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光薄》又北

2、入学

　　01
　　2006年8月末，高中入学的日子。姐姐特地请了半天假，收拾好行李，骑着小电驴送苏唯凉去学校。B高中在永城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了，苏唯凉以超出录取线30多分的成绩被录取，那时的苏唯凉单纯地以为，学生时代，只要成绩够硬气，就可以活得抬头挺胸。坚守的信念被击溃连一秒都不需要。临近校门的整条马路都被私家车占领了，小电驴驮着两个人和一床被褥在此间穿梭，摇摇晃晃，力不从心。一不小心擦到了个衣着考究的中年妇人，姐姐不断地给人陪着不是，可对方的眼神中却有着掩藏不住的嫌恶。苏唯凉当时就想，她在她们那个小镇待太久了，或者说，只拼成绩的时代，大抵已经过去了。
　　苏唯凉抱着被褥在校门口等正在给车上锁的姐姐，不远处时不时地传来争吵声，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够苏唯凉听得清楚。她循声望去，一辆黑色丰田商务车四周已经有了几个围观的人。中年美妇正在拉扯车上的少年，神情很是狼狈，本来一丝不苟的衣裙也有些皱皱巴巴，她对少年嚷道：“纪棠樾，长这么大你尽给我做丢人的事，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呐！”
　　少年不为所动，气鼓鼓地把脸颊甩向另一边：“我不管，反正我不去这个破学校，你们没有办法让我进省中，这个学我就不上了！”
　　妇人一听这话更来气了：“你没本事考上省中倒有本事一个劲地在这发少爷脾气折腾我们，随便你怎么着。这事我不想管了。”妇人说完便坐进了副驾驶，抱着手臂平复情绪。
　　少年的父亲原本站在一旁吞云吐雾，不发一言，看不出情绪。此时这个儒雅的中年男人掐灭了烟头，对车里的少年道：“我只说一次，你如果再不下车，不进学校，那我现在就开车回家，以后你的人生你自己负责，你自己想清楚了。”
　　少年显然对他的父亲比较敬畏，虽然他仍执拗地躲在车里，说话的气焰却明显减弱了几分，甚至还夹杂着几分委屈：“我从没想过要去省中以外的学校，不过是考砸了一次，就让我到这破地方来，以后教我在我的那些同学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苏唯凉听到这，已经忍不住翻了无数个白眼，省中固然是永城顶尖的，可这B高中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虽然高中部新校区在这郊区，可设施和师资也都是一流的，这叫纪棠樾的把这里贬得一文不值，要将那些发奋苦读好不容易考进来的莘莘学子置于何地？她倒要好好看看这闹剧最后究竟是怎么收场的。
　　儒雅的男人冷着脸道：“这些年我们给你擦屁股擦得还不够多么，你别以为你老子无所不能，你再这么任性下去，以后的生活费也别想要了，新手机也别想买了，你自己要什么自己去挣，哪怕去偷去抢我也不会再给你一分钱。我话说到这了，该怎么着你自己看着办吧。”
　　气氛仿佛凝固了，那三人一时都再无任何动作。苏唯凉伸长脖子往车里瞧，她敢打赌，这纪棠樾必定会妥协。果不其然，不消两分钟，任性少年顶着张扬的脸和杂乱的发从车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巨大的背包，他把车门重重一摔：“我自己去报道。”接着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朝校门走来。
　　纪棠樾自以为最后的出场应该是帅气满分的，看在苏唯凉眼里却完全是气急败坏的模样。跋扈少年气没撒够，见到校门中央抱着旧被褥的朴素少女，不知怎地无名火又起，没好气道：“土包子有没有公德心，你挡到路了。”
　　苏唯凉本来也看他极不顺眼，这下更被气着了，也朝他瞪着眼恶狠狠道：“土包子只档二世祖的路。”
　　“你......”被贴上二世祖标签的少年食指指着苏唯凉的鼻尖，本来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他身后传来的他父亲的声音打断了：“纪棠樾，你给我安分点！”少年不甘心地收回手，给苏唯凉留下一个“你给大爷走着瞧”的表情走开了。
　　苏唯凉其实是后悔的，甚至是后怕的，她可能惹到了一个来头不小的纨绔。事实上，苏唯凉完全多虑了，她这样一个打扮土气，五官平淡的黄毛丫头，要让人一眼记住，并不是件易事。
　　02
　　苏唯凉对寄宿制生活很陌生。B高中实行全封闭管理，即使离家很近，也只能每个周末回趟家。作为家中幼女，又很少离家，从小被动惯了，姐姐刚离开，在不大的宿舍空间，面对着一屋子的陌生人，苏唯凉局促不安，不知道怎样跟她们熟络起来。
