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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断西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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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西行,沿途由烟雨蒙蒙、小桥流水变为黄沙漫漫、大漠孤烟,车轮上的青草汁干掉的墨绿色与黄沙组合成一种无法言说的色调,令人的心情无端沉重。
半月前,凌府收到一个箱子,里面装着书信一封与三百两黄金的定金,于是便有了此次的远行。这一单生意有点特殊,雇主远在西凉,且为西凉可汗的大阏氏,传说她才能卓著、艳绝天下,也有人说她行事恶毒、心如蛇蝎,而此时这个迷一样的女人,正站在西凉的权力之巅,享万民敬仰。
马车徐徐前进,靠近西凉王城,进入了一大片绿洲,景色也悄然发生了变化。黄沙漫天固然豪迈壮观,可有了成群的牛羊、能歌善舞的牧民,才有了一片领土该有的主权归属感。
马车进了城,赶车的家丁瞪大双眼,瞠目结舌,愣了好久感叹一声:“原来西凉也不是全住蒙古包的啊!”家丁赶着马车在繁华的街道上缓缓前行,旅途漫漫,马仿佛也知道到达了目的地,行走的步伐也悠闲起来。人声鼎沸早就吵醒了车内的人,只见奕亭从里间弯着腰走出来,走至矮桌前,素手轻抬,倒了一杯茶递至刚刚梦醒皱眉扶额的人,道:“先生劳累了一路,现已至西凉王城内,稍后便可好好休息一番,先喝杯茶解解乏吧。”凌尘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撩开帘子往外望了一眼,表情舒缓许多,扭头对奕亭微笑说:“我倒无事,只是你一女子,一路颠簸,怕是受了不少苦……”正说着,马车停了下来,家丁凌方亮堂的嗓子一声吆喝:“先生小姐,客栈到了,下车歇息吧!”凌尘长腿步下马车,转身扶着奕亭手臂,奕亭也顺利下了马车,凌尘手收回,背于身后,绅士有礼。
三人于客栈休息了一晚后,次日上午,皇宫派人来接,阵势浩大,凌尘和奕亭分别坐在皇宫的轿子上,旁人进宫须得步行,而他们一行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皇宫。轿子在一处偏殿停下,二人下轿步入偏殿,一进门香味扑鼻而来,轻薄的烟雾从香炉中袅袅而起,烟雾缭绕中,从屏风后一个身影缓缓而出,背光看不清脸,可轮廓清晰,绝好的身材只要一眼便知,纤细瘦弱,妖娆而妩媚。这便是那西凉的大阏氏。二人拜见了这个传奇的女人,“平身”,语气淡漠从容,却散发出一种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她于窗边的软榻上徐徐讲述她传奇的一生。
赫达部落是西凉的十八个部落之一,牛肥马壮,在各部落中,也是数一数二。而最为大家津津乐道的是,赫达可汗的大女儿木达拉,小小年纪,便明艳动人,能歌善舞,还善骑射,因此声名远扬。
夕阳下,草原上的青草被镀上了一层金光,神圣而静谧。此时一个声音突然从一个小土丘后面冒出来,脆生生的:“木达朵,你真没用,刚骑了这么会儿马,你就累了!”十二岁的少女埋怨九岁的妹妹。“那我确实是累了呀,木达朵还小,比不得姐姐马上功夫俊俏。”小女孩的声音嫩嫩的,带着些委屈,低下了头。木达拉见状也知道自己说话重了点,马上大嗓门地嚷嚷:“对呀,我们木达朵还小,不着急呀,姐姐以后多带你骑,咱们西凉人,马上功夫可从不输人!”脸庞稚嫩,却看得出由内而外的自豪感,明媚似朝阳。木达朵听到姐姐的话也是一脸正经,连连点头,暗下决心的样子。木达拉偏头一看,一拍脑门:“诶呀,太阳都下山了呢,木达朵,快走,我们要回去了,晚了阿娘又要说!”说完一只脚踏上马镫翻身上马,干净利落,一只手伸给刚起身的妹妹,妹妹会意拉着木达拉的手也上了马。小红马原地转了个圈,甩甩尾巴,一抬蹄,嘚嘚地奔向远处。
