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局》薛楠

108、章九十九

　　章九十九　龙绮千击
　　源世四年四月十六日
　　维埃科迪·奥尔戈领

　　千幻最终还是选择了维埃科迪作为自己重新了解这个世界的开始——就仿佛只要从当年他被琉璃骑士紧急委派任务接续他们的旅程，他与千幻分离的六年便不复存在一样。他们买下一条小船沿着界河飘荡，一路上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景色。六年的时光过去，哪怕纪年改变，人们也并无多大变化。渔人仍旧以捕鱼为业，浣洗的姑娘仍旧哼着失落的歌。很难说维埃科迪的坎斯坦家向各城派遣监督的行为究竟起了多大作用，至少湍急的界河守护着维埃科迪，目力所及的平和生活仍未被破坏。
　　小船最终停靠在奥尔戈领的码头。千幻踏上久违的陆地，全身散发出少许安心的气息。那是自长眠中醒来便再未在千幻身上出现过的事物，事到如今终于被千幻以这种特别的形式成功取回。龙绮千击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抻懒腰，终于松开不知不觉间皱了许久的眉头，转而欣赏起这座城市来。
　　奥尔戈领位于维埃科迪西南侧，领地由两块岛屿构成主体。横亘在领内的界河分支及人工河流使船只成为领内最常用的交通工具，轿子则成为达官贵人们在重要场合的出行选择。巧合的是，此时两人眼前便有一个豪华队列。两人不禁驻足观望：男性乘坐的轿子上挂着众多绸缎，银木的材质与训练有素的两队侍从更加表现出他的与众不同。龙绮千击在人群中侧耳倾听，不多时便得知了男人的身份——坎斯坦·斯涅特，奥尔戈领少领主奥尔戈·捷丽塔的新婚丈夫、坎斯坦家派至奥尔戈领的监督。这让龙绮千击多看了他几眼，随后与千幻随着人流前往这位监督的目的地，奥尔戈领大角斗场。千幻凑到站在场外宣讲台上的男人面前，研读完墙上的榜纸，肉眼可见地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你在笑什么？”龙绮千击忍不住问。
　　“我只是很开心。”千幻从腰包中拎出一对指虎，“那个叫卡尔塔的人用起这个真的让人心情舒畅，我就向他随便要了一副。现在它终于有机会派上用场了。”
　　龙绮千击摇摇头。千幻在守门的侍从面前扔下十个柯林，活动着手指大步走进了角斗场；龙绮千击则恰巧被一个胆怯的孩子拦住，他不耐烦地用五个柯林随手换走孩童紧抓的纸张，又交给侍从五个柯林，走向观众席，在一个空闲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千幻在不久之后出场了。她先是玩耍一般将几个轻视她的敌人踢下擂台，而后用拳头将几个装备部分护具的敌人充满耍弄意味地击倒在地。等到敌人变成装备齐全、手持战锤的佣兵时，千幻终于反手从身后拔出两柄短剑。她在短剑闪耀的光辉中微笑，最后在对方短暂的试探与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用剑尾将其一击砸晕在地。
　　角斗场的观众因这暴力又简洁的表演一阵骚动，可接下来全身铠的敌人又让人们平静下来。不少人惋惜于千幻的失败，他们在观众席上热烈讨论着敌人辉煌的战绩；也有许多人虽然并不了解千幻，却也对新鲜的人选充满期待。龙绮千击倒没有对场上的千幻有太多担忧，他被观众席上一声细微的“龙绮”夺去了注意力，在判断眼前这位只是普通人后反倒更加警惕。只不过千幻在擂台上的行动确实出人意料，她在敌人的攻势间歇中轻巧地矮下身体，右手后抹插回短剑，随后捡起上一位挑战者的战锤上下掂了掂，在几个假动作的掩护下闪到对方身后，用锤头一端砸向他的头盔。敌人倒也反应迅速地在头侧架起臂铠，可他错估了千幻的力气，臂铠还是撞到了头上，防御削减的冲击也只能称为聊胜于无。
　　敌人踉跄着步伐倒在了地上，千幻见状将战锤抗上右肩，在明快的笑容中看向龙绮千击。无人再在观众热烈的气氛中上台挑衅，只有全身铠男人的同伴将他悄悄拖下擂台。这时龙绮千击注意到坎斯坦·斯涅特若有所思的目光，他同一位遮掩住身形的神秘人说了几句，神秘人点点头，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再次点燃了观众的激情。千幻意识到神秘人的不同寻常，她当机立断地向神秘人抛出战锤，又用回自己最顺手的短剑。神秘人则是一副贵族做派，她抽剑出鞘，将剑立于身前，摆好架势，等待起某个契机。
