧?这么快就想过河拆桥,还得问我答不答应呢!”飞絮冷笑。
侍候飞絮的小丫头扯过韶晚的衣袖,一五一十道清原委:“今儿将军府的大公子想邀请姑娘去陌上赏花,还差人送了姑娘一箱子的胭脂首饰珠玉绸缎,汀姨欢喜得不得了,可姑娘全给从窗口扔到了大街上。汀姨气不过,要赶姑娘走人。”
正值僵持不下,门外小厮传话:“汀姨,阿娇姑娘,安公子来了,说是和姑娘有约。”
“什么?!”汀娘气得脸都绿了,“你居然私自定下约会?太放肆了!”
“放肆的是你!这是我的房间,麻烦你出去!否则,怠慢了客人,我区区一个弱女子可担待不起!”飞絮挑眉,闲闲地看汀娘气得浑身颤抖。
看汀娘负气而去,看飞絮换上华丽的舞衣,看飞絮在铜镜前描眉点唇,韶晚暗暗叹息,这个美丽不可方物的花魁娘子,愈发觉得陌生了。
在兀自怔怔出神的女子面前站定,飞絮浅笑盈盈,依稀还是老树下的秋千少女:“姐姐,今儿乐师没来,可否请你帮帮忙?过了今晚,我就随你回去,绝不再踏足这等风月之地。”
临出房门,韶晚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以歌、舞惊艳花界技压群芳的金屋阿娇,从不以真面目示于寻欢客,今晚摒弃了面纱,不知是甚用意?
她弹桐木瑶琴,她舞杨柳之姿,犹如江南的回风流雪。隔了纱幔看去,那水袖如云一般舒卷、持羽扇翩然起舞的舞姬,更映出淡月照影的朦胧与妩媚来,教众生颠倒。饮的是人间佳酿,看的是销魂曼舞,听的是清越琴音,侧有俏婢娇奴温言软语侍候,慕名而来的公子哥儿哪有不沉醉的道理?
不过转瞬之间,羽扇一挑一开,衣袂飞舞,飞絮已旋舞到帘外。羽扇掩面,俏然玉立。室内众人大惊!蓦然间“铮”地一声,韶晚指间的琴弦崩断,惊起。帘外的人亦惊起。有幸得佳人垂青,一睹芳容,怎不教这些个石榴裙下的败臣失仪?
羽扇一寸一寸挪开。有人惊为天人,有人却变了脸色。
“飞絮?”居中的锦衣男子简直不敢置信,“你怎么会沦落到这步境地?” 女子冷笑,眼神妖娆如雪地里傲然绽放的红梅:“沦落?安公子说笑了,难不成公子这半年来费尽心思取悦的是个沦落的小女子?繁华如梦,公子可醒了?”
“你——你好啊!!!”真是可怕的女人。是,当初是他对不起她。她为他和家人反目,他却负了她,新欢不断。可哪个男人不风流,任他再怎么劝,她仍是冥顽不灵,只知道啼哭。美丽的女人落泪,梨花带雨,是惹人心怜的,可终日垂泪,只会让人心生厌烦。他倦了。她也死了心,离开。谁知她辗转烟花地,冷眼看他为她痴、为她狂。到头来,只是一场报复,一场羞辱。穷半载时光,去苦苦追求的女子,却告诉他,我就是当初被你抛弃、被你辜负的女人,你被玩弄了。这个世界,真是荒唐,真是可笑!
“安尘凌,现在,你给我听好了,是我、不要你。”飞絮扬长而去,留下一室人面面相觑。
白衣的青年挥挥手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侍女们鱼贯而出。回头看见纱幔前的青衣女子仍自抱着断了琴弦的瑶琴站着,趋前,“姑娘还有什么事?”
那女子置若罔闻 ,径自转身。白衣青年恍然,是她?难怪瞧着眼熟。却是旧日见过的。
“安公子,弃人者,人恒弃之。”韶晚的眼神明亮若芒,“我原本没打算再见到你,终归是覆水难收,无可挽回了,就算了吧。可苍天偏偏让我遇见了你,那么,注定我应该做点什么。”
“飞絮,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是我想好好守护的人。可你把她变得好陌生。什么海誓山盟地老天荒,都是你玩的把戏,你把这世间虚无缥缈但至少是镌刻在他人心中的美好都给玷污了!”
