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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祝松】他比烟花寂寞 ...

  •   他是在一个雷雨夜捡到这家伙的。

      那晚暴雨如注,这地方向来干旱,很少见得如此连绵的雨势。他提了一大袋东西撑着把飘摇的伞急急忙忙往家赶,罐头瓶子相撞丁零当啷的响声淹没在呼啸的风里。雨太大伞太小,他几乎浑身湿透,楼道里感应灯应声而亮,忽然瞥见阴影里蜷着仿佛昏迷的陌生人,心下一惊。
      他在邻里名声不错,热心肠。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搁摸出手机打开手电,在陌生人面前蹲下来。光亮朝着那人身后,不刺眼也能看得清——这人也整个儿湿透了,看上去疲惫又苍白;倒是个挺奇怪的家伙,打扮奇特,身上衣服怎么看都像戏服,湿漉漉缠在肩上的水蓝色飘带,还绑着两根小辫儿,眉心和眼下,各有一滴泪状的印记。他好奇什么牌子化妆品防水效果这么好,下意识抬手去蹭了蹭,却发生……并非妆容效果,泪印好像是天生的。

      那看上去没来由的眼熟。

      /

      他以前是个孤儿,没人告诉他不能随便带陌生人或是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回家;在把人捡回家的时候他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个神仙。说真的,他自以为是新时代教导下的好青年,一个合格的从来不信奉怪力乱神的无神论者。不过等了一晚(陌生人躺在他的床上,他睡在客厅沙发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家伙总算迷迷糊糊醒来了。
      他最坏的设想不攻自破,最起码人醒了。

      陌生人盘着腿,出于某种不明的缘由衣服和床单都是干的——他记得把他拖进来的时候还潮透了——表情麻木,望着他的目光既不是戒备也不是感激。房间里没有开日光灯,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台灯,光线柔和。他站在光和影的交界处,揉着因为落枕的脖子斟酌如何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一切交流总得有个称呼的开始。
      “赤松子。”对方开口。
      他分心思考了一下有没有见过赤这个姓,又继续问:“怎么会晕倒在我家楼道里?是哪里人?”

      他非常非常清晰、以至于怀疑自己眼睛、看见自称赤松子的陌生人眉心那块印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蓝了。
      赤松子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这耗费掉他许多力气。“我是个……神。”他说,咬字清晰,语调平稳,“我来……找一个人。”

      他怎么可能相信。如果不是赤松子的表情看起来严肃又认真,他想他会因为这个拙劣的玩笑大笑出声,可偏偏对面人微微皱着眉头的模样让他无论说什么都带着令人无条件信服的魔力。
      “那你还记得什么?”他问,甚至不相信自己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除了记得你是个来找人的神仙以外?”
      赤松子诚实地摇摇头。

      ……好吧。
      他捡了个神回家。还是个失忆的神仙。

      /

      如果有人愿意信的话,他还是挺愿意把这件事情炫耀出去——你看,别人养猫养狗,要么厉害些的养狮子老虎,可我呀,我养了个神仙。
      不过谁会信呢?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在做梦,当赤松子展示给他手心里忽然冒出的一团晶莹剔透的水球之后。水球不是固定的,它流动而完整,在阳光下淌着亮亮的光,赤松子示意他碰碰它,他便伸出手去,与想象中水流滩在手掌的触感不同,那更像去触摸一阵冷而清冽的风,从指尖一直延伸出去,穿过跳动的心脏和血脉。
      他捏着赤松子的手翻来覆去,找不到任何机关秘密,甚至于水球也跟着主人掌心方向灵活自如地变动。他终于相信这不是魔术而是真的……魔力。

