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局》薛楠

8、章六

　　章六罗尔扎特·乔恩
　　源世三年八月六十日
　　但塔尼亚·黑羽城·黑羽骑士塔·主塔

　　乔恩小时候很少见到自己忙碌的父亲露出微笑外的其他表情。
　　最近却不同了。似乎有什么事情困扰着父亲，因而他那紧皱的双眉始终无法舒展。母亲也是一脸担忧，只是在用带有浅蓝色的眼瞳望向他时会笑一笑，告诫他不要随意出塔，叫他去找那个人玩。
　　乔恩其实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一定是什么大事。他太好奇了，于是就去找了母亲所说的那个人。现在的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是谁了，只知道那个人有着一头美丽的长发，声音低低的，听起来十分舒服。
　　也不记得那个人听乔恩说完后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了。对于乔恩来说，与其说那是个人，不如说只是一个轮廓。轮廓散发着银色的柔和的光，将那个人的一切都掩藏起来。
　　乔恩央求了好久，那个人才终于答应告诉他。那个人说，有人来了。他很危险，会做出许多不好的事情。欧德和塔夫洛琳很担心，才始终皱着眉的。
　　认为自己已经长大的乔恩终于找到了帮助父亲和母亲的方法。他激动地抓住那个人的手，左右摇晃着央求道：“呐，我也想帮帮父亲和母亲。『　　』，让我为父亲和母亲做些什么吧。”
　　同样不记得那个人究竟是怎样答应他的了。那之后乔恩跟着那个人走到了一片雪山，在那里，他们见到了一个用着甜腻香料的血衣男子。他握着一把巨剑，在被疾风卷起的雪花中向他们邪魅又妖娆地笑。
　　然后，他，挥剑了。
　　那个人死了。

　　——乔恩便是从这样一个噩梦中清醒过来，而后开始新的一天的。大约三年来每天皆是如此。最初乔恩还感到恐惧或是疑惑，急着弄清这个梦代表的意义，现在也已麻木，梦亦化为了日常。乔恩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才好。
　　他穿好衣服便准备去副塔找赛法琳娜。想到赛法琳娜那冷若冰霜的表情，乔恩便不由得一阵头疼。名为『极冰骑士』的赛法琳娜这个女人优点数不胜数。实力强大自不必说，做事干练，严于律己，性格果决，外擅立威，内可理政，现在黑羽骑士的工作几乎都由她负责，只有少数不得不由他亲自处理的事情才会被象征性地交到他手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许该被称作黑羽骑士的不应是他罗尔扎特·乔恩，而应该是远比他对黑羽骑士的工作更加熟悉的赛法琳娜。
　　不过赛法琳娜只有一点不好。她太冷酷了，除了那些银羽卫外几乎没人能够与她共事。虽说她原本便板着一张精致的脸，现在却变本加厉了。自那之后——
　　乔恩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副塔已经到了。现在的副塔除了用来办公外还成为了赛法琳娜的住处。平日里赛法琳娜都端正地坐在一层的长台后，整个副塔内均寂静无声。然而今日不同。副塔内似曾相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可他离得太远又听不太清。他向塔门走了两步，却差点被一个从塔内扔出后摔碎在脚边的杯子中的茶水溅了满身。乔恩刚想发火，却被从塔内传出的熟悉的声音震在原地。
　　“……好了……你不觉得让他看见……哭，很丢脸么？”
　　“诶？”
　　是赛法琳娜略显怪异的声音。乔恩走了进去，发现赛法琳娜慌张地别过头，哭笑不得地说：“银玲，你是故意的吧。”
　　那日见过的少女——银玲毫不在意地说：“哪有，只是巧合罢了。”
　　赛法琳娜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感情，再度板起脸：“你来了，乔恩。你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本代银羽骑士，银玲。”又对银玲说，“他就是本代黑羽骑士罗尔扎特·乔恩。”
　　银玲似笑非笑地看着乔恩，声音比那日要低沉些：“初次见面，你好。”
