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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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验单下来了，癌症晚期。
秦绍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坐在医院的椅子上，摩挲着手腕上的一串旧佛珠，似悲似喜，许久之后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回了家。
家里只有儿子在，妻子回了娘家还没回来，一到家家里养的狗就扑上来，亲亲热热的舔秦绍的手，尾巴摇个不停。
秦绍摸摸狗的脑袋，往客厅走。
“爸，你回来了，化验结果怎么样？”儿子见他到家，一边解着围裙一边迎上前来，面露关切。
“喏，自己拿去看。”
秦绍没把自己癌症晚期的事情当回事，但是儿子拿着化验单的手却抖个不停，一米八几个头的青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差点落下来。
秦绍坐在沙发上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模样清秀有点像自己年轻时的样子。研究生毕业两年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并且有很好的发展前途，孝顺，懂事，还有一个从大学时就谈起的女朋友，小姑娘人也很好，现在他们已经准备谈论婚嫁。
秦绍没来由的觉得有点心酸，这么丢下他们母子实在是太不负责任，可是看着儿子又觉得很是欣慰，有他在，妻子一定能够安享晚年。
脑中思绪万千，秦绍平复了一下情绪，拍拍沙发，“坐，爸爸有事跟你说。”
秦轩依言坐下，等着父亲的话。
秦绍斟酌着怎么和儿子诉说曾经的那段故事，故事太长、太远，像是日历泛了黄，叫人怎么都不忍心翻开，可是该说的东西还是要说出来，于是良久之后秦绍还是直言：“爸爸曾经有一个爱人，是个男人。”
男人？秦轩猛地站了起来，不可思议道：“那我妈？！”
如果父亲是个同性恋者，那他和妈妈结婚岂不是骗婚？秦轩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一向敬爱的父亲居然是这种人。
秦绍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他误会了，无奈的解释道：“你妈妈知道。”
妈妈知道？秦轩还是有点懵。
秦绍继续解释：“当年我和那人在一起的事情被家里人知道了，你爷爷奶奶和他的父母强迫我们分开，最后还逼着我结婚生子说是要传递秦家的香火。我想啊，我喜欢的明明是个男人，和女人结婚那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吗，所以就背着你爷爷奶奶把我的事给你妈妈说了。你妈妈太善良，冷静了几天之后告诉我她要跟我结婚，觉得我这样被家里逼着太苦了，所以我们后来就结了婚，有了你。”
秦轩此时也冷静下来，他知道同性恋只是正常的性取向，父亲爱上同性没有错，之后也在婚前向母亲坦白了，没有欺骗母亲，这些年对母亲也是关爱有加，这些让他心里好受了些。可是一想到这些年父母受的苦，他又觉得心里直泛酸。
“那，爸，你告诉这些，是有什么想做的吗？”
秦绍转头望着窗外，好像还能见到那个穿着白衬衫笑得一脸灿烂的少年，“我想，临死之前再见他一面，看看他过的好不好。”
他当年的爱人叫许阳，人如其名，是一个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的少年。
许阳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牵住他的手在校园里四处闲逛，会借着天气冷的理由钻进他的被窝和他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拥抱、接吻，会把他冰凉的手塞进自己的领口然后自己冻得直跳脚。
“秦绍，春天的繁花、夏日的清风，秋天的红叶、冬日的寒梅，得有你一起才是美的。”
“秦绍，你会不会怪我，如果不是我一直招惹你，你可能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等毕业了，我们就好好工作努力赚钱，结不了婚没关系，我们买间房子一起住呀，说好了啊，到时候你不可以和别人结婚啊。”
当年的许阳身上带着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特有的朝气，每每想到他们当时相处的点点滴滴，秦绍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少年心事是怎么都瞒不住的，何况是那么美好甜蜜的爱恋，不久之后他们的事情还是被家里人知道了，不出所料的迎来了激烈的反对。
在那个同性恋还算在精神病范畴内的时代他们能怎么办呢？
两家四位父母齐刷刷的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分开，他们说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家出了个精神病，秦绍至今记得父母的眼泪，他和许阳交握在一起颤抖的手。
后来他被家里关了起来，封死门窗，拿走了所有利器，父母找了理由去学校给他办了休学手续，想是吃定了他，一改之前苦苦乞求的样子，每每见到他嘴里总少不了两句类似“变态”、“恶心”、“神经病”、“耻辱”、“真后悔把你生下来”之类的话语。