      “所以,”他把杯子递过去,“尝尝看这个,人类的小饮品,味道很不错的。所以,你是来找谁的呢?”
      “我没有喝过人类的东西。”赤松子接过杯子,低下头看,再抬起头来显得十分迷茫,“我不记得了。”
      “这也不记得?那你怎么找?”
      “我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是个神,水很听我的话。可我不知道我真正是谁。我知道我要找一个人,但我不知道我要找谁。”他低头呡了一小口,苦甘半掺,在舌尖和味蕾上跳跃,“是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吧。”

      /

      同居几乎是顺理成章的。神仙不需要太多的进食和睡眠,他做饭赤松子就看着,他吃饭赤松子也看着,有时候被香气勾得忍不住尝几口;他睡觉他也看着——这有点吓人,所以在商量之后赤松子便在他睡觉的时候去书房待着,翻几本书,或者发呆。赤松子最擅长发呆。
      他一直是个单身汉,没什么家人朋友,赤松子也不爱说话,两个人的生活和一个人的时候没太多不同,安静又自由;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从一个人待着,到有……另一个人陪着。

      他想过要不要帮赤松子找一找那个人,或者找找记忆也好。可是赤松子看上去兴致缺缺,对这个“很重要的人”也没有特别浓烈想要寻觅的想法。他索性不多事,等着赤松子兴趣来了说上几句,其他时候就让这些事儿随风散去。

      他带赤松子去公园,放风筝,喂鸽子,买棉花糖。有时候就只是坐在长凳上,两个人一副耳机听歌,旁边会有小孩子跑来跑去。赤松子这样不冷不热的人意外的招小孩子喜欢——人嘛,喜欢美好的事物是天性;可赤松子没有对付小孩儿的经验,一边袖子被一双小手拽着,有时候腿上还黏着一个,整个人傻愣愣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到了惊慌的地步,他就站在包围圈外哈哈大笑,再在前者承受力到了极限之时去英雄救美一把。

      他带赤松子去影院,好莱坞大片,爱情电影,科幻的,或者恐怖片。人类的制造毕竟于神仙而言太新鲜,但赤松子没有问来问去,黑漆漆的影院里抱着爆米花小学生似的正襟危坐,眼睛一眨不眨完全聚焦剧情,比谁都认真,有时候因为音效特效震得浑身一颤,爆米花撒出一两粒也完全不影响。

      他带赤松子去海边——哦不,他所在的城市没有海。作为替代,他找到一条安静而干净的小河,一个猛子扎进去想显摆一下,然后就后悔了:他怎么忘了赤松子是和水有关的神仙——这家伙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如鱼得水,在小河里浮浮沉沉完全不需要换气呼吸,水流随着他的动作和需要整齐划一地分开或并流,每一朵卷起的水花形状似乎都是精心雕刻的。

      他坐在河畔看着沾连着水花从河流里冒出来的、阳光下成千上万的光点折合几乎是闪闪发亮的赤松子,从未想过有一个人,可以美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意识到自己想要吻他。亲吻他抚摸他触碰他,去……拥抱这一切降临到他身边的、不可思议的奇迹。

      /

      夜色暗下来的时候下起了雨。赤松子一如既往坐在床边发呆,旁边摆着个收音机,高高低低放着歌,音色冗杂。他推门进来跪坐在床上,然后从背后抱住发呆的人,吻吻他的发顶。

      “在想什么?”
      “又下雨了。”
      “自从遇见你,就经常下雨。你会不会是个雨神、水神什么的?”
      “不记得了。”
      “你试试看能不能控制别下雨了?衣服都干不了。”
      “我试过,做不到。”
      “那也许你是河神。河伯什么的——你遇见西门豹了吗?”
      “那是谁?”
      “是——算了,不重要。”
      “哦……”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这几日赤松子开始试着一个人出门转悠了,他在床上坐下来,顺便把另外一位也掰过来面对自己:“你遇见他了吗?”
      “谁?”
      “你以前说过的,你要找的那个人。”
      “没有。可是我能感觉到他。我说不好,就是一种很模糊……但是很确定的存在。”
      他倏然间妒火中烧,从未有过的强烈占有欲成了怒意舔舐着他的心神,有一团火在他胸腔和胃里燃烧。
      “松子你……”他听见他在喊他的名字,也仅此而已了,“你别去找他了;留在我身边吧——”