　　乔恩怔在那。并不是因为那句“初次见面”，他知道那应该是银玲在为他掩饰；也不是赛法琳娜的异常；他是为银羽骑士银玲这个存在感到心惊。几乎是同时，混杂着悲伤和怀念的厌恶与不解涌入他的胸腔。他皱起眉，语气怪异地询问赛法琳娜：“为什么是她？我是说，银羽骑士不是亚伦……”
　　赛法琳娜瞬间露出了难过的表情。银玲的脸庞也明显地僵了一下，然后她面无表情地说：“那是上代银羽骑士。她已经死了。”
　　乔恩木然地听着。
　　赛法琳娜虚弱地哀求她：“别这样说。她明明还在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错。不过，在你们讨论出什么之前，赛法琳娜，你应该把那个给他。”
　　“啊，是。”赛法琳娜把桌子上空白的卷轴递给乔恩，嘱咐他，“乔恩，有件事需要你去做。你知道黑羽城里的那个银羽卫据点吧，把这个交给他们。”她疲倦地说，“剩下的事情回来再说吧。”
　　乔恩机械地接过卷轴，转身离开了黑羽骑士塔。

　　黑羽城中确实有一个银羽卫据点。他带着卷轴向那走去，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银玲的那句没有任何真实感的“她已经死了”。其实这并不让人意外。早在三年前，那个人便不曾现身在他面前了。“死亡”是其中最有可能的一种推测，只是没有人愿意相信，无论是他还是赛法琳娜。所以赛法琳娜才会留在黑羽骑士塔，为了她，为了她的希望，帮助他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可现在，那个没由来令人不快女人说了什么？她死了？
　　乔恩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他回过头，一个温和的男性面带微笑：“黑羽骑士大人，您在这做什么呢？”
　　乔恩从思考中清醒过来。银羽卫据点已经到了，只是他想着东西就那样停在了据点的塔门前。叫住他的人正是前些天他去过的那个凌城的凌家家主，乔恩欠身让开道路：“抱歉，凌家主，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凌家家主挥了挥手，示意不碍事，径自走了进去。乔恩摇摇头，也跟着走进去了。
　　凌家家主似乎有事要办，从据点的楼梯走了上去。乔恩则是向下走了一层，将手中的卷轴递给专门负责接待黑羽骑士的银羽卫，自己则是打量起作为据点的高塔来。这一层的据点十分冷清，除去在楼梯口守卫的二人外只有三人。一个专门负责为黑羽骑士办事，拿着自己带来的卷轴不知去向；一个待在对面的长台后，裹着银色的斗篷一动不动；还有一个坐在正对楼梯的窗口后，银色的面具闪着妖异无比的光。
　　说起来似乎所有的银羽卫均是这样的装束——脸上戴着一块冰冷的银色面具，身上则严密地裹着银色斗篷。从接到卷轴的那个人来看，斗篷里也是银色的长袍。他们不常说话，开口便是毫无感情的声音，直渗得人骨子里发冷。也因此，乔恩并不喜欢这些仿佛没有感情的人偶，更不喜欢他们待着的这个阴暗的银羽卫据点。
　　很快乔恩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此时凌家家主办完了自己的事情，从攀着墙旋转的楼梯上走了下来。这次他正常地打了招呼：“您等了很久了？”
　　“唔，还好吧，不过确实有些无聊了。”乔恩忽然记起那天银玲也出现在凌城的事，就试探着问道，“对了，凌家家主，我只是问问，前几天是不是有一个叫银玲的女人去找您了？”
　　凌家家主表情温和，一副早料到他会询问的表情：“是的，出什么问题了吗？”
　　乔恩张了张嘴，那个人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郁闷地叹起气来，凌家家主笑着安慰他说：“你见到她了？也不必这样嘛。你是对君主她有什么不满吗？”
　　“说是不满，”乔恩皱起眉，“怎么说呢，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好像她抢走了什么……不，不对，总之，银羽骑士不应该是她，哪怕是赛法琳娜也不该是她。”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凌家家主颇觉好笑地说，“君主她已经很出色了。”
