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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完 ...

  •   近日里雪下得越发大了,一簇簇压在树枝上,把树枝都压弯了几分,眼见得树枝就要断了。白茫茫的雪铺满了整条山路,足以没过我的小腿,我紧了紧僧袍,寒冬终于要来临了。我坐在一处枝桠上,不远处有一团火红埋没在白雪之下,那是一位女施主,她红色的衣裙像是雪地里生起的一把火。
      她一动不动,大概是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我也一动不动,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我却没有办法救她,我没有办法阻止她。
      雪又下得密了,眼前尽是白色交织,有一道人影从天边走来,牵着一匹马的灰色旅人扶起了那位施主。
      “喂!姑娘醒醒!醒醒!”他拍打着她已经铁青的脸,但是她昏过去了对此没有丝毫反应。旅人无奈又不忍心抛下她便把她扶上马,晃晃悠悠地赶起路来。
      我看着他们走远,闭上眼睛合起双手轻轻转动佛珠,在心中念起了熟练无比的经文:“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我一直知道我无法阻止她。
      我找到她时,她正在火堆旁捧起积雪清洗手边的长剑。融化的雪化作水带着剑上还滚烫的鲜血往下流,染红了四方雪地。红白交映,甚是邪魅。
      她知晓了我的靠近,浑不在意地甩了甩剑上的水,把刀锋指向了我。
      划过空气产生的剑鸣,杀人无数却依旧泛着亮光的剑身,这真是一把好剑。
      “方休施主。”我微微躬身礼数周全。
      “唰——”的一声长剑回鞘,她扬起嘴角,一如既往嚣张笑道:”醉一大师。“
      我颔首算是应下了她这一声带有讽刺意味的“大师”,像往常一般在她杀人之后念起《往生咒》,念罢一遍后问道:“你欲如何?”
      她敛了笑,眉目之间落了白雪更显得冷血无情,她摸向一旁的尸体,道:“这个和以往的人不一样,他因八年前作恶引来我的报复,却是又因行善真真切切的被我杀死,他可以不救我独自一人在雪中赶路的。大师可还记得之前我的回答?”
      之前?我略微思索,想起了她说出那句话时充满戾气的模样,“你说,杀光所有人后丢弃长剑只待他们的子孙向你寻仇。阿弥陀佛,报应不爽,早就是施主想到的结局,即使如此,为何又造下杀孽。”
      “因为我不甘心啊,他们不死,何人慰我父母在天之灵。“说完一个停顿,方休又笑了起来,与之前不同,这次的笑容竟透着几分纯真,”小哥哥,我想有一个不同的结局。”
      听到这个称呼我怔了怔,她很久都没有这么叫过我了,果然是快要结束了吗。
      回忆着,一些什么另外的事情冲破了禁锢闯进了我的脑海。
      六年前,我与方休第一次相见。那时,我是拜别主持云游四海的和尚。那时,她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妖女。我不知道她为何被称之为”妖“,只听人说她来自都城长安不分缘接下由发誓屠尽江湖人。
      我见到她时她在杀人,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我看着那个孩子满脸恐慌趴在地上向前爬,曾经干净白皙的手指沾满了污秽,指甲里塞满了泥土和血块。我飞身纵起,打算接下方休是杀招,但是,我晚了。
      长剑毫不犹豫地切断孩子的脖颈,一秒诡异的停顿,气腔中的鲜血喷涌而出,这是方休的第无数次杀人,本该闪身而避的她任血溅了一脸,她也没有立刻抬手抹去血迹反而歪头看着我,嚣张而又邪妄地笑着,道:“我记得你,三天前来借宿的和尚小哥哥,怎么去而复返?”
      三天前,我来到陈宅借宿化缘,一晚后离开,临走之前看着陈宅的主人强收她入府做妾,我劝阻无效后只好离开。是因为此杀了这个孩子吗?
      她一身红衣不由刺痛了我的眼,地上尸首分离的孩子正是陈家刚刚成年及冠的大公子。
      我没有回答她,呼一声佛号后又问她:“施主为何杀人。”
      她的眸子亮得骇人,眼中没有杀人后的迷茫无措,不,不对,她是故意的甚至是有预谋的用这种方法潜入陈家目的竟是屠它满门。她笑了,银铃般的笑声响彻陈府,明明是很好听的声音却衬着整个院子如死一样寂静。
      “因为,我是妖女啊。”
      我才意识到她的身份,她是妖女,不分缘由不问因果便大开杀戒的妖女方休。
      宅中突然传出一婴儿哭啼声。还有活口,我大惊,连忙拦在她面前,此刻她已收了笑眉眼淡薄转身便走,混不在乎屋内的啼哭小儿。我松了一口气,走进屋内,不仅有一个婴儿,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女童抱着他,女童眼里还包着泪却在略显慌乱地安慰怀中的婴儿,“不哭不哭,小泽乖,没事了没事了……”
      我没有靠近这对苦命的姐弟,坐在陈府门口咏诵三日后离开。
      我在离陈府很远的小溪旁再次遇见她。她已清理好满身污渍,正过上外袍拿起长剑,她身后的小溪被鲜血染红一片。
      我双手合十,道:“施主欲如何?”
      她停住了准备离开的脚步,又对我微笑,“你这和尚倒也当得有趣,我叫方休,小哥哥叫什么名字呀?”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醉一。方施主屠尽陈家人唯独留下两个幼儿,施主人性未泯,何不放下屠刀。”
      她抬手掷出长剑,利刃划破空气插入土壤,入土半尺。她不再笑,神情认真地与我说道:“你真是好没道理,我杀了人,你不为他们超度,只一心劝我超脱。你看,我放下了剑,然后呢?没有然后了,屠刀不在手中而在心里,早就深埋心底,既然如此放下就是死亡。留下那两个幼儿不是怜悯而是自私,你问我欲如何,我欲在一切之后。自行了断。”
      “如何了断?”我追问。
      “让他们——我杀死的人的后代,杀死我。”
      我愣住。
      红衣猎猎,长剑铮铮,无情无义,妖女方休。

