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下的守望者》格瑞思

12、田野上的火车

　　放学。

　　凌南坐在小卖部里一张矮矮的小木凳上。把刚刚整理好的账单和零钱归类放在抽屉里，上了锁。

　　抬起头，望着外面嘈杂的小巷。
　　落日橙色的柔和光芒倾泻下来，穿过巷子上交错的一根根天线和错落的屋顶，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影子。
　　时不时一辆自行车或摩托车驶过，带来几声自行车上铃铛清脆的声音或是摩托车发动机嘈杂的噪音。

　　卖菜的大妈们坐在巷子边，屋檐下的阴影里，扇着蒲扇，大声交谈，和买菜的人唇枪舌战。
　　路边各种小吃摊，小巷上空飘着各种诱人的香气。

　　凉糕、绿豆汤、豆腐脑、牛奶冰棍、棉花糖、麻辣烤串……

　　凌南微眯着眼抬起头，目光穿过屋檐到达那片狭窄的天空。

　　淡蓝色的天幕，橙红色的霞光，安静，柔和。
　　这一幕倒影在她漆黑的眼里，清澈见底。

　　这里的天永远都是平静的。有时是淡淡的蓝色，有时是蓝宝石般清澈的深蓝色。凌南的心，也一直那么虔诚，干净，平和。

　　只是，北京的天空，也是那么干净吗？

　　还沉浸在思绪中，耳边却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

　　“凌南。”

　　她的目光飘回来，便看见唐霜站在小卖部的柜台前，安静地注视着她。

　　凌南有些惊讶，这个声音……

　　与早上那个温和的声音，似乎不像来自同一个人。

　　“唐霜姐，你要买什么吗？”

　　“恩。两包卫生巾，日用的。”唐霜面无表情，无意识地拉了拉自己蓝色的外套。

　　在凌南转身拿东西的时候，唐霜淡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凌南，你跟傅野，关系很好吗？”

　　凌南转过身，目光触碰到唐霜漆黑幽暗的眸子，她淡淡看唐霜一眼，又转回来。

　　她拿了两包卫生巾递给唐霜“十二块钱。”

　　唐霜给了她一张绿色的五十元，她抿着唇，对着阳光辨认一下，给她找钱。

　　“挺好的，他就像我哥一样。”

　　唐霜轻笑一声，接过她找回的钱，声音缓了很多“我看着也像嘞!那你知道他大学打算考去哪儿不？”

　　凌南埋着头记账，没接话。

　　她不想撒谎，也不会。

　　唐霜又轻轻笑一声“不愿意说算啦!大家应该都向往着北京吧!毕竟是首都，而且我们这儿还没先例嘞，谁不想破个例为咱这儿争光啊”

　　凌南合上本子看着她“是呢。”
　　唐霜盯着凌南清澈的眼睛，似乎看出什么，却只是一闪而过。

　　凌南的目光移到远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清澈的眼里闪过一丝喜悦。

　　唐霜回头，望见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和他脚边，随他移动的长长的影子。整个嘈杂的巷子似乎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那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傅野来了。

　　他推着车过来，自行车在落日下闪烁着黑色的光泽。

　　唐霜的目光缓缓上移，撞上了那双比这黑色光泽更漆黑的眼睛。
　　傅野很少直视她，每次说话那双眼都是望着别处，但在唐霜回头的那一瞬间，她撞上了那双眸子。

　　在唐霜发愣这会儿，傅野已到她跟前。
　　她回过神来，却见小卖部里刚刚凌南坐的小木凳已经空无一人，一个慈祥的老婆婆从小卖部里间走出来。

　　“傅野，又来等凌南啊？她在里面收拾东西，马上就出来哈！”

　　傅野轻轻“恩”一声，朝阿婆笑笑。

　　唐霜看着傅野那个笑脸，心情复杂。

　　他……竟然会笑……

　　唐霜觉得自己待不下去了，她和傅野之间的气氛……太诡异了……又想起刚才傅野和凌南远远对视的那个眼神，和自己撞见的那双漆黑的幽暗的眸子……

　　“傅野，那我就先走啦!”唐霜晃晃自己拎着的黑色塑料袋，朝他笑笑。

　　“恩，拜拜。”他的语气竟然是出乎意料的温和，唐霜再次愣住。

　　“拜拜!”唐霜转身快步走了几步，撞见凌南正从小卖部后门出来，朝她笑着挥挥手，疾步离开了。

　　……

　　绕过好几条巷子，唐霜才放缓脚步。

　　唐霜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何种心情，她不愿意去细想。
　　她只知道，她那天第一次看到了一个自她认识他以来，完全不一样的傅野。

