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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国 ...

  •   记忆里是这样朦胧而苍白的天空,像墨汁被净水不间断地稀释出黯淡的明亮,几丝缥缈的云痕定格在远方天际。万物静谧无声,静的仿佛听到来自遥远天空的吟唱,屋檐在头顶凸起,屋檐背后黑色而干枯的树木枝干在长风中轻微颤动。

      冬季的风席卷过山川、原野、枯竭的河道,使百草在原野中低下头颅,使河道裂开纵横交错的伤口,然后穿过街巷与胡同,朝着每一个忙碌或者慵懒的人扑面而来,充满潮湿与寒凉。人们裹紧棉衣依然会感觉到刺骨的寒冷随风而来。

      铁匠铺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关门,或许在冬季来临之前,此时只留下一块受尽风侵雨蚀灰白色木板孤零零地悬挂在门头,木板上“铁匠铺”三个字早褪色难以分辨!而以往这家狭隘的铁匠铺是南国冬季里唯一散发温暖的地方,火焰中铁水散发着赤金色的光泽将室内洇染成一片炎热的红。那时即使相隔很远的人也会不经意间朝这里张望几眼,仿佛能消退几分寒意!

      冬季的南国仿佛梦境中的遥远国度,那个国度像是一副被定格起来的水墨画,浓或者淡,都无声无息的相互转换。然而这里的冬天却从未下过雪,只是在凌晨偶尔会有一层厚实的霜凝结在窗棂与树梢,远远望去一片素白。

      而此时距离那个时候的记忆已经过去三十多年,那个时候我是一个穿红衣的稚童,现在我是一个满面风尘但仍旧是一身红衣的女人,黑色的头发夹杂着几丝白发。我推开这扇被封闭长达三十多年的古旧大门,看到除了墙壁与地面碎裂开来的大理石罅隙里长满莫莫蒿草之外一切似乎没有变化。我望着后院阁楼中的那扇门,它像一截枯木早已破败不堪,碎掉的窗纸被风吹动发出空灵的声音。

      而门廊中的那句诗依然清晰如昨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我的名字叫王疏宁,出生于大梁帝国一位勋爵世家,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父亲与母亲便长期驻守在国家北方边境。一年之中只有在冬季的时候母亲才会回到南国,然后在谷雨之后离去。那个时候我总是在后院的阁楼中期待着母亲回来!

      后院里种满了梅树,它们在冬季里温柔绽放出花朵,繁乱的梅花在我眼前仿佛晕染成刺锦,在经过一阵风的时候风姿绰约。我是如此喜欢这个季节的风,它的寒凉与潮湿以及我赋予它的期待。我记得在凌晨我的母亲总会在这里为我挽起头发,然后和她一样将黑色长发用一根红丝束起。

      我望着母亲在院中为梅树修剪枝叶,她身着红色的衣服,依然有散落的发丝垂在脸颊两侧,那个时候母亲告诉我“这些花朵在温和的环境里正逐渐失去本性,人也一样。”

      我拿起一根被剪掉的枝节问“什么是本性?”

      “就是欲望!”母亲的样子总是那么和蔼而温暖,但有时候有却很陌生。仿佛南国幽暗的湖水倏然被天光破云的一束阳光刺穿成金色暖雾。

      五岁那年母亲教我识字,我读的第一本书是《楚辞》,我总会在阁楼中抄写那些如歌般的句子,我记得母亲在临行前抚摸着我的头顶说“疏宁,一个人首先要温和其本性,所以娘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学习这本书。” 我望着母亲离去,马蹄声逐渐消失在一片无垠的静谧里。那个时候已然是春季,天空下着绵密的雨,送母亲离去后我回到阁楼中,天色开始逐渐黯淡下来,我望着眼前的那盏孤寂而温暖燃烧的蜡烛想起一句诗,便用毛笔写在门廊上———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这样的记忆一直持续到我七岁的冬季,我在黄昏的楼台上望着外面的街道期盼母亲能早点回来,然而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直到我遇到南国的第一场大雪。那场大雪仿佛是欢欣的,让我想起春天纷纷扬扬的柳絮在天空舞蹈。街临里的孩童带着天真而童稚笑容在雪中嬉闹,大人们互相寒暄时嘴中吐出的寒气,一切都是如此和谐而温暖。那场大雪是隆重的,仿佛来自遥远神灵的恩赐,老管家汪福说他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见过南国的雪了,而他的一生中也只见过两次雪。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望着风雪浩渺处起伏的山峦,这场大雪好像勾起了他久远的记忆。那场大雪也是空灵的,因为那场欢欣而隆重的大雪中,我接到了母亲的死讯,我看到母亲的棺椁在白雪中穿行,看到那些在雪中嬉闹的孩童若有所思的望着押送棺椁的军士,看到家中所有的仆人脸上充满恐惧,他们说我的母亲是因为叛国而死!他们说,怕自己也会受到牵连!