秦绍从未发现自己的父母原来有如此尖酸刻薄的一面，甚至他一度怀疑，若不是杀人犯法，他的父母会把他扒皮抽筋、挫骨扬灰，反正没了他，他们还有他的哥哥姐姐们为他们养老送终。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当他摔碎眼镜用镜片割破自己的手腕时，父母只是尖厉的怒吼:“你死也别想再见到他！”
他得活着，活着才有机会去见许阳。所以他麻木的给自己的伤口包扎，命没丢，疤却留下了，至此，原本一直带在右手的佛珠永远的留在了左手腕。
“你变态无所谓，反正绝不能断了我们秦家的香火，你立刻给我结婚！”父母这么说。
结婚？他当然是不肯的，他有哥哥在，何况他已经和许阳约好了要一辈子一起过呢，他不能说话不算话，让许阳知道了该闹脾气的，到时候他又得嚷嚷着“秦绍，秦绍，你就仗着我喜欢你欺负我”。
“不结，那你就去精神病院过你的下半辈子吧！我秦家宁愿少一个儿子，也不要多一个变态！”
去精神病院？秦绍慌了，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病，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可是别人不这么认为，倘若他治不好自己的“病”，岂不是要在精神病院住一辈子？那许阳怎么办？
于是他妥协了，在被囚禁半年多之后，他在父母的陪同，或者说是监视之下去见了媒人介绍来的对象，一个娇娇弱弱的清秀姑娘，也就是他现在的妻子——林娇，人如其名。
他已经快记不清当初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偷偷的把自己和许阳的事情告诉林娇，也不记得林娇听到自己是个“精神病”之后是什么反应，可是他一直忘不了林娇在消失了几天后，出现在他面前，无比坚定而又无比温柔的告诉他：“我们结婚吧，你这样，太苦了。”
后来他就按着父母一步步的安排，结婚、生子，对外表现出和其他人一样的生活，可是他知道自己心里缺了一块，他再也没能回到曾和许阳留下无数美好记忆的校园，也再没有见过许阳。
等到父母终于不再日日监视他，等到他终于有机会去寻找许阳的时候，才知道在他被父母软禁逼婚的时候，许阳的父母已经带着他搬了家，去了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费劲了心思联系当年的同学询问许阳的消息，可是他们要么一无所知，要么就是躲躲闪闪缄默不言，他想他和许阳真的是有缘无分了。
从来没有抽过烟的他回家抽了一整夜的烟，咳的撕心裂肺，然后决定把许阳藏在心里，好好的对待林娇和秦轩，他们是无辜的，再多的委屈也不该留给他们。
当听说同性恋不再算是精神病的时候，他没忍住在父母面前笑成了疯子的模样，而父母那一瞬间扭曲的脸至今让他发笑。
有什么用呢，他的许阳不在了。
接着又过了好多年，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过了，陪着妻子慢慢老去，看着儿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可就在这时，他得了癌症，而且时日无多。
秦绍突然觉得他想再任性一次，再去找找许阳，看看他过的好不好，然后，他大概就可以安心的走了。
林娇回了家，拿着化验单一个人坐在沙发的角落里默默的抹眼泪。
秦绍蹲在她面前，看着陪伴了自己近三十年的妻子，当年的少女眼角早已布上了皱纹，原本乌黑亮丽的长发也掺进了点点星白。
秦绍帮她擦着眼泪，觉得有点说不出口。
“去吧，儿子去找，你在家好好养着，等他。”
最后还是林娇先开了口，眼泪擦干，甚至带了点笑模样，一如当年说“我们结婚吧”那时的坚强。
结婚这么多年，她怎么会不知道许阳一直留在了秦绍的心底，见过他醉后蜷缩在角落哭着说“我找不到许阳了”的样子，她怎么忍心让他最后还留下遗憾。
林娇一直没跟秦绍说，她早就爱上他了，爱上他爱人时的孤注一掷，爱上他爱人时才会有的疯狂，即使秦绍爱的人不是她。
秦绍觉得眼眶有些热，伸手把娇弱的妻子抱进怀里，“对不起。”
对不起，明明和你结婚了，心里还留着别人。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对不起，明明你已是我最亲近的人，可我还是无法爱上你。
林娇在他肩上锤了一下，带泪嗔道：“老夫老妻的，说什么呢？”
秦轩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找到了许阳可能的住处，出乎意料的是就在临城B市。
林娇帮他们收拾了一点行李，就把他们父子俩送出了门“你们去吧，我看家，喂狗。”
秦绍抱抱她，和秦轩踏上了去B市的高铁。
到了许阳所在的小区，秦绍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了，见了面说什么呢
对不起，我食言了，和别人结了婚，你会不会生气。
对不起，我有去找过你，可是我找不到你了，是我没用。
对不起，当年我嘴硬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也很喜欢你，曾经以为将来总有机会对你说这句话，结果再也没能说出口。
对不起，我依旧爱你。
他觉得自己一句都说不出来，他抛不下妻儿，他不知道许阳的近况，他已时日无多。
秦绍觉得步伐有千斤重，:每一步都足以耗尽他所有力气。
站在门口，秦绍的手放在门铃上半天没有按下去，最后无力的垂下，“你帮我去看看他吧。”
说完就往旁边挪了两步，躲在了门后。
秦轩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抬手摁下了门铃。
