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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将军 ...

  •   我梦见了我的男孩。梦里的我坐于屋檐下长廊尽头瞧他在院中舞剑,身边火苗劈啪作响,火炉之上是我为他温的一壶酒。梨花酒,于他出征那日埋在院中树下,前些日子听闻边关捷报入京,这才安心启开等他归来。
      两年三个月二十七天。
      去年大雪,京都迎来了数十年不见的酷寒,这院梨树险些没活过来,我日日守在这院中小心将养。那时风雪冻人,寒气刻骨,不过于那风中立上片刻,厚实衣裳下的肌肤便冻到发痛。我想起曾听人说起过北疆酷寒如同天罚,想起他。
      我总是想起他。
      之前一批战报入京,父亲叹着气说局势不好,我听丫鬟的通报一时心慌,裁剪的时候没留意力气,差点毁了皇帝赏赐的银狐皮,后来清洗血迹与缝补都费了些力气,幸而我手艺不错,收他回信,只夸那狐裘厚实暖和。他那个糙人,想来也瞧不出什么不妥。
      我日日盼着战报入京,又怕那不是个好消息。得了捷报心安后又开始盼着他回来,因为不知道他何时回来,我便日日都准备着,新置备的衣物存了好几套,还没机会一套套穿给他瞧便又过了一年,我身量又高了些,那些衣服都不能穿了。
      这些事,我没有告诉他。

      少年于院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剑气震地满树梨花簌簌落下,我笑他要毁了我这满院的花。他便收了剑走到檐下俯身瞧我,说他身无长物,毁了我的花,只好将自己赔给我了。
      当时他眼睛亮亮的,我瞧他额角汗珠于脸上蜿蜒滑下,瞧他凌乱碎发附于眉眼间,瞧他露出那颗小虎牙,笑容稚气好看,一句好啊已涌至唇齿边却没敢答话。
      他似乎也只是说了句惯常的玩笑话,没等我答复便于我身边坐下了。那把剑就放在我右手边,我趁着他喝酒的功夫掂量了一下,比我想象中要沉,瞧着在他手中乖顺灵巧,我原以为是把轻巧的兵器。
      这一点倒是像它的主人,瞧着一副随性风流的派头,却实实在在是个稳重可靠的人。
      是我的心上人。
      他说我的酒好喝,院中梨花也好看,他于北疆打仗时每每闲下来总会想起小时候偷懒躲功课,翻墙头来我院中找我,那时候他身手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好,每次过来都害的我墙边那几棵树掉落不少花叶。
      “你就站在屋里皱着眉头,从小就是这副连个重话都不会说的温吞性子,只知道让我小心些。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以后一定不要再让你皱眉头了。多亏了这个,那段时间我轻功进步得可快了,爹爹都夸我是个奇才。”
      他说话间没怎么留意,酒液就漏出了些滑到了下颚上,我从袖中抽出帕子递给他,他倒是接的很快,只是往怀里塞的动作也快,一边同我讨下一杯酒一边用右边衣袖飞快地擦了下,还同我说军营里呆久了人都活糙了。
      我给他斟酒,很想问问他既然如此为何要扣下我的帕子,又觉得这样问了显得我小气又生分,连块帕子都不给他了。昨日他还同我抱怨,离京再还,京中许多人待他都不如之前那般亲厚了。
      他如今少年成名,风头正盛,有些人便是亲密如初也多了些别的意思掺杂在其中。还有些防范虽不曾言明,却也在细枝末节间显露了痕迹。
      因他自小丧母,听过不少糟心话也遇见过很多有目的的卖弄示好,人间各种尔虞我诈冷暖情长他瞧了个遍,幸而伯父对他极好,察言观色一道他又自小便做得好,没因识人不清吃过什么亏。