　　5号床的孙佳倩个子很高，皮肤很白，身形气质一点也不像是土生土长在这江南小城的，倒像是北方来的泼辣妹子。她收拾完床铺，倚在柜门边对苏唯凉说：“你就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啊，你那么高的分数，为什么没有报省中？”
　　说起这六人间宿舍的床位排布，也真的是蛮妙的，床位按学号依次排，学号又以入学成绩从高到低排，苏唯凉是1号床。
　　想来分数，排名这些东西，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下，依旧是个敏感的话题，其他几个人也停下手头的事，纷纷看向苏唯凉。
　　“填志愿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就是觉得这里离家比较近。”苏唯凉如实回答。
　　“蛤？你家在这附近啊，那住的还挺偏，到市里要一个多小时车程吧。”
　　苏唯凉笑了笑，没有说话。
　　大概是没有找到什么劲爆点，大家又开始各干各的事。孙佳倩显然是和2号床的何惠认识，估计是一个初中，她们俩一直凑在一起交头接耳；3号床的孙晓和4号床的夏之微因为是上下铺，也很快打成了一片；六号床暂时空缺。苏唯凉端坐在自己的床沿上，受到了冷落，莫名地就觉得孤单起来。
　　孙佳倩对何惠说：“你晓得我为什么非得调到10班来吗？吴阙在10班。”
　　何惠显得很惊讶：“吴阙？他不是出国了么？”
　　孙佳倩神秘兮兮道：“我的消息不会有错的，你就等着继续瞻仰男神风采吧。”
　　两人又窃窃私语了会儿，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苏唯凉其实很想问问吴阙是谁，可始终没有机会插入她们的对话，于是放弃了。
　　夏之微提醒大家道：“快四点了，我们该去参加班会了吧。”
　　少女们于是开始手忙脚乱地拾掇自己，苏唯凉没什么好整理的，穿好鞋背上书包在门口等大家。
　　夏之微道：“苏唯凉，要不你先去吧，别等我们了，兴许还能帮我们占个座位，就是那种靠边点，不太起眼的座位。”
　　苏唯凉想了想，点了点头，独自先走了。
　　03
　　好长一段时间苏唯凉都想不明白，小学的时候她是班长，初中的时候当了学习委员，那时候无论做什么，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为什么到了这，什么都变了。
　　进教室的时候，才来了零零散散的七八个人，苏唯凉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并顺手往前排的几张桌上放了书，算是给那几个舍友占的座。
　　苏唯凉托着腮看着陆陆续续走进来的同窗，有的打扮入时，满脸的神采奕奕，有的朴实无华，神态间还有几分维诺卑谦，还有的形容骄矜，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这些形形色色的面孔无一列外地让她觉得难以靠近。苏唯凉在他们镇上的学校读了九年书，一同参加中考的那批同学大多都是幼儿园时期的玩伴，他们一块骑车上下学，到彼此家中串门，在磕磕绊绊中一起长大，他们有着差不多的家境，类似的成长经历，并且熟知对方的过去，这让苏唯凉几乎快模糊了他们个体的差异。可是眼前的这些人，和她想象中的都不一样。此时的苏唯凉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离群的鸟，孤独而彷徨。
　　“不好意思，你能把书包递给我么？”打断她思绪的是这礼貌而疏离的男声。
　　苏唯凉扭头看面前的高个少年，目露疑惑：“啊？”
　　少年面上并没有透露出过多情绪：“我原本是坐这的，不过刚刚离开了会儿，书包还在课桌里。”
　　苏唯凉低头一看，一个藏蓝色的书包果然静静地躺在那儿，像它的主人一样，散发着清冷之气。苏唯凉深觉自己又做了件蠢事，脸上热辣辣的，她不敢再看少年，只急急忙忙地拾起自己的书包起身想去别处。
　　少年阻止道：“没关系，你不用换的，我到后边去。”于是越过苏唯凉取过自己的包，转身去了最后一排。
　　这让苏唯凉觉得更加的难为情，相中的这个座位倒像是烫手得山芋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在并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另一个当事人此时也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让苏唯凉心存感激。
　　没多久人便都来得差不多了，只剩了几个零散的位置还空着，包括苏唯凉旁边那个。班主任姓丁，三十多岁，看起来有些单薄瘦弱，说话时语气也偏轻柔，少了几分威严，导致他在讲台上宣布班会开始时，地下仍私语声不断。
　　孙佳倩回过头小声对苏唯凉道：“诶，刚刚吴阙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苏唯凉面露疑惑：“吴阙？哪个吴阙？”