小红马在众多蒙古包中的最大的那个前停下,姐妹二人蹦下马,木达拉拉着妹妹颠颠地一掀帘子,跑了进去,齐齐叫了声“阿娘!”妇人过来一边一个牵了二人的手:“又去哪玩了?这么晚才回来?”木达拉眼珠一转:“阿娘,过几天不是要去阿翁那儿吗?今天我和木达朵去看了看路。”夫人看着木达拉一脸的机灵相,知道她们是出去玩了,也不说破,笑了笑说:“还有大人随你们一起去呢,你们俩操的哪门子的心?快去洗洗,待会儿你父汗来了就吃饭。”二人被下人带去伺候洗漱。
赫达大汗马奇拉一进门就看到妻子在等他,神色柔和了些许,大阏氏一看可汗回来了就令下人上菜,姐妹俩也来吃晚饭,马奇拉看到木达拉却并不似往日那般,神色黯然,默不作声,只留木达拉和木达朵两人叽叽喳喳地斗嘴。大阏氏看大汗神色不对,猜到他又遇到什么难事,开解道:“无论有什么事情先吃了饭再慢慢想办法,能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大汗沉默地吃完了晚饭,饭后,把木达拉留下,让木达朵回去了。
木达拉看着父汗又看看母亲,发现母亲也在看父汗。“木达拉,我有事要跟你说。”马奇拉终于开了口。
木达拉睁着大眼睛,一脸不解,今天的气氛有点凝重。
“木达拉,三月后,你就是西凉的大阏氏了。”
“什么?”母亲惊叫起来,一脸不可置信。
木达拉也瞪大了眼睛,还在消化刚刚听到的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母亲已经掩面哭泣起来,大叫:“我不同意,我的木达拉才十二岁,她还小,而大汗已有五十岁,如何能嫁?”可可汗却厉声斥责:“她不小了,迟早要嫁人,况且,嫁的是西凉的大汗,能享一世荣华,更重要的是,能保我族的安宁与繁盛!”母亲哭的更加撕心裂肺,直说“我不管我不管,我的木达拉不能嫁!”
木达拉仿似定住了一般,不言不语,良久,抬头,笑,用一种天真俏皮的语气问她的父汗:“父汗,女儿不想嫁给大汗,女儿就想一辈子陪着父汗阿娘,好不好?”
马奇拉避开木达拉充满希望的眼神,狠心道:“不行,你必须嫁!”说完,起身走到了里间。
母亲紧紧地抱着木达拉,哭泣不止。而木达拉在听完父汗的话后,眼睛迅速灰暗,绝望在她身上蔓延,此时的木达拉与一个时辰前的木达拉判若两人,一个生机勃勃,而一个仿似垂垂老矣。
木达拉被严加看守起来,三月之内,谁都不能见,也不能踏出禁地一步。木达拉靠在榻上,头偏向一方,想着今后不能骑着自己的小红马去自由自在地奔跑了呢,自己走后,有没有人喂她,有没有人带她出去玩。有些日子没玩弓箭了呢,可只怕以后再没机会了。还有阿翁,本来说好要去看他的,去阿翁部落的路早已经摸熟了,却再也去不了了,这么久没拽阿翁的胡子,手都有些痒。还有木达朵,这个爱哭鬼,自己走了,别人欺负她怎么办?谁教她骑马呢?唉,好歹也是父汗的女儿,还能有人欺负她不成?还怕没人教她骑马?想到这,木达拉扯了扯嘴角,眼珠转了转。可阿娘呢,只生了两个女儿,父汗是断断不能没有儿子的,阿娘该怎么办?木达朵以后要也出嫁了,谁陪阿娘说话?想到这,木达拉抓了抓头发,有点烦。突然想到父汗,手顿了顿,覆到面上,遮住眼睛。父汗跟大汗成为亲家必定是很高兴的,自己嫁去后,父汗也有了依靠,地位会更牢固,缘何不高兴呢!木达拉放下手,扯起嘴角,弧度越来越大,渐渐竟笑出了声,笑出了眼泪。