“算了,说这些也没用,我们还是来点直接的管用的好了。”
正值众人不解其意的时候,她手中的瑶琴当头砸向安尘凌。旁人惊呼,哪里能阻住瑶琴的去势。瑶琴不偏不倚,正中额头,然后跌落地下。
白衣青年拉住欲离开的青衣女子:“你知不知道这会出人命的?”
韶晚一把挥开他的手,皱眉:“这位公子,‘杀人偿命’的道理我还懂,这种事情报官,牵涉起来,安家也颜面无光啊。而且我从不杀人,我只救人。”她一向是淡漠的女子,可一旦针锋相对起来,那份犀利的锋芒也难撄。写一张药方掷到安尘凌身前的桌上,“这服药对愈合伤口很有效。你可以试试。”
白衣青年和另一位华服男子看的瞠目结舌。好嚣张的女子!
虽用手巾暂时捂着伤口,鲜血仍是流了满脸满手,连身上的儒衫也染了血迹,安尘凌看上去狰狞惊心。两个难缠至极的女人,他真的快招架不住了,尤其是面前的这个女人,打人打得天经地义,损人损得心平气和,神色淡静如一,仿佛永远不会被旁人的言行举止打扰,游离无依一般。然而额上的痛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狭路相逢了。手指收紧,青筋毕露,他的难堪和愤怒终于无法遏制,溃堤而出:“念韶晚,你疯了!!!”
面对安尘凌的狼狈和气急败坏,韶晚只是轻笑着摇头:“我向来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怕事,若超过了我容忍的界线,‘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否则我哪有命活到现在?”
那一袭青衣飘然而去,远远地自风中扔来一句话:“安公子,好生静养着吧,嗯——那就希望你早日康复了。”这,是一个医者恪尽本分的“嘱咐”。
等在庭院里的女子,眼神说不出的复杂,看着下楼的青衣女医者低喃,“没想到都是偏激至斯的人,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夜深沉,院里的海棠妖娆地开着。人倚芳树,蓦然间想起东坡那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堪堪应了此间的光景。
明月洒清辉,飞絮随韶晚归家,脱去绫罗绸缎,褪下珍珠银镯,洗尽铅华,素颜布衣,袖两袖清风,绝迹繁华。
人生若是有缘,纵然隔了光阴流年、千山万水,终有一日会在滚滚红尘茫茫人海中重逢。只是,重逢,未必就是每个人乐见的。那时候,缘,就是孽。
比如飞絮,偏执如她,从私奔伊始,便决意忘了来时的路。然而背叛与遗弃,耿耿在怀,把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报复——让那个负心薄情的男人也尝尝被玩弄、被抛弃的滋味。为此,她不惜堕入风尘,去撩拨一干喜拈花惹草的纨绔子弟的心,蜚声洛城。却偏生遇见了今生最不想看到的人。是天公不遂人愿吧。金屋的一位姑娘病得厉害,汀娘差了小厮去静安堂请大夫,正赶上大夫出诊去了,韶晚在这买药材,医者最见不得的就是病痛,也顾不上妥当与否,匆匆就去了。可正经人家的女儿,何曾到过这等风月之地,身畔经过的净是媚眼如丝的妖冶女子,到底有些不自在。所谓俏皮女儿扮男装逛妓院,终归只是传奇中的瑰丽人物。金缕玉衣的花中之魁,毫无预警地遇上了布衣素颜的女医者。震惊、错愕。自在飞花,穿廊而过,春色又剥落了一层。飞絮讨厌这样的重逢,她的狼狈与落魄更加印证了韶晚看人眼光的睿智,仅此而已,不如不见。伤过一回的人,戒备总是太深。故作陌路,未料那青衣女子竟然追了上来,说,跟我回家。她只是笑,笑容有点凄楚、有点嘲弄,甚至有点阴冷。离弦的箭矢,是回不了头的。飞絮心中的恨,只有寻求心理上的平衡,才能释怀,得到解脱。韶晚却偏生是倔强的性子,日复一日地出入青楼。
再比如韶晚。