　　“不，不该是她。”乔恩痛苦地说，“银羽骑士只有亚伦，不该有她。我不承认。”
　　凌家家主略略收敛了笑容，不太自然地安抚起乔恩来：“可她的确是银羽骑士。你所敬爱的那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已经死了。而银玲，她依照那个人的愿望，继承了那个人的一切。若说那个人没死的话，她活在银玲的人生里，还永远活在你的心中。”
　　“我不承认。”乔恩小声地说，然后哽咽起来，“我不承认。”继而愤怒地看向他，“你难道就能接受吗？向一个从未见过的只是自称是银羽骑士的人效忠！你明明对亚伦那样忠心，这些年你又是那样满怀思念与难过——那条裙子，那条银色的裙子说明了一切！可是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接受了那个女人，这么快就向她效忠？亚伦呢？你把亚伦当成了什么？”
　　凌家家主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然后他的声音也痛苦起来：“你不会明白的。”他喃喃地重复着，“你不会明白的。”
　　“我是不明白。”乔恩一把抓起早已放到台上的卷轴，“我宁肯永远都不明白。”
　　乔恩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转身离开了据点。塔外已是正午，天边神像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他的心中呐喊着亚伦的名字，双脚朝着黑羽骑士塔走去。赛法琳娜还在等着他的卷轴。无论如何，他必须先回去。
　　乔恩回到黑羽骑士塔时，副塔内已经有很多人了。其中最惹人注目的仍是赛法琳娜，她和戴着面具身穿铠甲的女人一同坐在长长的书案后与厚重的公文奋战；右侧楼梯的下方，兄弟二人站在那。长发的弟弟盯着书架上的书瞧得开心，短发的哥哥则专心盯着他。左侧书柜前站着另一个男人，不过他背对着乔恩，因而不清楚究竟是谁。然后便是坐在塔门左侧的银发少女，见乔恩回来就自然地伸出右手。
　　乔恩没理她，径自走向赛法琳娜，递出卷轴：“赛法琳娜，我回来了。”
　　赛法琳娜抬起头，看着卷轴不由得尴尬起来。她先是小心地瞄了一眼银玲，见银玲已经收回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恰巧此时另一人走了进来。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温和的面庞，仿佛没有发现副塔内的尴尬气氛一样，从乔恩手中拿走卷轴，向乔恩笑了笑。
　　“我来为您介绍一下吧，黑羽骑士大人。”凌家家主站在左侧，用右手拿着卷轴，左手指示给乔恩看，“银羽骑士大人，我们所有人的君主，银玲。”
　　银玲垂着眼，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千骑士。”
　　始终面对着书架的男人转过身来。他也戴着银色的面具，将兜帽拉得很低。见介绍到自己，他轻轻地点点头。
　　“绯骑士。”
　　绯骑士也点点头，一言不发。
　　“『极冰骑士』赛法琳娜。你们应该已经很熟悉了。”他又示意兄弟二人，“塞西里奥和亚谢利欧。”
　　亚谢利欧弯起双眼向他微笑了一下。塞西里奥则对凌家家主的话毫无反应，把所有的注意都放在了亚谢利欧身上。
　　“然后是我。”他笑了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开心的事情，“我是凌骑士。”
　　这一点乔恩倒是有点意外，却也不是太过吃惊。毕竟他都那样对那个所谓的银羽骑士效忠了，他自己同样也是个骑士这点也是意料之中。
　　“这一位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本代黑羽骑士大人，罗尔扎特·乔恩。”
　　为了黑羽骑士懂礼节的名声，乔恩只得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至于这个卷轴，”凌骑士举起它，颇为遗憾地说，“很抱歉，已经过时了。”
　　乔恩感到没由来的一股怒火：“凌骑士，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别误会，”凌骑士慌忙解释道，“就在您离开后才知道的，只是巧合罢了。”他又转向银玲，“若是您想要的情报的话，君主，我刚刚去问过了。”