      雪一连下了几天,我压低斗笠在雪中蹒跚前行,六年前初见起我便一直跟着方休寸步不离,她对我的紧追不舍从满心不耐到随意为之,我亲眼见证她一人一剑杀尽江湖显赫门户。我尝试过阻止,她却只是笑而不语地绑住我,在我面前一个个杀死那些无辜的人。
      她已成魔我却想渡她成佛。
      群山向后退去,白雪之中出现一个小客栈。
      她并不是无故杀人,我想,杀死旅人之后她提到了驾鹤归去的父母,难道她的父母是因他们而死?但是他们那些家底丰厚武功高深的江湖人士又岂会杀害一对普通夫妻。
      我跟随方休进了客栈,刚刚递给方休房门钥匙的老板娘神情尴尬地解释道:“小店只剩一间客房了,大师与姑娘……”
      “无碍,贫僧在店外寻一树杈过夜便好。”我摆摆手,转身向外走去。
      “回来,一起吧。”方休说。
      我还是坚持往外走,男女大防不可不遵。
      “啊!姑娘……”
      我猛地回头,长剑架在了老板娘脖上,方休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单手轻轻柔柔搭在剑上,看上去没用什么力气的样子,那刀刃却已经在老板娘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什么道理都不讲,什么道理都不听,永远肆意妄为的她。
      我叹气,接过她手中的钥匙,抬步打开房门进去。
      她在我进门的那一瞬间收剑,掏出房钱以及另外一锭银子放入老板娘手心,不合时宜地带上了欢快的笑意,道:“有劳,受惊了。”