挥却了金屋的绮丽浓艳,日子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出诊,采药,晒药,偶尔在秋千上读一卷诗集。或者在花香浮动月色昏黄的夜晚秉烛而谈,简单平静。只是那段割裂开来的时光,聪明的她和她,谁都不提,就此尘封。这样的日子,连上苍都开始嫉妒,一场瘟疫猝不及防而至,灾难颠覆了所有的安宁和快乐。
村民陆续死去,村寨人心惶惶不可终日。邻近村寨亦有死讯传出。搜刮民脂民膏,达官显贵们可谓诡计多端,可真遇上事了,他们就黔驴技穷了。眼见瘟疫蔓延,为了不影响洛阳城的繁华和自己安逸的生活,他们竟然派遣官兵封锁了瘟疫蔓延的几个村寨,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任其自生自灭。没有必备的药材,便是华佗复生,也会束手无策回天无力。韶晚日夜奔波,愁肠百结,焦虑不堪。而飞絮,终是熬不住了,缠绵病榻,便是想尽些绵薄之力,反而徒惹旁人担忧。死亡的阴影犹如遮天避日的乌云,压顶而来。
那是飞絮第一次觉得赶马车的书生要比骑白马的俊朗上许多。
人人避惧如龙潭虎穴,白衣书生孤身从容而至,就像民间传奇里救难的独胆侠客。那些药材硬把许多人的性命丛阎王的手中要了回来。山野村夫不懂什么“仁义道德”的假道学,却认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死理,何况是性命攸关的恩情,对他,自是奉若神祗。
“敝姓苏,名浔,表字幕遮,家中世代为医。两位念大夫,有礼了。”言行举止谦和有礼,却另有一种疏狂不羁。
垂首整理药材的青衣女子头也不抬,径自回道:“苏大夫客气了。小村寨大夫没几个,还望公子施以援手。小女子不胜感激。”她太忙了,忙得连请求都显得没有诚意。
那一年的严冬,苏幕遮和村寨里的大夫们一道,驱除瘟疫,共患难。只是,对于他的品性,念氏姐妹的意见存在严重的分歧。韶晚认为他除了医术令人赞赏之外,说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属阴险小人之列。到底苏幕遮身上沾染了些微的纨绔之气,他那样的出身,要说出淤泥而不染无疑是痴人说梦,倒也可贵。偏生是韶晚所不喜的,因此,对他亦从未客气过,通常直呼其名。飞絮对他印象一直都颇佳,坚持说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以兄礼相待。即便如此,苏幕遮仍时常造访。
“韶晚,我听村里人讲到你,都说你温柔善良,怎么跟我认识的你大相径庭?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要么冷漠得泰山崩顶面不改色,要么凶悍得像个夜叉,话可以把人噎个半死!”
苏幕遮的数落,听多了就习惯了,韶晚也懒得搭理他,任他自说自话。还好他还有另一个优点,就是识趣,懂得收敛。这样的人,倒也不招人讨厌。
到底是活泼泼的性子,本性难移,回到山灵水秀的好地方,压抑的慧黠灵动又回来了。飞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苏大哥,我家姐姐只对病人温柔。”
苏幕遮叹息着起身,伸手去翻韶晚摞在案上的书,语重心长的口吻:“不食人间烟火看起来是比较有灵气,不过把情绪埋在心里,你不累吗?嬉笑怒骂才是真人生!”
不知是触到了心中的柔软角落,还是其他,韶晚愣了一下,然后轻笑,笑容浅浅淡淡:“苏幕遮,你这句话听起来比较像真话。”
“念韶晚,你——”苏幕遮揉着额角,不禁气结,“你这女人真是冥顽不灵!我又没有骗过你,老摆出一副怀疑态度!”
“苏幕遮,你听好。”韶晚搬过一把椅子坐下,颇有准备长谈的架势,“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啊,你分明就是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我也没那闲工夫陪你耗着,我有我的事情要做。苏家世代都执掌太医院,堪称国手,你一个名门公子在这小村寨晃来晃去的,要佳酿美人你呆在洛城就好,在这穷乡僻壤折腾什么!”
