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局》薛楠

3、章一

　　章一　红日流云
　　源世三年八月三日
　　绮尔赫拉·神都

　　虽说是对安切洛斯·瑛答应了留下来，红日流云在前往客房东一的途中还是先转了个弯，出了神坊，穿过繁华的集市，又向南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家生意惨淡的刻章店前，抬头看了一眼中规中矩地写着“刻章”二字却已经老旧得掉漆的木制招牌，才一脚踏了进去。
　　店分内外。外店用来招待客人，两旁的架子上、正对的墙壁的空洞中都摆满了各式印章；内店则是平日里生活的地方，不过门被锁上也看不见什么。店主也奇怪，在将店分隔内外的门前摆了把摇椅，却用绳子将摇椅固定起来防其摇晃。他自己则半躺在上面，闭着双眼，身上还盖了一块青绢，神情十分悠闲，似乎完全不为生意发愁。
　　红日流云停在门口，施了一礼，直起身才开口：“您还是老样子。”
　　店主睁开眼睛，从半躺改为半坐：“之前就说过了，别那么客气。算日子你也该来了。这一年过得可好？传承还算合适吧？”
　　“唔，没什么大问题，陇苏先生。”红日流云走到陇苏身旁，掀起斗篷并褪去部分铠甲，露出光洁的左臂。陇苏看了看，随手从身边的架子上拿起一瓶看起来只是装饰用的装有蓝色液体的透明瓶子递给红日流云。红日流云接过后，自觉地向手中倒了些，然后小心地涂抹在左臂上。紧接着，从蓝色液体涂抹过的地方开始，左臂的皮肤上显现出一个奇妙的图案。这个图案贪婪地吸收了全部的蓝色液体，最终稳定下来，散发出混有蓝色的银色光芒。
　　“看起来是不错。”陇苏又躺回摇椅上，于是红日流云便重新穿戴上臂铠，却听陇苏说：“神之泪用光了，你明年也不用来了。”
　　红日流云的手略微停顿，低着头问陇苏：“用光？”
　　陇苏答得漫不经心：“是啊，用光了。再怎么说也是五年过去了，当初蔷薇骑士也只给你留下了五瓶。反正我手中是没有这种好东西了。”
　　红日流云沉默了许久才将衣服整理完。而后他深深地弯下腰：“多谢陇苏先生这五年来的照顾了。”
　　陇苏没应答。过了很久，红日流云重新站直，转身，走出店时又在门前犹豫了一下，才缓步走出了刻章店，沿着原路赶回了神坊。
　　重回神坊，红日流云推开东一的门后便满身疲惫地躺到了床上。天色还早，他却已经十分困倦了，就顺从欲望沉入了梦乡。他还做了梦，那是五年前的八月三日。他的骑士——有着『蔷薇骑士』称号的强大骑士将他带到了陇苏先生那，让陇苏先生在他的身上用『神之泪』刻了名为『预备传承』的『式』。他便是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她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红日流云想，他又一次被抛弃了。
　　只有十七岁的红日流云绝望地又来到了陇苏先生的店。陇苏先生听了他含混不清的说明，什么也没问，就那样让他留在了店中，照顾了他很长一段时间。那之后的一年内，多亏陇苏先生的照顾以及同安切洛斯·瑛等人的相遇将他从绝望中拉了出来，他才能像这样过着比较正常的生活。如果……
　　“叩、叩、叩。”
　　红日流云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晃晃头，随手整理过睡乱的衣服，拉拽好斗篷便前去开门。镂空又镶着水晶的木门发出吱呀的一声打开后，门外穿着斗篷的少年突然用左手将少女推到了红日流云面前。红日流云下意识地伸出右臂，却反被少女在胸前推了一下。少女借此站稳，红日流云却是向后退了一步。他又是气恼又是不明所以，向少年质问道：“你做什么？”
　　少年做出一个标准的笑容：“天快黑了，不久又会下雨——不让我们进去坐坐吗？”
　　红日流云紧紧地皱起眉。少年自信的笑容让他看不过去，然而少女无助的样子却让他心生怜悯。他在心中争斗了一番，最终还是略带无奈地将两人向内迎入：“请进。”
　　少年便一把抓住少女，自然地走了进来。
　　天色确实有些暗下了。红日流云打开房间中央的桌子上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瓶灯油，在装饰性多于实用性的直立窄口黑石灯盏中添上少许，又翻出一根银木制的中空细长火管，在灯芯上撒了些里面的粉末。灯芯上很快卷起了猩红的火舌将四周照亮。红日流云又将东西收拾好，转而看向两人。
　　“刚刚真是抱歉了，流云骑士。”少年仍旧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悔过之意。红日流云将全部注意都放在了“流云骑士”四字上，忽略了他的态度，皱着眉问道：“你是谁？”
　　少年严肃了表情。他将右手四指并在一处，轻点额心，随后右臂环腰，左臂后搭：“『影骑赤雪』赤风月见过『流云骑士』。”然而他礼数做完又恢复成原本的模样，笑嘻嘻地向红日流云介绍起从刚刚便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少女：“这一位叫‘碧姬’。”
　　碧姬听到自己的名字又向后躲了躲，试图将自己藏起来。赤风月只是笑，毫不掩饰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赤雪骑士』希望您能带她走。随便哪里都好。带她离开捷神神坊。”