三月已过,婚期如约而至,一队三百人的兵士骑着骏马前来迎亲,木达拉穿上适合骑马的新衣,翻身上马,干净利落,扭过头看了一眼抱着妹妹哭的阿娘,用眼神安抚妹妹悲伤的神色。扭过头,昂着纤细的颈子,定了一会儿,一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肚,皮鞭清脆地打在马屁股上,“嗬!”马抬蹄便奔,身姿矫健。骄傲一如往日。
因为木达拉的臭脾气,木达拉颇受了些苦,不肯向大汗献媚,终日冷冷的模样,开始时,大汗还觉得新鲜,疼爱备至,时日久了,便多了不耐烦,再久一些,大汗终是想明白了这个丫头片子竟是看不上自己,羞辱责罚便不时而至,家常便饭一般,甚至还曾令她于秋日赤身跪于自己寝殿之中。所有的奴仆都知道大阏氏不受宠,竟也开始踩低捧高,各种刻薄。木达拉受尽了冷眼,尝尽了心酸。不仅没享到荣华,反而连做人最基本的尊严都所剩无几。而阿娘也于木达拉出嫁一年后因难产而死,给木达拉留下了一个弟弟,终于有一日,木达拉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木然的眼睛,苍白的皮肤,消瘦的脸,干枯的头发。枯坐良久,慢慢伸手,扒拉开自己的头发,仔细端详自己的脸,眼睛大而空洞,却尚能看出些姿色。木达拉想了很多,为什么她牺牲自己至此,父汗还有那些族人却能享受她的牺牲所带来的一切荣耀?为什么自己明明只是失去了爱情而已,而现在却好似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那个死老头能随便将我搓圆揉扁?想到这,木达拉咬紧了牙齿,目光仇恨,甚至,恶毒,她此时的眼神仿似毒蛇一般,怨毒而可怕。
木达拉精神状态好了很多,每天早睡早起,无论送来的饭是什么,都一点不剩地吃下,平时经常出去晒晒太阳,在院子里走走,渐渐地,她的气色好了许多,明艳动人的木达拉又回来了。
“唉,你听说了没?大阏氏最近很受宠啊,大汗天天去她哪儿,冷落了众多妾室呢!”“啊?是吗?可以前大汗不是经常羞辱她的吗”“诶呦呦,今非昔比啊,你可不知道,那大阏氏留住男人的方式多着呢,大汗被迷的魂都快没了!”……
木达拉倍受大汗的宠爱,渐渐地,政事偶尔也会让她参与,木达拉把握住机会,充分展示了她的政治才能,加上大汗对她的宠爱,木达拉渐渐搅进了权力中心。
一日,有奴婢禀报,木达朵来了,木达拉当时正在小憩,眼皮一动,重归平静。木达朵是和未婚夫一起来的,二人甜甜蜜蜜,你侬我侬,木达拉看着,嘴角微笑着,笑容却不达眼底,内心一个恶毒的声音在说:“凭什么我失去了爱情,甚至于尊严,而本应同命运的姐妹,你却得到了幸福!不公平,这不公平!”嫉妒与不甘将木达拉的脸庞烧的通红,眼神越发怨毒,。
老可汗政事上渐渐依赖木达拉,如今,干脆甩手不管,纵情于酒色,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差。
一日,一位官员将一封书信交于正饮酒作乐的大汗,大汗拆开后当即变了脸色,叫来大阏氏,甩给她书信,脸上阴晴不定。木达拉一看,原来是父汗联合疏勒部落可汗准备起兵谋反的书信。当即哭诉自己与此事没有半分关系,并支持当即发兵先下手为快,说理陈情,声泪俱下,大汗渐渐柔和了神色,相信了她。
大汗当即下令举全国之兵力剿灭赫达一族,不出半月,赫达全族尽灭。
作为唯一存活于世的赫达人,木达拉享受着无上的荣华,站在了帝国的权力中心,饱受世人的或艳羡或唾弃。
讲到这里,木达拉的声音愈发空洞,没有一丝得意与兴奋,“我害死了全族的人,是我,我伪造的书信,我从小课业都由父汗所授,从小就模仿父汗的字体,写的字与他一般无二。是我,我踩着他们的尸骨走到了今天!”木达拉的声音颤抖起来,其中的痛苦显而易见。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仅仅是因为嫉妒与不甘吗?”奕亭清冷的声音也不禁有了波动。