　　傅野对她的态度似乎没多大变化，但傅野看着凌南时，目光里那种温柔，唐霜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
　　还有他当时那个浅浅的毫无杂质的笑。
　　以及和她对上的那双眼睛。

　　一直到很多年后，唐霜听到凌南那样形容傅野的眼睛，还有自己再一次和傅野这样对视，对上的那双眼睛。
　　唐霜每次想起都会热泪盈眶。

　　唐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喜欢上傅野的，她甚至自己都没法准确的形容出自己对傅野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竟然走到那家毛线店。
　　她站在门口，望着里面五颜六色的毛线和笑容和煦的女老板。

　　这里，是她和傅野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说来，唐霜认识傅野，已经有四年了。准确的说，是距离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有四年了。
　　那第一次见面，恐怕傅野都不记得，甚至一直不知道。

　　那是在唐霜初三的时候。她现在还清晰的记得，在这家店里，傅野当时那个眼神。

　　那天，唐霜跟母亲去买毛线。母亲是店里的常客，跟老板很熟，毛线都是打八折。

　　那天，唐霜在五颜六色的毛线店里，看到了瘦瘦高高的傅野，和他的母亲。

　　那个女人看起来比她妈老至少十岁，面容憔悴，发丝里夹杂着银丝，眼里已经没了光泽，暗淡，忧郁。
　　而傅野，这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少年，眼里也有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忧郁。灰色的眸子里闪着光，疏离，冷淡。

　　他静静地站那里，冷眼看着女人们叽叽喳喳讨论，却一直跟在她母亲身后，像是……在保护她……

　　那个憔悴的女人挑了毛线，去前台付钱，他跟着过去了。
　　唐霜当时正站在门口，她看到那个店主，平日里对她很友好的店主，竟然露出那副神情。

　　轻蔑，不屑，烦躁，厌恶。

　　“我都说了我家的毛线不卖给你，今天把你儿子拖来也没用，快滚吧，别在我店里晃。你这种恶心的女人，来我店里别弄脏了我家毛线。”女老板勾着唇，冷冷地说。

　　闻言，傅野的母亲没说话，傅野却上前一步，也不见有多愤怒，只是语气比那女老板刻薄的话还要冷。

　　“你自己丈夫有问题你还推我妈身上了？人说家丑不外扬，你还偏把你家丑事拿出来说，还怪我妈了，谁是受害者你不知道？那事儿我们都不愿再提，你还好意思拿出来说，仗势欺人有意思？”

　　傅野紧紧攥着拳头，声音却不卑不亢“这事我妈不愿提，你真以为是她不在乎？她是想着两家都有孩子，不愿意因为自己把事情闹大影响孩子读书生活，你倒好，就想把事儿闹大了？要不我来帮你说？反正我读书倒不怕旁人影响，倒是你，你这那么多顾客，要不我说出来让人评评理，看看是我妈恶心还是您丈夫恶心。”

　　那女人想要发火，眉毛都飞了老高，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唐霜见傅野的母亲拉拉傅野的衣袖“算了，这事儿不怪她，我们孤儿寡母，遇上这些我们改变不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妈我早就死了，一直等到现在就希望看着你考个好大学……考到北京去……别因为这些人受影响，他们连仇人都算不上……”

　　“这些都是因为那个人给我们带来的，所以，你应该清楚妈希望什么。妈没事。明天你陪我坐车去市里买，恩？。”

　　唐霜站在门口望着他们，撇着眉。
　　这个男生……他的父亲呢

　　她看着傅野母亲把毛线放回去，拉着傅野出了店，看着女人憔悴无奈的眼神，和傅野隐忍着怒火却始终冷静的眸子。

　　她想，如果他母亲不拉他走，他应该不会闹事。
　　她看他那双眼睛就知道，他是个有分寸会考虑后果的人。

　　她大概听出些来龙去脉，估摸着他们说的“事儿”他也不会真的说出来。
　　连她都听出来了，那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个耻辱，是块伤疤。

　　在这种地方，如果他大打出手，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

　　但……他当时那个眼神……

　　唐霜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是心疼的，同情的。
　　她甚至后来无数次的问自己，当时她如果做点什么，是不是可以帮到他，是不是可以在他心目中留下个好的印象，他就会对自己好一点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发现，她永远帮不了他。

　　而真正有可能改变他的，只会是一个人，那个她曾经很不喜欢的人。

　　他不需要帮助。

　　因为，他已经习惯。而这个习惯，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很深很深的种子，加上后来他的出现，她对他的改变，这个种子再也无法消除。

　　所以，以至于到最后，连她都没能将他拉回来。

　　因为他所经历的，别人根本无法切身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