　　红日流云将眉皱得更深：“我并没有这种义务。再说乐于助人的可是你们赤雪，和我可没有什么干系。你们若是真想帮他，直接带她走不就行了？”
　　“这个真不行。”赤风月十分无辜地答道，“赤雪骑士还要在捷神神都行善呢。再说了，我们可是信任您才将碧姬托付给您的。”他眨了眨双眼，“东西也替您准备好了，您可千万别让我们失望啊。”
　　红日流云十分头痛地看着赤风月，正巧外面的雨也像应衬他糟糕又烦躁的心情般蓦地下大了。此时一个模糊的身影从东一前跑过，稍微缓了缓脚步，又很快跑走了。赤风月也察觉到了。他动作迅速地用灯帽盖灭了火焰，又将门微开了一条缝，向外看了看，竟在红日流云吃惊的注视中一个人先离开了。
　　碧姬茫然地目送他离去，又茫然地看向红日流云。
　　门外混杂在雨水狠狠地砸在地上的声音中传来安切洛斯·瑛的声音。红日流云抬手揉了揉额头，小心地关上房门，然后将碧姬拉进内室，示意她别出声。不久，有人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安切洛斯·瑛的轮廓暧昧地印在水晶上。碧姬吓得紧紧地抓住红日流云的斗篷，将脸埋在厚实的布料中。
　　没有人回应。安切洛斯·瑛等了一小会，又敲了敲，最后似乎放弃了，离开了东一门前。
　　红日流云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他拍了拍碧姬，示意她已经没问题了，又扫视一遍房间，并没有什么遗忘的。然后他放轻声音，看着碧姬说：“我叫红日流云。你愿意跟我走吗？”
　　碧姬咬了咬唇：“我不知道。”她低着头，委屈地，“我只是在找哥哥，可在从界河来绮尔赫拉的路上被一个叫安切洛斯·菲的人莫名奇妙地带到这来了。若不是刚刚叫赤风月的人来救我，恐怕……”她打了个冷战，再也说不下去了。
　　红日流云感到一阵无力，不得不开口澄清道：“我是认识菲，但我不是那样的人。”此时的他恼恨起语言实在是太过苍白，却也只得再三重复，“我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的。不管怎样我们先离开神坊好吗？万一被人发现你不见了而到处找你就麻烦了。”
　　“我……我可以相信你吗？”碧姬小声询问，大着胆子抬起头，“虽然哥哥从小便教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既然对那个人叫得那么亲密，就证明你们是一类人。不过我愿意相信赤风月的选择。”
　　“——我相信你了，红日流云。”她说，“请帮我找到哥哥。”
　　红日流云听完这一番话，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然而他担心瑛再回来。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去多加思索了。既然碧姬已经答应了，那便这样吧，他想。他带着碧姬向门口走去，推开门前随口问道：“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碧姬没有立刻回答，不知为何反倒露出一副十分困惑的表情，轻轻地皱起眉。
　　“也许，”她不确定地说，“也许……叫‘玉楼’。”
　　红日流云随口应了一句。这名字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耳熟，但也可能只是在哪听见过罢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他没再深究，碧姬也就没再多说。
　　外面仍在下着瓢泼大雨，红日流云见对面房间的人关了灯，四周暗了下来，便轻轻推开门，将碧姬拉入雨中。
　　碧姬下意识地做出把手挡在头顶上的动作，却惊奇地发现雨水并没有落在身上。红日流云无声地微笑了一下，带着碧姬小心地从外侧绕过礼厅，停在了神坊后门因暴雨而汹涌的河水前。对面的吊桥被高高地挂起，近岸的小船也不知何时挣断了绳子而消失不见。
　　碧姬又一次表情茫然地看向红日流云。
　　这次红日流云也犯了难。他盯着空荡荡的码头，忽然眼睛一亮：“有了！”他跑向码头角落，从地上捡起一个不知从哪来的装有蓝色液体的小小的透明瓶子，十分激动地拿给碧姬：“是神之泪！”他见碧姬一脸困惑，便耐心地解释道：“这是一种叫做神之泪的液体，虽然法塔对外有所贩售，但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从哪里流传出来的。它有很多种神奇的作用，但人们，或者说骑士们对它了解得很少，更不会相互交换情报，因此它在每个人手中的用法都是不同的。现在它正能帮我们省去很多麻烦。”然后他带着并没有明白什么的碧姬返回了东区，又从东区穿出，确认四周无人后迅速跑入了一座青色石制高塔。十分幸运地，塔内什么人都没有。红日流云放下心，来到了一个圆形的祭坛前，把神之泪倒在了宛如从中生长出的光秃秃的透明枝节上。紧接着从枝条上爆发出强烈的银芒，红日流云和碧姬都不由得闭上双眼。这时红日流云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目的地的样子。再一睁眼时，目的地便到了。