      床单在赤松子身下皱出一道道痕迹,他望着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安稳样子,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连他都没想到会发生的事情,目光澄澈又通透,一直看一直看仿佛能望进他的灵魂里。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他不合时宜想起尼采来。事情的发展超出预计了,明明大脑几乎是叫嚣着发出警告这是错的,红色光芒刺目地闪烁着,可他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在身下人露出的那一截白而脆弱的脖颈印下一个滚烫的吻。
      然后是另一个。
      然后是……又一个。

      赤松子扬起的脖颈和在他背后抓紧的手指痛苦又快乐,对他喃喃呼唤着什么,意识浮沉中他听见了声响,却已经无心分辨了。
      电台放着忧郁而游离的一首歌,女声低低吟唱着,和窗外的风混杂在一起。他在一场雨夜里攀上从未遐想过的灵魂尖塔,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失控,却又无休止的令这个错误一遍又一遍重演。

      那晚的雨一直没有停。

      /

      “……忘掉根本,生又何欢?”

      /

      他知道那晚是个错误。于他、于赤松子,还有那个匿名人士而言,都是一种背叛,可占有欲领地意识反反复复盘旋在他脑海里,时而陡然拔高近乎狂怒,他们陷入一段无解的死循环里。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日子还得过,只是维系在一层薄薄的、水膜一样随时会碎裂的平静之下,并且——并且好像有什么在变化着。

      他开始觉得哪里不对了。赤松子看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哀伤,是那种不合常理、不合逻辑的哀伤。更古怪的是,他在害怕。并非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而是仿佛与生俱来的、对赤松子的悲伤所做出自然而然的反应;这应对如此熟稔,仿佛经过几千几万次的磨合演习。
      他怕看到他那样的眼神。他在哀伤什么?这与他又有何干?

      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

      又是雨夜。
      雨势不大,雨点滴答滴答,声音轻柔节奏清晰,摇篮曲似的哄他入眠。他早些时候喝的有点多,晕晕乎乎睡下了,也不知赤松子什么时候睡的。半夜感觉到怀里人动了动,他松开手,赤松子便离开。他以为他又睡不着去书房看书,没想太多重新滑入睡眠。

      可赤松子没有走。他背对着他,昏昏沉沉里仿佛听见赤松子在说着什么,可疲惫、醉意和困倦搅和得他大脑里一团糟,眼皮打着架,意识泛起雪花点来。
      “祝融……”赤松子这么说。声音低而轻,午夜的和弦落在雨里,像是呼唤又像是吟诵。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三处泪印已不再是初见时温和婉转的水色,蓝的愈发通透,像一团无法触碰的谜语。
      “祝融,”声线夹杂进隐隐约约的哭腔,然后是越来越明显的抽泣,“祝融我来找你了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花了多久才找到你你离开太久太久了现在我带你回去带你回家——

      你以为,到底谁才是那个忘记了一切的人?

      “跟我走吧——”

      窗外雨声轰然落下。

      /

      他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雨已经停了,到处都没有看见赤松子。

      他揣着一堆乱糟糟的思绪回到房间,盘腿坐在床上,怀里抱着被子——像赤松子最常做的那样。他开始回想,昨晚以及过往发生的所有,把记忆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织起的网好像成型了,可现如今他恐惧于去印证自己的猜想,甚至拒绝相信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不断地记起又遗忘,沙漏的流失令人悲哀地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陷入了没有尽头的黑暗和绝望,而那一晚模糊听见的错乱话语仿佛只是臆想,连带着赤松子整个人的存在都愈来愈像是虚妄的,不过是一个他在无路可退的境地里裂变衍生出的一场幻觉。

      他终于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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