　　孙佳倩正要细说，却被一声清脆的“报告”打断。原本略显噪乱的教室也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齐刷刷地朝教室门口看去。
　　每个群体中总会有那么几个特别惹眼的人物，之前被苏唯凉鸠占鹊巢的清俊少年是，显然现在这个正被大家行注目礼的娇俏少女也是。
　　班主任有些不满道：“江淼淼，你迟到了，赶紧找个位置坐下，下次注意点。”
　　江淼淼脸微红，道了声“知道了”，便操着小碎步跑了进来，竟是坐到了苏唯凉的旁边。她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边小声对新同桌道：“苏唯凉？我记得宿舍门上贴的名单上有你的名字，你是住501的吧。”
　　苏唯凉恍然，原来她就是那神秘的6号床，果然不愧是压轴出场的。她指着前面几个道：“不光是我，她们都是501的。”
　　江淼淼闻言一笑，露出个调皮的小虎牙：“是么，大家都聚到一起了呀。”
　　苏唯凉心中暗叹，这姑娘近看居然更加玲珑精致，脸颊光洁饱满几乎吹弹可破。苏唯凉看看她，又想想自己，不免生出几分自卑来。
　　首次班会并没有讲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主要就是对大家进行了千篇一律的学前教育。因为隔天就要开始军训，所以只临时任命了几个班干，丁老师便催促大家回去准备军训的相关事宜。只是这中间还发生了个小插曲。
　　丁老师钦点的几名班干，除了任纪律委员的夏之微，其他的苏唯凉一概不认识，她这个全班第一居然没收到任何任命，意外之余也是略有失落。不过转念一想，她这般模样，在她们镇上的小学校逞逞能还行，可到了这，新同窗们见过的世面都比她大得多，她这样的确实是显得小家子气了些，撑不了场面。
　　丁老师最后宣布的班长人选，竟然是吴阙。苏唯凉听到这两个字时，莫名其妙地虎躯一震，脑中也自动地出现“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词。前头的孙佳倩和何惠明显也有些骚动。在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中只听到一句：“老师，我拒绝。”大家纷纷开始寻找声音来源，苏唯凉的好奇心更被勾到了极致。教室最后方靠门的角落缓缓站起一个少年，穿格子衬衫，短发利落，面目清俊，神态疏冷，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老师，我不愿当班长。”他说。
　　苏唯凉看着吴阙，这个刚刚被她抢了座位的高大少年，他站得那样笔直无畏，却掩盖不了骨子里蠢蠢欲动的叛逆之气。苏唯凉突然就不敢看他了。
　　丁老师倒也没有生气：“吴阙，这只不过是暂时任命，我也只不过是初步考量了下大家的综合素质定下来的，军训之后还会改选，到时大家民主投票。”
　　教室一时又静默下来，大家又都把目光投向了吴阙。少年脸上没透露过多情绪，淡淡道：“那好，我就当到军训结束。”此话一出，所有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
　　班会草草结束，一旁的江淼淼又不见了踪影。孙佳倩和何惠一左一右地挽着苏唯凉往宿舍走，这让苏唯凉感到十分不自在。
　　“吴阙这是怎么了，初中的时候不也一直是班长么，怎么就不愿意当了，他当班长多好。”说话的是右手边的孙佳倩。
　　“就是说，诶，你有没有觉得吴阙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何惠附和道。
　　“有什么不一样，还是一样帅到掉渣啊。”
　　“不对，我觉得他，好像更难以接近了。”何惠如是说，苏唯凉也默默地在心里点点头，确实很难靠近。
　　“苏唯凉，你快如实招来，我看今天吴阙跟你说了好一会儿话，我跟他初中三年同学，他跟我说过得话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孙佳倩话里有掩饰不住的好奇，甚至，嫉妒。苏唯凉突然就恶意地想，我跟他的事，为什么要跟你们讲，偏就不教你们知道清楚。于是含糊其辞道：“没什么，就是闹了点小误会。”
　　孙佳倩怎会就此放过，何况这话讲得不无暧昧，酸溜溜道：“什么小误会，我看你们当时聊得挺愉快啊。”
　　愉快？苏唯凉不知道她哪知眼睛看出来的，可是却并不想点破：“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孙佳倩讨了没趣，也没在说什么，只是走到了何惠那边。苏唯凉也很有自知之明地不着痕迹松开何惠，放慢步子走在了后头。
　　苏唯凉觉得自己有点变坏了，好像不善良，也不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