      夜晚我在阁楼中把那本《楚辞》撕的粉碎,扬进外面纷飞的大雪中。我没有哭泣只是感觉心中如骤雨般顷刻而起的愤怒,所有的仆人都开始远离我,那一刻我感觉到生命因背叛而显得格外庄严。我记得老管家汪福在夜晚的走廊里哭泣,他站在我的门前听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是在推开门看到他的,他低着头称呼我“小主人”!然而我还是看到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流淌的泪水。

      我走到父亲的书房,拿起横置在书房门前的那把长剑,那把长剑是父亲临走前留给我唯一有牵连的东西,他在我毫无记忆的时候就去了帝国北境。母亲曾告诉我,父亲在我未满月就奉帝诏戍边北境,因为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所以临行前将这把剑留给我,这把剑得自先皇所赐,是父亲最为贵重之物!

      而此时我望着剑刃在蜡烛的光辉中宛若一痕秋水,雕塑在其间的花纹如霜雪,剑柄镶嵌着一颗绿色琥珀玉石,我曾试图察觉出这把剑的细节使我能够了解父亲,然而除了精致的做工以外我没发现任何破绽!

      那种感觉仿佛一把布满倒刺的匕首刺入胸口,然后疼痛沿着血脉蔓延至身体的细枝末节。我想用那把剑斩断我与母亲的唯一联系却无从下手,那一刻我突然有种想结束自己的欲望。我把剑对准自己的胸口,胸口中被压抑的疼痛仿佛一斩既断!

      我听到隔壁仆人房间的声音“荣姻将军叛国,我们也得一起去送死!”

      另一个仆人有些胆怯的说“皇帝一定会将我们族诛么?!”

      “肯定会,我们谁也逃不掉,我年轻时在帝都长安的时候就见到过有一个朝廷大官被族诛,杀了全家上下一百多口,那个场面,血流了一地,人走在上面都感觉脚底粘糊糊的……”

      “……”

      紧接着我听到汪福在隔壁那间房门上“砰砰”打了两下,隔壁的房间瞬时安静了下来。

      长剑刺入胸口的皮肤,我感觉不到疼痛,然而血液却透过衣衫洇染出来,我感觉到血滴落在木质的地板上支离破碎,那一刻仿佛流血是一种释放。

      老管家汪福跪在我的身后说“小主人,老奴侍奉王家四十余年,深知荣姻将军的秉性老奴敢以性命担保她决不会叛国,而是被谋杀如若小主人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那以后谁还能为荣姻将军洗雪!”

      我回过头望着他,我看到他紧皱起的眉毛早已苍白,皱纹纵横的脸颊上有尚未干涸的泪水,我一直以为老管家汪福只是一个脾气温和而祥善的人,然而此刻他的眼神却是如此忠诚而坚毅。

      我听到晚风在门前呼啸,雪停了。

      我时常在门前的一颗柳树下闲坐,怀念我的母亲,我时常想,这颗柳树是怎样在时间悄然不觉的空隙里生长出足以遮蔽天空的庞大枝叶,我不知道。我抚摸它的身躯,感觉到它体内流动着对生长蓬勃的欲望。我也会在寒冬的后院里玩弄缭乱的梅花,我仿佛看到穿红色衣服的母亲在为它们修剪枝叶,它们在我的面前眩晕成刺锦,在经过一阵黑色的风时风姿绰约。许多年以后我依然喜欢将自己的头发用红绳束起,我头发已经很长,耳根会有些许散乱的发丝垂落。