“对!可笑吧?仅仅是因为嫉妒与不甘,我嫉妒,他们唾手可得的平凡而幸福的生活,而我,就算穷尽一生,也只是奢望,我不甘,凭什么我牺牲了这么多,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他们却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我带去的安宁,而我,则被他们遗忘!”木达拉的胸膛起伏,情绪激动,可突然,她安静下来,脱力般地躺在榻上,像条濒临死亡的鱼,“我那么恨他们,可那之后,我并不快乐!我每日享受着珍馐华服,掌控着朝政,成为了帝国最有权力的女人,但是,我一点都不快乐,我每日都睡不安稳,好不容易睡着了,我的梦境都是在那片辽阔的大漠,还有那可爱的绿洲,我梦见了我的小红马,我每日骑着它疯跑,掏鸟窝,抓鱼,可我还是一样没出息,纵使有着绝佳的骑射本领,可我从来不舍得伤害那片大漠所有的生灵,我从不射猎,只是领着木达朵上窜下跳,突然,母亲就来到了我的梦境,她看着我,失望而悲伤,我想抱她,可我始终挪不动脚步,我不敢,父汗也来了,他怒瞪着我,要我为我的族人偿命,我吓得抱紧身子,却看到木达朵也在看着我,目光澄澈,她问我:‘姐姐,是你做的吗?我始终不能相信,父汗说是你,可我不信,我的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她爱我们赫达……’‘啊……’这样的梦每日都上演,每次我都是惊叫着醒来,汗透衣襟,我不敢闭眼,我不敢回忆从前,我甚至不敢承认我后悔了,哈哈!我后悔了!”木达拉的声音哽咽。
“我会帮你制造幻境,在梦境里,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凌尘的声音无波无澜。
木达拉转过头,双眼明亮,充满希冀,如将死的鱼得到了一眼清泉“那我希望可以回到十四年前,我要……”
木达拉躺在榻上睡了过去,塌前的桌案上,凌尘正在笔舞龙蛇,画上,一袭嫁衣的女子生动明艳,而又英气勃勃。
木达拉渐渐进入了梦境,重回到十四年前嫁人的那日,她挥泪别了家人、族人,踏上了已知的路。嫁给大汗后,她的美貌与智慧深受大汗喜爱,加上她懂得取悦大汗,便在大汗身边站稳了脚跟。在阿娘临盆前几日木达拉请求大汗允许她带着西凉皇宫的御医回去看望阿娘,大汗允了。当木达拉抱着襁褓中的弟弟望着死里逃生的阿娘,笑了,如雨霁天晴。回皇宫后不久,木达拉宫殿突然起火,大火遮天,所有人都逃了出来,只有木达拉遇难,只留了副焦黑的尸骨。西凉举国上下哀悼大阏氏,大汗悲痛不已,令其子民为木达拉守孝三年。而赫达可汗却收了位义子,名唤扎其顿,扎其顿身材清瘦,却极善骑射,为人和善寡言,唯一的遗憾便是那张已毁容的脸。虽是义子,却与一家人相处得极好,一家人其乐融融。扎其顿悉心教导弟弟,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小贝勒也对扎其顿十分尊敬,继承汗位后,每当难以决策时,都会虚心求教于扎其顿。新可汗使赫达部落子民安居乐业、人口大增、牛肥马壮且军队十分强悍,成为了西凉最强大的部落。
榻上的木达拉脸上笑容安详,没有一丝要醒来的征兆。“走吧,先生,看来她是不愿意醒来了。”奕亭看了一眼正在出神的凌尘。凌尘不语,只默默往门外走,二人消失在了烟雾缭绕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