飞絮的脸色都白了,直扯韶晚的衣袖,迭声唤道:“姐姐,姐姐,苏大哥不是我们的朋友吗?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我只是实话实说。既然是朋友,有话不妨直说,他这么瞎转悠着,委实奇怪。”那厢飞絮急得脸都白了,这厢韶晚理直气壮。
白衣公子在片刻的沉吟过后,朗声道:
“韶晚,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
“原本我想在长时间的相处里让你相信我,不过现在你还不相信我也没关系。问你的心,如果不排斥和我一起生活,那就试试吧。”
“我不会承诺什么山盟海誓,但我真的清楚,你是我想要执手偕老的那个人。也许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喜欢去构筑爱情,可是,欣赏、守护、在乎、责任,已足够我们相伴一生了。”
“韶晚,飞絮为证。你若接受我,就收下这只凤钗吧。”
青衣女子清丽的脸未见一丝羞涩,始终落落大方,甚至最后唇角还含了一丝淡极的笑意:“苏幕遮,原以为你除了医术外没什么值得我欣赏的地方,不过你的话确实打动了我。人生但求知己一见。我接受。我也会尽量地去信任你。”
一侧的飞絮,是彻底地震住了:这样理智而冷静的婚姻,真的能共偕白首吗?有些东西是会变的。爱过伤过的女子,心思细腻又敏感。知道苏幕遮是喜欢上了韶晚,亦希望有一个男子能真心待韶晚,甚至凤钗为信物的方法也是她暗地里相授的。潜意识里仍是祈盼着这一枚凤钗能结一段缘,一段不会被轻易斩断的情缘。
苏家是名门望族,但并无门第方面的偏见。于是,韶晚嫁了苏幕遮。
赌书泼茶,斗酒对弈。世人眼中的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苏幕遮一向不屑于只做皇族的御用大夫,执意不入仕途,在洛城开了一家医馆。韶晚不是会辜负自己的寻常女子,亦不安于做在家相夫的贤妻,便去了丈夫的医馆看诊。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份属于两人的生活,是他们想要的简单、平凡。俱非贪婪的人,无暇在这场婚姻中去划分亲情、友情,去计较是否有爱情的存在,目前的状态,自在、满足就无需改变。
韶晚待飞絮一如未嫁时,也留意着适合的妹婿人选,却都被飞絮婉拒了。这些年,看着苏氏夫妇的幸福,飞絮的心境愈发阴冷起来。夜阑人静的时候,每每想到一起长大的那个人,觅得倾心相许的郎君,那是她拼命也抓不住的东西,心中总会生出毁灭它的念头,恶毒的诅咒蚕食着仅存的善良和理智。忍不住自嘲:“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吧。”原来当日的祝福只是虚伪的表象,自欺欺人罢了。真正想看到的,是韶晚在婚姻的泥淖里的挣扎。不曾如愿,变本加厉。
苏幕遮的母亲明氏是不喜欢韶晚的。并非她瞧不上韶晚生于乡野之间,而是她中意的媳妇应该是乖巧可人、会花心思讨长辈欢心的,而不是如韶晚那般寡言。苏府上下心知肚明,但谁也没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日前,苏家的一门远房亲戚前来投奔。那家的女儿生得甚是水灵,比花解语。明氏硬要塞给苏幕遮做偏房,隔三差五把韶晚唤到身前,教训一番三从四德的大道理。韶晚不同意丈夫纳妾的态度强硬坚决,婆媳针尖麦芒相对,僵持不下。
“婆婆如此明白事理,为何没给公公收一房侧室?”隐忍多时,终于按捺不住,单单这一句,就呛得明氏指着韶晚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有机灵的小厮见事态不妙,慌忙请来能息事宁人的两位主子。明氏见了丈夫儿子,劈头盖脑就是一通数落:“这就是你娶的好妻子、你挑的好媳妇!目无尊长,莫要玷污了苏家的门楣!”
明氏是官宦人家出身,难免少女时期养就了娇纵的性子,又极重颜面,至此与韶晚的冲突一发不可收拾。女人间的战争,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腥风血雨,却只差没把苏府给掀翻过来。
这种婆媳战争,最大的杀手锏,应该是一纸休书了。毕竟这种事古来有之,唐琬便是输给了那一纸休书。
据明氏的说法,韶晚犯了七出之条,她要求儿子休妻亦在情理之中:不允许丈夫纳妾,是为善妒;对婆婆口出恶言,是为不敬长辈;入苏家三载,不曾添丁加口,是为无后。
一旦眷恋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夺走,终有一日会厌倦。苏幕遮再洒脱不羁,终会为孝所缚。与其深陷泥潭,累及旁人,不如尽早抽身,还这世界一片清静。
花间对酌,孤光与共。悲欢尽在杯盏之中。
“是我耽搁了你。”
韶晚青衣依旧,离别在即,仍是把酒而言一如平时:“说什么呢!我那天的话,确实僭越了本分,实在不该。这脾气估计是改不了了。”她半是自嘲半是无奈地说,“你也毋需自责,我至今时今刻也不曾后悔嫁你。”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青衣乌发素颜,在花木扶疏的庭院之中,遗世而独立。”
“第二次见到你时,你抱琴砸人的言行举止与那天的冷淡判若两人。”苏幕遮忍不住说起昔日种种。
闻此言,韶晚惊愕:“我们有过这样的相遇吗?你该不会是杜撰的吧?”