　　这里是一间石室，内室在墙上挖出一张石床，中央则有石桌、石凳。出口处并没有什么可以当做门的东西，因而外面绮丽的景色一览无余。这里并没有下雨，西北方的神像肆意地泼洒着慈爱的光辉。高大茂密的绿色树木上仿佛镀满了美丽的银箔，在微风轻拂下闪耀着醉人的光辉。
　　红日流云彻底放下心，长舒了口气。碧姬则完全是一副惊愕的样子了，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这是哪？”
　　“刚刚的是神坊内的传送塔，我们就是使用神之泪来到这个节点的。”红日流云看了一眼手中已经空下的瓶子，将它放在桌子上。“这就是神之泪的其中一种用法。在源世所在的这片大陆上存在一些能够通过神之泪相互跳跃的地点——节点，我们是这样称呼它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我们能够利用——只要有神之泪。”红日流云走到石室门口，侧过身，向碧姬介绍道：“欢迎来到绮尔赫拉的秘密节点。从这个节点穿过古战场奈罗和艾斯法森林，再向北方的即是专属于上位骑士流云骑士的流云骑士塔的所在，向东方穿过艾斯法森林，跨过界河就会到达格林涅尔。我们的目的地正是这一边。”
　　“格林涅尔？”碧姬困惑地问：“我们去格林涅尔做什么？”
　　红日流云盯着她，缓缓地脱下左臂的铠甲。斗篷下伸出的白皙皮肤上流动着绮丽的图案，红日流云骄傲地看着它，对她说：“为了保护你，也为了将这个传承下去。”
　　碧姬语带迟疑：“我不明白。”
　　“要从头开始解释吗……”红日流云想了想，“对于碧姬来说，现在源世大陆上最有势力的恐怕就是法塔了。八国作为与法塔对立的存在，对于法塔来说自然是越早消灭越好。据我们猜测，如果法塔真的不遗余力、想尽办法、用尽手段的话，八国早就不复存在，或早就不是八国了。”
　　“……那为什么……”
　　“八国的实力暂时还不足以让法塔警惕起来是其中之一，再加上八国，或者说八王之间似乎也不是赤诚相待的，法塔才没那么针对八国。不过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事实上，法塔不敢随意大规模开战的原因就在于一类名为骑士的人的存在。”
　　“骑士不是指八国的帝国骑士吗？”碧姬不解而小心地问。
　　“准确来说并不是。不如说，八国的帝国骑士制度也是为了对抗骑士的存在而建立的。”红日流云耐心地解释道，“在八国建立了帝国骑士制度后，为了区分骑士与帝国骑士，有一部分人就分别将前者称为上位骑士，而将后者称为下位骑士了。除此之外，上位骑士是有自己的通称的，比如赤雪骑士，比如流云骑士，再比如为数不多地公开了自己身份的上位骑士——黑羽骑士。而下位骑士——比如斯兰尔特帝国第一骑士维罗——是没有通称的。”
　　“为数不多地公开了自己身份的骑士？”碧姬有些好奇，“为什么？”
　　“原因有很多，之前跟你说过的神之泪也是其中之一。这些你以后就会自然而然地明白了。我提到上位骑士是想说明法塔的顾忌。没有人知道现今共有多少位上位骑士，就连身为上位骑士的我们自己都不清楚，法塔就更不可能知道了。这样一来，碧姬你想想，假如法塔倾巢而出对付八国，那么上位骑士会做什么呢？”
　　碧姬想了想：“我不知道。”
　　“是的，没有人知道。正因为无法预测上位骑士的行动，黑羽骑士的强大又始终作为一个警示让法塔不敢忽略上位骑士的存在，因而法塔也就只好维持现在的样子不断壮大实力。因此，话再说回来，让你成为我的影子骑士是能够保护你的、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红日流云的声音轻柔，神情庄重：“这是这一脉骑士代代相传的式。很多年以前，一部分人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为了将这种力量传承下来，他们最终找到了一个办法——让后来被称为刻术师的人用一种名为式的神秘图案和大量神之泪将两代人连接起来。同样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样能够将上一代的力量传承给下一代，但他们确实成功了。”他指了指手臂上纹身状的图案，“这个传承之式将我与这一脉的上一代蔷薇骑士的人生联系起来，现在它会将我与你联系起来。你将在流云骑士还活着的时候成为影骑流云，然后在流云骑士死后成为这一脉传承的下一代骑士。”
　　碧姬目光复杂地看着红日流云的传承之式。她摇了摇头，坚定地拒绝道：“我不能……”
　　红日流云打断她的话：“我说了，是为了保护你。既然赤雪骑士和影骑赤雪将你碧姬托付给我流云骑士，我就有责任尽我所能。这是保护你最好的方法。”他顿了顿，“因此我们才需要去界河找一个人。他手中应该会有足够的神之泪。他还欠我一个人情。”
　　然而碧姬还是不同意：“可流云你将力量给了我，那你自己……”
　　红日流云恍然，而后失笑：“碧姬你误会了。在你的左臂上刻下的只是预备传承，并不会夺走我的力量。在上代骑士去世前，影子骑士的力量是由当初注入式中的神之泪提供的，式给你提供的只是一种利用神之泪的方法，对我并没有什么影响。”
　　“……原来是这样。”碧姬终于放下心，向红日流云道了谢，“谢谢你为我如此费心。”
　　“这没什么。”红日流云笑了笑，将铠甲重新穿好，“既然你也同意了，那我们的目的地也就定下来了。那可是一个很美的地方——界河，艾斯法河！”