      “小阿央明年是不是就要十六岁了?”他把玩着手里的杯子没有瞧我,眼底映着的是这满院梨花。
      “是啊。”
      “我走了太久了,一回来你都长高这么多了。”他笑着转过头来,伸手在我头上比划了一下,“你这样好看,一定会有很多人来踏破你家门槛求娶你的。”
      “……嗯。”我十五岁的生辰他随父兄出征不在京都,那夜母亲和我说起婚事,我浑浑噩噩听了许久,只在母亲说我的出身要随心所欲嫁给喜欢的人谈何不易时想起了他的名字。
      丞相府与将军府,没有哪个皇帝会如此放心大胆地让其结亲,即使他们都是历代忠良,即使他们没有表现出一丝野心,即使那少年将军是他的血亲。
      不,正因为是血亲,所以才会防得更狠,忌惮得更深。
      那夜我翻墙去了将军府。我之前没翻过墙,偷偷出丞相府时摔了好大一跤,顺着他和我说的秘密通道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他的院子时外头正传来打更声,我把自己缩在他院中的石桌旁哭了好一会才回去,第二日便起了高烧,膝上的伤口也很痛。
      这些,我也没有告诉他。

      “小阿央有喜欢的人吗?”他偏着头瞧我,唇边没了平日里的笑意,是副难得正经的模样。我这才发现他的面容也于这些年月里有了些改变,眉眼更坚毅了些,下颚的骨骼线条也比以前更为明显。
      一时晃神,本来谎话都已想好,却还是老老实实应了声是。
      他愣了一下,转过头去不再看我,嘴角又扬起了惯常的笑意。“我不在京城这段时间也错过太多事了,小阿央都被别人拐跑了。”
      “不是的。”我仔细盯着他瞧,鼓足了勇气准备问问他,那个一直陪你闯祸的小姑娘如今长大了,你愿意娶她吗?可是他不过回转过来轻飘飘地瞧我一眼,挑着眉头表示疑问。我就像被碰到了触角的蜗牛飞速地缩回了壳里,刚刚提起的一点勇气也像泡泡一样被碰碎了。
      那天后来我们再没说起这个话题,只聊了些有的没的,他在第十九杯酒后同我道了别。

      那之后他开始变得很忙,我很久没再见到他。这个很久在梦里被无限拉长,梦里的我一直等一直等,那个说着“下次见面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的男孩没再来过。
      我于梦中苦苦熬着,等到了十八岁,等到京城众人都在背后议论我是个心性过高的老姑娘,等到他的战报又从边关传回,说他已身死疆场。
      我在京中收到消息的一月后嫁人。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十里红妆。我穿着那身自己缝制的嫁衣,衣袖上用细密红线缝制着梨花暗纹,他喜欢的梨花。
      我在那晚自尽于他的院中,在幼时我们相遇的树下,恍惚中又瞧见他向我走来,锦衣而行,仍是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我一时激动想要冲过去,问问他怎么这么久没来找我,同他说说我这么久以来的委屈,却不知被什么绊住了脚,一摔把自己从梦中摔醒。

      醒来时月色正凉,我赤脚下床开了窗,于外间守着的人便走了过来问我有什么吩咐,我瞧着窗外朱墙碧瓦,瞧着这方豪华牢笼仍旧一如既往的戒备森严,不想答话。
      自爹爹和娘亲离世我便被接进了宫中,说是太后爱护怜我一夜之间失去双亲,不计较我是罪臣之女特地接到身旁护佑。
      罪臣之女。我在嘴边嚼着这四个字,万般仇怨涌上心头。