没一会儿就有人来开了门，秦轩看着眼前这个看着和父亲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
男人看见秦轩的脸，身体微不可觉的一顿，随后放松下来，露出和善的笑，“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秦轩觉得他的话有哪里不对，但是一时没有想出个答案，于是自我介绍，“我叫秦轩，请问您是叫许阳吗”
“是的。”男人点头。
“我父亲是秦绍，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他。”
许阳给他让开了位置，让秦轩先进屋去，然后才似有些尴尬的回答:“年纪大了，好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了。”
原来叫秦轩啊。
秦轩好像听到走在他身后的许阳低声念了一句，但是仔细听又什么都没听见。他轻轻摇了摇头，想着大概是自己的幻觉。
许阳家里有一个女人在，正在厨房忙碌，年纪看着比许阳小一些，看到秦轩的到来表情好似有些诧异。
许阳笑眯眯的介绍道:“这是我夫人。”
秦轩正看着许阳，没有注意到女人一瞬间变了的脸色。
也已经结婚了啊。
秦轩心里酸酸的，说不出什么滋味，曾经那么相爱的人还是没有敌过家庭的压力和时间的流逝吗
他不知道自己该希望许阳记得父亲好还是不记得父亲好，总归这错过的三十年，再也回不来了。
“你爸爸，现在还好吗”
许阳有些紧张的开口，交握在一起的手不住的摩挲着，手腕上一串似曾相识的佛珠。
秦轩看着他突然就明白了什么，重重的点头，“他很好！”
许阳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嗯。”秦轩笑了笑，“我父亲当年想找您，可是没找到，他，很想您。”
许阳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很复杂的表情，似哭似笑，随后正了脸色，“你帮我转告他，我也想他。”
秦轩离开了，一直待在厨房的女人走了出来，看着关上的门正欲开口，被许阳拦住，“嘘，他在门外呢。”
他女人瞪大了眼，“你是说秦绍在门外”
许阳笑着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怀念的色彩，“他那人呀，胆子小，以前每次觉得做了什么让我生气难过的事，就会躲起来等我去找他，这次一定也躲着呢。”
门外
秦轩看着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秦绍拍拍他的肩，“走吧。”
“爸，你真的不见他吗”
“不了。”秦绍望着紧闭的门摇摇头，半晌之后红着眼眶念叨着，“笨蛋，这么多年过去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没有学会说谎。”
等到确定门外的人已经离开，女人有些愤怒的开口:“哥，为什么不告诉他当年你废了那么大劲才让家里妥协结果发现他已经结了婚，为什么不告诉他因为你心里有他至今都是一个人！”
许阳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一边的书架上抽出一张泛黄的相片。
相片上是两个少年，笑容灿烂的那个搂着另一个的肩，被搂的那个戴着一副眼镜，笑容有些拘谨，可是视线却落在了身边少年的身上，满目缱绻。
许阳的目光落在相片中的秦绍身上，饱含爱恋，许久之后才开口，“我当年吃了多少苦，他一点也不比我少。”
那时他被父母强制带走，家里几乎闹了个天翻地覆。
母亲以死相逼，爬上河堤告诉许阳他不改了自己的“病”她就跳下去。
许阳改不了，也不想改，所以跟着爬上了河堤，“那就一起跳吧。”
父母终究不敢逼死自己心心念念多年才得来的儿子，在僵持一年多之后终于对他彻底死了心，从此之后和他断了关系。
他难过之余欣喜的觉得终于可以去找秦绍了，可是得到的消息让他如坠冰窖——秦绍早已结了婚，甚至妻子已经怀了孕。
他分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伤心、愤怒、委屈，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一阵阵的抽痛。
他在公园见到了秦绍，只一秒，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化作了心疼。
秦绍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着呆，笑起来很好看的唇紧抿着，原本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手里不住的摩挲着他送给他的佛珠，露出半截的伤疤刺的许阳眼睛生疼。
他几乎要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抱住他的爱人了，可是林娇的出现让他生生止住了步伐。
那是秦绍的妻子，她的肚子里有他们的孩子，而他们，都是无辜的。
他做不到伤害无辜的人，所以只能独自离开，他怕再见到秦绍会毁了他给自己做的所有心理建设，所以他刻意断了所有能和秦绍联系上的方式。
这一过就是三十年。
许阳拿着相片走到窗边，看着从楼道里走出的一老一少嘴角向上扬起。
还老说我笨，你聪明你怎么不忘了我呀。
“哥，我们该去医院了。”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许阳转身走回书架前，把照片小心翼翼的放好。
如果我们哪个先走了，记得在阎王殿等等呀，等等，一起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