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双穿传》在野

2、谁道飘零不可怜（一）

　　康熙二十三年。新春刚过。
　　自女真族大军入关，也已过了许久。究竟多久，问问普通人，大概已经没谁记得了。市井小民，茫茫苍生，谁有工夫始终惦记着那个遥不可及的皇位上坐了是谁？
　　至少，现在衣食无忧，就好。
　　顺治以来，天下一直未有什么大的动乱。康熙皇帝亲政以后，更是轻徭薄赋，善待汉人。泱泱中华，渐渐不复离乱景象。冬去春来，这句话既合季节，亦合时节。百业俱兴，集市熙攘。
　　只是，无论怎样的盛世，都会有另一张不一样的面孔。

　　“小叫化子！滚远点！”
　　“这是我们的地盘！也不看看大爷是谁就敢乱抢！”

　　街角背阴处，一群半大孩子围着一个人踢打。说是“人”，也不过是从那孩子偶尔溢出半声呻吟中推断而出。衣衫褴褛自不待言，还双手抱头蜷缩着一动不动，原本便瘦小的身子越发显得可怜。
　　可是这幅情景却完全无法引起殴打者的同情。越可怜，越能有饭吃，这便是乞丐的铁律。至于比自己还可怜的，抱歉，你为什么不可怜到底，干脆去死好了？

　　“让开！”

　　正沉浸在暴力的快乐中的少年们迅速地扭过头去。眼前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压低了声音喝了一声。看到他们愣着不动，怒气上脸竖了眉道：“还不快滚！”
　　少年们一哄而散。单这看似大户人家的管家，便已是他们惹不起的人物；更何况这些市井打滚的混混们，又如何能看不到巷内阴影处还立有一人，怕是这管家的主子也说不定呢？
　　于是一瞬间，路当中只剩了被殴打的小乞丐一个。那小乞丐仿佛也知道来了了不起的大人物帮他赶开了混混们，渐渐松开了手，还有些迷茫的眼睛四周一个打量，便恢复了清明，努力地旁边爬去，力求不要挡了贵人的道。
　　从某种意义上讲，“大人物”远比小混混要来的可怕。

　　那管家见他知趣，也不理睬，随即向阴影处之人一礼道：“纳兰大人请。”
　　那人走了出来。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一件青色长衫，倒象个书生，只是却没有书生的文弱之气，相反却给人一种柔韧感。相貌清秀，眉目中却带了郁色，仿佛一株雪中不折之竹，重压之下，却不减挺秀。

　　那小乞丐听了那管家的话，眼中却是一抹异彩闪过。那位“纳兰大人”目不斜视走过他身边，道：“谢管家了。此处稍行便是大路，管家尽可回转。还望代为转告贵主人，铭儿性命，敬请放心就是。”
　　小乞丐眼珠一转，轻轻痛呼出声。这一声拿捏得恰到好处，像是百忍之下无可奈何才泄出喉咙的一点脆弱，能引动别人心底的一丝怜悯，却决不致矫揉造作。
　　果然那人步伐一滞，将手伸进了腰间钱袋，看也不看便丢了过来。光泽发白，是小块碎银，约略不足一两。如果节约的话，这点银子至少足够一个人一月果腹——此人出手，不可说不豪阔。
　　银子骨碌碌地滚到小乞丐身边。不想小乞丐却看也不看，姿势奇怪地爬起来，行了个礼：“谢谢大人赏赐。”童音柔嫩，却是一板一眼，煞是不凡。
　　纳兰眉头一皱，不由得多看了这小乞丐一眼。那边管家已经应诺离开，却被这小小变故拖了下脚步。直到纳兰道：“人多眼杂，管家请速速回府吧。”才转身快速离去。
　　直到管家背影转过巷角，纳兰才正眼看定了那小孩。只见他身子瘦小，面容尽污，一双大眼却是黑白分明，神采过人。大概才三四岁的样子，其他与普通小乞丐并无二致。
　　纳兰盯着那眼睛看去，那小孩直直回望，并不躲避。纳兰眉毛挑了一下，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棋。”
　　“哪个字？”
　　“观棋不语的‘棋’。”
　　纳兰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片刻道：“‘观棋不语’？谁起的名字？”
　　那小孩并不害怕，道：“我娘娘啊。”
　　纳兰毫不停顿：“那你娘呢？”
　　“死啦。”小孩声音一片天真，“娘娘说她要到另外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世界去了，不挨饿也不会冷，只是不能带着我，就让我出来自己要饭。然后他们都告诉我说我娘娘死啦，我想那大概就是到那个特别特别好的世界去了吧。”
　　纳兰一怔，目光柔了几分，道：“你娘娘平时教你这么多东西的吗？”
　　孩子摇摇头，道：“娘娘不教我，娘娘身体不好，老是说一些什么长长的句子。我听不大懂，大牛哥好像也听不懂。”
　　纳兰略略起了点兴味，便追问道：“阿棋记得娘娘都说些什么吗？”
　　阿棋点头道：“记得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他原原本本背下来，中间竟毫无停顿迟疑，只是以他稚龄，自然无从理解句中如许深情。虽是努力模仿女子神态，毕竟不像，多少情深处被他语气平板带过。
　　但这已足够。纳兰神色一变，那原先只是隐在眉中的忧郁一瞬间就这么铺天盖地地漫溢开来，像是要把人吞噬一般。
　　那孩子神色不解：“老爷？”
　　纳兰一怔，再看孩子时，目光已经是全然的柔和：“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你还知道你娘娘什么事情吗？”
　　孩子努力回忆了下，茫然道：“老有奇怪的叔叔上我们家过夜，然后娘娘就特别特别地不高兴，念这些东西的时候也特别多。偶尔还会有阿姨来，很凶地说‘婊子’什么的。我问娘娘什么意思，她不告诉我，也不准我去问别人。别人说我是‘野种’，我想大概是不好的话，就告诉娘娘，她说‘你爹爹不会在意他们的，随他们去吧。’她说，爹爹也去了那个很好很好的地方，娘娘也要去，但是不带阿棋去。娘娘说，她自己要去陪爹爹，不过阿棋不能去，阿棋要好久好久以后才能去。”话一长，虽然依旧是流利通顺，却依旧带出些属于孩子的条理混乱来。
　　纳兰点点头道：“那你爹爹和娘娘现在一定很快乐。”
　　阿棋点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怯怯瞅着他，很是惹人怜爱。
　　纳兰沉吟一下，道：“阿棋，跟我走吧。”
　　阿棋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纳兰微笑了。在他微笑的时候，仿佛所有的风都变成了暖的，阳光只洒在他的身上，亲吻他温和的嘴角。
　　这一次，他还没有说话，阿棋就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纳兰点点头，站起身来。很快，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驶来。纳兰迅速上了车，并没有忘记带上阿棋。
　　当他指挥车夫把小乞丐抱上车时，车夫愣了一下，却明白这不是自己该置喙的事情，还是依令遵行。就在他弯腰抱起孩子的一刹那，车夫瞥见了孩子眼睛里面快速闪过的得意、狡猾和一丝丝懊恼——当他回过神来，纳兰已经在催了。而再看那孩子，依旧是明朗无邪的瞳孔，不带一点阴影的孩子的眼神。
　　他揉揉眼睛，摇摇头，露出一丝自嘲的笑。随即甩起了鞭子，马车飞快地向明珠府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