　　章一　红日流云　ＥＮＤ

　　情报部分：
　　情报一：计时法。
　　一年＝十个月，一个月＝一百日，更加精确的通常不会用到，多用上午、下午等词。

　　情报二：黑石、黑晶。
　　首次出现于旧章·舞姬。
　　黑石、黑晶均为但塔尼亚境内黑羽山脉地上矿坑矿产，有多种用途，黑晶是黑石中的稀少矿物。
　　其中同在但塔尼亚境内黑羽城中的黑羽骑士塔的建造材料即是黑石与黑晶，黑羽一脉代代相传的黑凰翎则全部由黑晶制造。

　　情报三：成年。
　　首次出现于旧章·舞姬
　　按照习俗无论性别身份均为二十岁成年。

　　情报四：骑士通称。
　　首次出现于旧章·舞姬。
　　骑士通称分为两种，一种代代相传，每代骑士均为同样的名字，如黑羽骑士；另一种可以由自己取名，如蔷薇骑士与流云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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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比较特殊的名词在第一次出现或者着重强调时会用『』标注。在第一次出现后除强调作用外便不会再特意标出以免影响阅读。
2.文章中有一处打字打错了，格林涅尔在绮尔赫拉东侧，因此红日流云和碧姬想要去格林涅尔要向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