“你只是对我没印象罢了。”苏幕遮轻笑,笑容里有浅浅的戏谑,“看来是上天垂怜,让我们不期而遇共历一场患难,不然,我于你,永远只是陌生人。”
最后的笑谈,与浅酌。
飞絮把自己藏在一架蔷薇后的阴影里。夜深的凉意,离别的酒香里浸着的涩意,埋在心底的恼意,纷纷压迫泪腺。
翌日,韶晚携飞絮离去。
旧居的绯色蔷薇开得正好,风吹一院香。
踩着搁浅了韶华的青石,一路上神情怪异的飞絮却再不肯往前走。
“姐姐,你爱苏大哥吗?”
“不知道。”青衣女子说得坦然,没有一丝犹豫,“同心而已。”
“我真的好嫉妒你,念韶晚。”飞絮恨声道,“你出身名门,受尽父母疼宠。便是后来念家败了,你也不曾为生计所累。你是那么狠心而冷淡的一个人,却可以轻易得到我苦苦追寻的幸福。我到底什么地方比你不上?”
青衣女子的脸蓦然苍白起来。若换作常人,听到自己想要守护的人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只怕早已崩溃。
“曾经……曾经有那么一瞬,我是真的想要祝福你的。可是——”低语的女子抬起头来,目光如刃般刺亮,“你的幸福太招摇了,我忍不住就想亲手把它毁掉。我就是见不得你比我好!”说到最后,飞絮的话语里隐隐透出一股傲然来。一股激愤之极生出的傲然。
“我讨厌一切和你有关的东西。今生,我再也不会踏入这里一步,如违此誓,天打雷劈!”飞絮背过身去。
韶晚一把扯住飞絮,扬手便是一个清清脆脆的耳光:“你总说一些让我伤心的话,这,是你欠我的。”而后兀自低笑出声,笑容苍白如凋零的花朵,“其实我知道这次的事,与你无关。就算你想过要摧毁它,也只是想过而已。你的秉性我自认还清楚。既然和我在一起生活让你痛苦的话,我让你走。”
还是这个竹篱小院,多年前的一幕再次从记忆深处被翻出来,重新上演。韶晚禁不住苦笑。
青石蜿蜒,扎向远方。风吹得飞絮裙角的轻纱飘舞。最后的正式的无声告别。
人远去。
扶着篱笆的女子在人影消失在青山之后许久,方收回眼神,不禁喟然轻叹:“傻丫头,你,也是自责的吧,为自己曾经辗转心底的诅咒怨念。”
红了樱桃也好,绿了芭蕉也罢。流光容易把人抛。兜兜转转,不过是重新回到独居的起点。身边纷扰的人和事,彻底从生命中抽离。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任庭前花绽花落,看天际云卷云舒。女医者常常会在西风斜阳里的秋千上想起多年前的人,和事。
飞絮音讯杳然,一如当年。苏幕遮执意不再娶,宁缺毋滥。明氏急了,表示愿意再度接纳韶晚,甚至亲自造访了这个小院。韶晚亦有她的坚持,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不再强求,也不再回头。
同心而离居,未必忧伤以终老。追忆前尘往事,并不意味着沉溺于过去。偶尔苏幕遮来看韶晚,她必备一盏清茶一杯淡酒待他。连交谈,都如那清茶薄酒的味道。
那枚凤钗一直敛于妆匣之中,束之高阁。收拾东西时无意间翻将出来,光华黯淡。她怔怔地出了会子神,叹息一声,仍旧搁了回去。当年旧事,至而今,也只剩下这一声叹息。
陆游和唐琬,一抷黄土掩尽凄美风流。聪明如他们,怎么会重蹈覆辙?凤钗,只会是一枚凤钗,注定担不起太重的情分。真正的情分,亦没有人会轻易地寄托于物什,那只会成为摒弃情分的契机。
赌书泼茶,当时只道是寻常。只是明知没有无暇与无憾的人生,又何必耿耿于怀?放过自己,那凤嘴也可以不束缚住两条鲜活的生命的舒展,更不至于一再以悲凉且凄切的姿势令人黯然,神伤。
辗转时日,他们终会各有人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