　　银玲仍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抬起银瞳，看向凌骑士。
　　“虐杀骑士的话，好像不太方便离开斯兰尔特。嘛，也能理解，毕竟他那始终有一个给他四处惹麻烦的女人。”凌骑士无奈地摊开手，“再加上斯兰尔特的情况您也清楚，让他现在这时间离开怕是难为他了。”
　　银玲仍旧面无表情：“无妨。”
　　“至于八家，我比较推荐海家。”凌骑士解释说，“琦诺现任王，利鲁努别·爱莉克茜维卡是八王中最后一个掌权的。说是掌权……实际上基本都是利鲁努别家在背后控制着，后来丹尼尔成为琦诺的帝国第一骑士后情况才有所好转。换句话说，他们的王家和第一骑士现在正勾心斗角得不亦乐乎，因此海骑士离开后应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也好，”银玲沉默了一会，继而看向赛法琳娜，“那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在但塔尼亚待到九月末，赛法琳娜你将事务处理一下，到时候随我们一起去琦诺找海骑士。”
　　“好。”赛法琳娜点点头，“我会尽快将黑羽骑士的事情安排好。”
　　乔恩忽然冷笑一声：“你们倒是决定得快，银羽骑士大人，极冰骑士大人，”他讽刺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罗尔扎特·乔恩才是本代的黑羽骑士。”
　　“你是没记错。”银玲站起来，木着脸，声音毫无波动，“所以，黑羽骑士大人，您随意。”
　　滔天怒火瞬间吞噬了乔恩。他抽出随身的黑凰翎，挥手便向正向外走的银玲身上砍去。银玲没有回头，可乔恩也没能砍到。挡住他的竟然是赛法琳娜，她的右手握着一柄晶莹的细剑挡住了乔恩，左手则一把抓住他执剑的手腕。
　　赛法琳娜怒吼道：“罗尔扎特·乔恩！你简直是疯了！”
　　“极冰骑士赛法琳娜，我看疯的是你！”乔恩也不甘示弱地喊了起来，“你看看，你看看啊，她不是亚伦，她不是！”
　　“我当然知道她不是亚伦。”赛法琳娜夺过乔恩的长剑，“亚伦已经死了。”
　　“那你就对那个女人效忠了？”被夺去长剑的乔恩用手指着银玲，“你对亚伦的忠心那么廉价吗？我真是看错你了，赛法琳娜！”
　　赛法琳娜被乔恩气得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此时银玲从她身后走了出来，直直地盯着乔恩。乔恩忍不住收回手，却又不甘心，便继续指着她。
　　“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你。”银玲平静地、缓缓地说，“没想到黑羽骑士一脉竟堕落到了如此地步，连基本的教养都没有了。既然你那么想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对我效忠我就告诉你。”
　　赛法琳娜为难地试图阻止银玲。银玲不为所动。她抬起头，神情凛然。
　　“那是因为，我是『银羽骑士』，而亚伦也是『银羽骑士』。”
　　“银羽骑士的传承和你是不一样的。每一代银羽骑士都拥有着从银羽骑士诞生以来的所有记忆。也就是说，我不是亚伦，但亚伦可以说是我的一部分。而我作为银羽骑士记得一切，当然也包括你，天真的罗尔扎特·乔恩。”
　　“你骗人。”乔恩不知不觉间放下了手臂，“亚伦是不会这样对我的，你不是亚伦。”
　　银玲嗤笑，而后不屑地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亚伦了？”
　　“够了。”赛法琳娜无力地说，“别再说了，银玲。乔恩你也是，”她将夺走的长剑递过来，“回主塔冷静一下吧。”
　　乔恩发着怔，无意识地拿回了黑凰翎。银玲见状便转身离开了，赛法琳娜也收回细剑，带着凌骑士几人去了副塔楼上。
　　只剩下乔恩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黑凰翎，茫然又不知所措。

　　章六罗尔扎特·乔恩　ＥＮ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