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七个小时十五分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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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去雇主家的路上，身后是一群和我一样肌肉发达、皮肤黝黑、大汗淋漓的男子，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埃乌特洛比亚的大地。
我们的队伍还有制式服装。
我们的T恤上印着一样的“MOSCHINO”和小熊，和正牌莫斯奇诺的区别就是我们的“S”上打了个竖杠，成了“$”。向前变成了向钱。底下的肥大牛仔裤沾的全是白色灰色的水泥点子，这成了区别我们这群肌肉男与□□的第二个标志。第一个标志是我们没有纹身。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我的雇主要求我下午七点带人去干活，我还有八个小时，从我现在所在的点到他所在的点连一条线，最快可以用一个小时抵达。那我到底是为什么迟到的？多出来的这七个小时十五分钟我干了什么？
此时此刻我终于感受到了对死亡的恐惧，之前的超脱可能只是拖延而已——我连恐惧也要拖延。
我看向离我最近的那个金字塔，它的骨架是一个月之前一个不怕死的房地产商（当然，死的又不是他）盖的观光塔，塔尖有个尖尖的避雷针。在一个浪漫的夜晚，避雷针把饱满圆润的月亮戳破了，太空沙迅速的淹没了在塔里亲吻和诉说衷肠的恋人们。现在，沙子早就干透、凝结在一起了。大自然的活儿比我们干得好，我们要是杀人埋在墙里，总有一日墙倒尸现；风和月亮杀人埋在墙里，墙永远也倒不了，尸体谁也看不见。
太阳能杀人么？
我想起来皮拉早晨临走之前兴致勃勃地跟我说，有个人往她们杂志社投了个稿件，写的是建城者复活，复活之后劲儿大得很，一把掀翻了“建城者纪念大厅”里摆着的棺材盖儿，指着参观者嚷嚷：我说了我死了之后别把尸体摆出来！这谁干的！当然这话是用方言说的。这稿件皮拉同事说不敢要，但是皮拉很感兴趣。“异端。”我早上说。但说的到底是那个魔幻现实主义作家还是对于任何事都嘻嘻哈哈的皮拉，我也不知道。
“哥，”紧跟我身后的哈斯奇叫住我，他胸部的肌肉发达，肚子的肥肉发达，MO$CHINO小熊可爱的脸被挤在他肚皮和胸肌之间，成了一只悲伤的孙猴儿的脸，“红灯。”他指了指交警。
我看见我们要去的公共汽车站就在这个红灯的十米外，坐一个钟头的公交77路，我们就到了，我们可以在雇主小区门口的馄饨摊吃上个七个小时十五分钟呢。这时间也也太充裕了吧。
红灯开始闪烁，变成阳光下毫不显眼的黄色。
怎么黄色的穿透力强却不显眼呢？这之中必然有个我不知道的秘密，来支撑这个悖论成立。
一只苍白细瘦的手从一辆全新没牌照的红色敞篷车窗伸出来掸烟灰。
敞篷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
那只手的皮肤白得发灰。
我愣住一秒，随即不要命的跑起来，跟着那辆小红车。
我的长胳膊长腿用着全部的力向外延展，像在一块巨大的果冻里飞奔，撞开挤在果冻盒里的所有阻碍我呼吸的凝胶状物体。我这时已顾不上耳边的刹车声和骂街声、顾不上自己是否有碍观瞻、顾不上我T恤上的小熊是否跟着我奔跑的频率也像一只抽羊角风的孙猴儿一样挤眉弄眼。
我知道她一定在那辆车里。
那个在我的记忆或是想象之中的、坐在我对面抽了八根烟的黑卷发女人。
她的车开到圆明园便停下。她从副驾驶座上出来，一条细腿迈出来，我气喘吁吁地朝她跑去，她全然不看我，亦不看载她来的司机，径直地、悠然地朝着那个破华表走过去。
我也慢下脚步——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终于，她坐下，我也坐下——在她对面。
她开始点烟，我开始大口喘气，把刚才因为奔跑而没呼吸到的空气尽数补进肺里。
我默默数着她点到第几颗烟。
第一颗，我终于喘过气，能够说句完整话了。
“你是谁？”
她笑而不答，用食指拧灭快燃尽的烟头。
第二颗，她那大大的眼睛盯着我，忧郁、勇敢、霸道，那眼里都有。
“你记得我？”
第三颗，我似乎看见她穿着旗袍，倚在炕上，手里拿着水烟袋，用同样的目光斜睨着对面的人。
第四颗，她对面的人不是我。
第五颗，她对面的人是前一位泥瓦匠。
第六颗，我猛然惊悟，看着她：“为什么你没有换角色？”
第七颗，我质问：“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换角色你不换？为什么你是这个要死的泥瓦匠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为什么见过你泥瓦匠就死了？泥瓦匠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你在埃乌特洛比亚里扮演的究竟是谁？”
女人不点烟了，她缓缓抬起头，眯起眼睛笑了：“你陪我到下午一点，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我想，她这是在要我做选择。
死和活之间，我会选择活。
在知道真相和浑浑噩噩之间，我却不知道自己会选择什么。
但此时此刻我的大脑已经不管用了，我几乎是带着殉情一般的非理智的热情，选择了死。选择了真相。选择了等到一点钟。
我如释重负靠在台阶上，拿出一根黄金叶塞进嘴角，伸手向她要火。
我的打火机许是在路上跑丢了。
女人的双眼藏在阳光和她头发之间的无光的死角里，我看不清。我只能看到她扬起的嘴角。缓缓的，她把打火机递给了我，我触到她的指尖，冰冷，没有温度。我要和这个太平间跑出来的人一起待上好几个小时。
我看着她，脑子里却想起皮拉来，我似乎看到她泡在家里的浴缸里，浴缸里的不是水，是熔化的黄金，黄金的熔点是1063摄氏度。皮拉若无其事地沉进这一缸黄金液里，直到她的脸被完全浸没。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七个小时十五分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