      是夜,或许是天寒地冻的原因,屋外静得可怕,连一声鸟鸣都没有。晚饭过后,方休再一次用她的方法逼我与她同榻而眠。
      我与她靠的极近,,女子的馨香直扑进我的鼻腔,我只能贴着墙角心中不住地吟诵《心经》。
      身侧动了动,是她翻了个身,改为面对着我。
      我悄悄睁眼注视着熟睡的她,现在的她与六年前所见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二八年华的少女模样,只是终日浸在鲜血中的眉眼日渐妖治,无论如何她还是很美,真的很美。
      方休豁然睁开了眼清亮的眸子带着玩味。因为刚才偷看她的举动我倍感心虚竟忽的盘腿坐起,十指合一后道:“阿弥陀佛。”
      “哈哈哈!”她笑了几声,撑起身子抬起手要摸向我的鼻梁,触碰到我的那一霎我心中一动抖了一抖向后退,可是我的背紧贴这墙又哪儿还有地方躲,只得硬生生受了这一下。
      “小哥哥,”方休少见的媚声道,“下一个就是最后一个了。”最后一个该被她杀死的人。
      她的手抚到我的唇,她的手指如热血般滚烫,烫的的迷了心智,不知怎得我竟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她顿住了,正好停在唇峰不动,她仿佛也呆愣住了,歪着头直盯着我的眼睛,似是要把我看穿。
      我开始焦虑不安,大概是魔怔了,我竟然做出这种事。
      少顷,她终于收回了手,结束了对我的煎熬。
      “我知道的,我知道关于我的一切传闻,你们对我的传闻:妖女方休不分缘由发誓屠尽江湖人?对你们而言我‘妖’在不分缘由,其实是有的,只是说出来了又有几个人相信,有几个人会听信歪门邪道的话转而怀疑名门正派。
      我的心是黑的,难道你们就不是吗?”她今日里也是魔怔了吧,若是平日里她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说,我信。”没有以“施主”相称,没有以“贫僧”自称,这一刻只是“我”与“你”的对话。
      她又动了动,平躺着望着床幔眼神飘忽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她道:“八年前,一群江湖人士冲进我家,那时候我是有家的啊,就在长安呢。他们不知从何听说我爹娘铸得一手绝世神兵,挟持我逼迫我爹娘铸一百一零一把剑来换我性命。
      “爹娘很爱我,他们不得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帮他们没日没夜地铸剑。一百把剑已是极限他们实在无法完成那最后一把,那些人知道后,有的说‘把这三个人关起来,指不定那第一百零一把就造出来了’有的人说:‘杀了他们,反正本来的计划就是这样杀人取剑’
      后来呀,那些人通过了后者的说法,把我爹娘都杀了,我却逃了出来。你知道吗,小哥哥,我爹娘的血浸润了土地,连后院的桃花都比以往开得绚丽。
      你说,你们的那些江湖人士该不该死、该不该杀?”
      即使叙述完了伤心的往事她还是一派平静,眼里没有泪光,看不出一丝绝望悲怮,我心里发胀发酸,这是一种难言的情绪,我仔细思量,“……该。”
      她转过头看我,嘴角带笑,笑得及其灿烂,语调确实阴森可怖:“我原本打算,你敢说出一个‘不’字我就杀了你呢,小哥哥。”
      我无奈摇头,“我在疑惑,方休。”这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从小在寺中长大,住持教我辨别是非正邪,对于你,我却分不清是好是坏。”特别是在今夜,知晓了一切缘由之后。
      “不要怀疑你自己,不要动摇我在你心中的看法,时刻记住我是妖女方休。”她又翻身背对着我,“明天什么都结束了。”
      我第一次这么恐惧一件事的发生,与一段怨的结束。

      第二天醒来,我依旧是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势,盘腿而坐,只不过我被绑在了原地不能动弹。
      方。休。

      “是何人想取我性命?”
      “八年前帮你们铸剑的那户人家的女儿。”
      “八年前?一派胡言!那个女孩子才三四岁,八年过去怎会是你这二八年华的女子模样?”
      “这长剑便是当年的那第一百零一把。”
      “此剑何名?”
      “方休剑。”
      “汝又何名?”
      “吾名——方休。”

      我最后一次见到方休还是在一条小溪旁,已是寒冬,小溪都冻了起来,雾凇沆砀,天山一片。她一身红衣背对我坐在雪上,手中长剑置于颈边。
      她要自刎。
      再一次,我晚了。杀人无数的利剑终究还是收割了它主人的性命。
      奇怪的是,没有血从伤口中流出,只是一个个小光点从伤口冒出来,飞向天边。
      她看见了我,转头微笑道:“你来了,小哥哥。”
      “你不是人。”没有人会以这种方式死亡,没有人会像她一样面对死亡如此平静。
      “对呀,我是这把长剑的剑魄,我在爹娘滔天的恨意中被创造出来。
      那个孩子——与爹娘真正血脉相连的孩子,她只有这么高,她太弱了,她连我都拿不起来,这么弱小她怎么可能为爹娘报仇,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做到啊。
      没有办法,她只能死亡,是我杀了她。我顶替成为了爹娘的女儿,我给自己取名‘方休’,我站在血泊中化为人形暗暗发誓:此恨至死方休。
      我真是一个坏人。我原本想让别人杀死我,但是那个灰衣旅人,他是当初杀死我爹娘的其中一员,却因为救了我被我杀死,我想了很久,原来有些人已经变了,我愿意许给他们的后代和我自己另外一个结局。
      我决定自杀,这样那些孩子的手就不会像我一样沾满鲜血。”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她愿意什么都告诉我,我应当是高兴的,但是她在消失,随着时间推进小光点越来越多,她就要死了。
      我搂着她坐在雪地上,我没有落泪,心中也没有波澜,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不要说了……不说了。”
      “最后一句,”她扯了扯嘴角,笑意更盛,“你知不知道,我每次对你笑都是在骗你,我不仅是一个坏人我还是一个骗子。”
      她消失了,我怀中一轻,她什么都没有留下,躯体、衣裳、长剑,什么都没有。

      我还在雪原中行走,大雪没有停,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是尽头。
      我压低斗笠,裹紧僧袍。

      方休是一把火,这把火以她的血肉生命为柴燃烧,这把火发出光亮、放出热量。
      光没有照亮她的前路,而是指引着她的灵魂直通地狱。
      热没有温暖她的身体,而是烧毁了她的心底化作青烟。
      世间再无妖女方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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