      清明节那天,我在黄昏里跪在母亲坟前,离离的蒿草被夕阳拉出纤长的黑色身影,鹰隼在天空盘旋,我凝视着远方天空直至暮色四合,黑暗中仿佛听到有人用寂寞的声音唱着《楚辞》,我突然想起那个身着红衣的将军她在夜晚寂寞的烛光下教我吟诵《楚辞·东君》中一段落: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晈晈兮既明。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父亲是在除夕前夜,他是一个严慈而稳健的中年人。我记得除夕前夜的景象,从阁楼望出去是一片摇曳的红色灯火,灯笼繁密的挂满每一条街巷。社火花灯的热闹仿佛被隔离的很远,大概是人群逐渐散去的时候,大概是热闹渐消的时候,虽然那些灯火依然繁密照亮夜空,但大街小巷已经足够静谧,静谧到能够听到马蹄踏碎冰雪的声音,或许已经是很深的午夜,或许灯火在今晚会一直寂静燃烧。

      我看到大约十几人的队伍停留在大门外,他们的马匹喘着粗狂的气息,显然是很长时间的奔波所致。而我家的院子里,除了阁楼一盏明灭而孤单的蜡烛仍在燃烧之外所有的人都已睡下,我在阁楼中望着南国的人们在欢庆,我看到有人吞吐着火焰在表演,看到人们的鼓掌与欢呼,仿佛一场久违的梦,因为其中相隔过于漫长的时间,所以声音消散在空寂的长河中,似乎一条看不清的界限将此隔绝。

      阁楼中响起敲门的声音,老管家汪福急匆匆地跑过去开门,夜色仿佛推不开的水墨,汪福那些一盏灯笼照亮了眼前的人,之后他突然跪在地上说“将军!”他脸色有些惶乱,我看到那位被称为“将军”的中年人径直走去父亲的书房,然后拿起横置在案几上的那把长剑背在身后离去,他在门廊处停留了一会,转过头看了看灯火摇曳的阁楼。

      我和父亲彼此没有言语,马蹄声渐渐远离,只有那数不尽的灯笼点缀在江岸。“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一艘渔舟上的女子唱着这首小诗,远处又响起琴瑟和鸣……

      大梁帝国召雍四年初春,未央宫。

      “荣姻叛国,依律伏诛,朕念其夫王朔军功累累,戍边北境数十年,免大将军王朔与其女王疏宁一死,但朕仍要追究王朔失察之责,削除其贵族属籍、收回大将军玺绶,命其暂任大司农,其女王疏宁敕令三年后入祈福殿。”

      在去祈福殿之前的是格外安静的三年,我遣散了所有的仆人,他们走的没有留恋,甚至有些庆幸。我看着他们走出大门,然后在大门前犹豫,因为他们还没有想好该何去何从。但我留下了老管家汪福,因为他不愿离去,他说“小主人,我老了再也走不了很远的路,我希望能留下来,我还能为小主人做饭!”

      我关紧了大门,将那些仍在犹豫不决的人群关在门外,然后转身对着老管家汪福说“你想留就留下来吧。”

      从那以后我时常想起汪福说的那句话“荣姻将军不会叛国,而是被谋杀!”那句话仿佛是一枚仇恨的种子根植在我幼时的心中,以血为养分,然后逐年累月地生长,直到有一天它生长成一棵足以遮蔽天空的庞大树木,巨大的根系刺破岩石深深攫紧其间温热跳动的心脏,于是便再也没有人能撼动它分毫。

      三年后我启程前往帝都,出发前的夜晚我看到后院里的梅花又一度盛放,然而我却拿剑将它们全部砍断,这些花朵是母亲种植下来的,然而这些花朵却一度成为我的心魔,它们风姿绰约的样子会在一瞬间击溃我的信念。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有一颗坚如磐石的心,我知道此次离开南国去往遥远的帝都长安,不仅仅是奉所谓的皇命,而是复仇!三年里虽然所及之处一片静谧,然而仇恨的种子无时无刻不在将血液燃烧而沸腾。

      我觉着我应该跟老管家汪福告别,我看到他的房间依然亮着孤寂灯。然而当我走到他的房间却看到他低着头坐在椅子上,头发枯槁地散落在脸颊两侧,面容像一截枯木,他死了。

      我坐在他门前的台阶上,感觉一切似乎都正在离我而去,纷纷的往事埋进泥土,埋进幽暗而深沉的南国。黎明不知不觉的擦亮了天空,当我关闭大门的那一刻,我对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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