      皇帝终究还是不放心丞相府与将军府交往过密,爹爹早早看透我心有所属一直在定亲一事上含糊其辞百般推脱没能如了陛下的愿让我嫁给当朝太子。
      我一开始未能明了自己的心意,后来又未彻底知晓其中关窍,只是一如既往地同他交好,没能理解爹爹日益忧愁的缘由,只觉得既然无望相守,便要把拥有的岁月过得开心随性些。
      后来种种莫须有的罪行被揭发,铁证如山,爹爹因为不曾犯过的罪不曾有过的错被逼入死局,于天牢中“畏罪自尽”。娘亲听到消息的那一晚急火攻心,当时便晕了过去,几副御医的药方喝下,第二日便因无力救治死在了床上。
      娘亲身子弱,早些年我曾有一位兄长,后来因故夭折,爹娘年岁渐长才有了我,后来再无所出,一时间我觉着自己孤身一人再无可依之处,而他与父兄因为新的战事远在疆场,我被接入宫中之后便开始生病,每日醒着的时候没有昏睡的时候多,心病难医,各种苦药入喉,病也不见好转。
      我知皇帝不敢做的太绝,总要留我一个活口,毕竟娘亲母家势力虽不足撼动皇威却也让人头疼,况且此事明眼人都知缘何如此,将军府绝不会坐视不管,留我在手当人质也是一重保障。待皇帝顺利收了兵权,寻故收了母亲娘家的生意网,大可再做个顺水人情让我和他成婚,没了威胁还有所牵制,着实是一步好棋。
      我若再勇敢些不像如今这般懦弱,就该在入宫后寻个机会“被害”,身死于这宫墙之中,如此自可给皇家的无情无义再加上些分量,让那些观望的人心再凉些,该知伴君如伴虎,自此行事也要存些别的思量。不论成与不成,家仇血恨在身,我都该尽力拼上一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个牵制的棋子。
      可我总有私心,不多就一点点的私心,我想于死前再见他一面,只一面。他总是出征在外,这些年来我统共也没能与他见上几次,每次也只是匆匆交谈,顾忌着他人眼光与世俗礼仪,我们早已不如从前亲厚,只是彼此心知肚明又尽力装作无事。我便每一日都在想念他,那想念于变故之后更是熬人,使我不甘心就此赴死。

      今日喝下的药我如往常一样趁着无人看管时偷偷吐了,宫中的药我实在无法安心喝下,时日久了折腾出了新的病症,如今腹部作痛,我裹紧了被子把自己缩在床角。
      忍忍就过去了,我一直都是这样忍过来的。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梦到了他,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坚强外壳就被戳了个洞,时隔很久我又哭了出来。哭得认真又专心,没听到外间的动荡。
      再回过神来我就又看见了他,穿了身金光闪闪的铠甲,头发高高束起,身上还带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瞧见我急急向前跑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将身上的披风与头盔解下扔在了门口,再走过来时那血腥味淡了许多。
      我哭得昏了头,一时分不清他是真的还是以往出现过的幻觉,没敢上前,怕一不小心就把他碰碎了。
      然后身体就被拢在了一个冷硬却让人安心的怀抱里,他的下巴搭在我发顶,很轻的力道,那让我有些痒意。属于他的久违的声音随后就到,低低沉沉地响在耳边,他说,“小阿央,我来接你回家。”

      暖意从四面八方传来,从他附于我背后的手掌,从他搭在我发顶的下巴,从有他的每一寸空气里。我这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恍若死尸,也是,入宫之后苦苦煎熬的每一日同身死也没什么区别。
      这样久的时日,我终于又寻得我的男孩得一个可归之处,被长久压制的委屈便加倍袭来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淹没了我。我在他怀里哭得没有声息,原来人悲痛至极时是发不出声音的,像爹娘离去那日,像如今。
      他轻抚着我后脑未经打理的杂乱发丝,认真且小心地将它们慢慢梳理。
      “我们成婚吧。”
      我被这话语一惊猛地抬起头,他未来得及收手,发丝缠在他指上扯得我头皮一痛,我早已习惯了疼痛并没有因此分神,便瞧见他一时惊慌同我对上眼眸又匆匆躲过。
      “我……我与父兄已经把一切都解决了,没人能再逼你。你如果想要回扬州的话也可以,只是如果你愿意留下的话…”他小心又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又很快把注意转到了他指尖的发丝,那些结节早已解开,他一时没了可转移视线的落点,收了手眼神在这屋里飘来飘去就是不看我,“如果你愿意留下来的话,要不要和我在一起呢?”
      最后那句问话的声音轻的像是个叹息,可我一直专心听着没有错过一个字。
      “好啊。”我如此回他。这句话音落下,我终于又同他的视线对上,瞧他眼中的欣喜与他眼中的自己,想来我也是这样一副欣喜模样。

      “我喜欢你。”
      “闻清,带我回家吧。”
      这些话,我终于可以告诉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少年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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