　　千幻毫不畏惧地再度矮下身，在对方向下刺击时一跃而起，同时借力前倾身体，将两柄短剑分别送向对手的头面及脖颈。神秘人身体后仰，露出了缠绕在颈项上的银色软甲。千幻顺势从空中翻至神秘人身后，神秘人也迅速转向千幻。她盯着千幻伺机而动的架势，在自己落入更加难看的境地前收起武器，爽朗地笑了起来。
　　千幻自然没有放松警惕，神秘人却毫不在意她防备的姿态。她伸出手，同千幻耳语了几句；千幻面露惊讶，虽未收回短剑却也握上了对方的右手。
　　龙绮千击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因为此时正有另一件事吸引他的注意力。刚刚说出“龙绮”的那位青年已被几路行事风格不尽相同的人们逐渐包围，青年起初毫无所觉，不久后也忽然察觉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隐晦地看向四周，神情中带着被刻意隐藏起的焦虑。龙绮千击叹了口气，刚刚千幻不自觉的一瞥已经注定他也不能置身事外，他不着痕迹地移到青年身后，在他紧绷身体的一瞬间表明自己的来意：“我是龙绮千击，跟我走。”
　　显然“龙绮”说服了青年。台上的千幻收回了对龙绮千击的关注，又同神秘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两人走向监督坎斯坦·斯涅特所在的看台，在一番过于明显的客套过后，千幻成为了无人异议的冠军。龙绮千击趁着众人的注意力被千幻吸引，带着只是普通人的青年尽可能远离了人群、走向角斗场的出口。不出意料的是，角斗场的出口被几方人马堵得水泄不通，龙绮千击见状只好又叹了口气，光明正大地抽出与千幻手中样式相同的两柄短剑，在青年身前摆好架势。青年还算机敏，他也拔出腰侧的单手剑，摆出常见的贵族起手姿势。
　　偷袭的几方人马犹豫起来，但迟疑过后还是一拥而上、各显神通。好在这几方势力间没有配合，龙绮千击估算着对方的实力，心内暗中嘀咕，手上则毫不停歇，将一个人的链剑缠到另一个人的长枪上，同时用倒地的伤员绊住用着短剑的蒙面人。他游荡在人群中收割着战利品，最终跑向抡起长剑的佣兵，在撞进他怀中的一刹那送出了短剑。
　　青年早已看呆。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接下来去哪，龙绮千击没有解释，带着他躲进了那顶奢华醒目的轿子。不多时轿子外传来了坎斯坦·斯涅特的声音，他装模作样地对侍从们交待：“这些是贵客，不能出半点差错，明白吗？”
　　一众人等异口同声道：“明白！”
　　待千幻和坎斯坦·斯涅特乘上轿子后，青年终于松了口气。坎斯坦·斯涅特不愧是“名人”，一路上只当龙绮千击和青年不存在，最后与神秘人回到了领主府邸。等他们三人到达大广场后，千幻最先拨开轿帘下轿。青年忙向龙绮千击道谢：“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我叫艾斯法·耶纳，您也是龙绮慕骑士大人的同伴吧。”
　　龙绮千击心中再次生出久违的异样感。上次让他莫名在意的还是从埃切罗萨家听到的“龙绮樱”。或许是从未想过龙绮的姓氏居然有这么多人用？他摇摇头——也许只是有人和他一样用龙绮谷的地名做姓。
　　“——你”
　　“——你说的没错。”龙绮千幻不知何时走了回来，她随手摘下面具，用火红的瞳仁盯着他看，“没想到会在这见到你。”
　　艾斯法·耶纳也点点头：“我确实是第一次来奥尔戈领。要不是为了公事——您明白的，就是为了安抚绮尔赫拉的平民，才要我到维埃科迪走一趟——我也很难离开艾斯法城。”他停顿了一会，“您这又是？”
　　龙绮千幻偏了偏头颅，用动作示意着不远处的地标建筑角斗场：“维埃科迪的内务罢了。”
　　艾斯法·耶纳看了一眼宏伟的奥尔戈领大角斗场，随即了然说道：“从骑士选拔赛切入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也相信您的实力。这样一来就算是坎斯坦家也没法再质疑什么了。”
　　千幻没再回复。看起来艾斯法·耶纳已经想通了“龙绮慕”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而千幻也很满意他的版本。她向艾斯法·耶纳提议：“你也要回奥尔戈领城筑吧，同行如何？”
　　艾斯法·耶纳毫无异议。千幻没有就此向龙绮千击解释，但他还是凭借多年的默契配合着千幻，最后在她的示意下先行进入坎斯坦·斯涅特为优胜者预留的套间。走廊上的千幻在艾斯法·耶纳略带诧异的目光中又与他客套了几句，最终与他告别，转身走进房间。
　　“看来即使在银羽骑士那待了那么久，你和我的配合也还是一如既往。”千幻不等他问便主动开口，“我还以为待在银羽峡谷的六年已经让你变成了一个只会执行命令的仆人了呢。”
　　龙绮千击耸耸肩：“银羽峡谷和法塔也没什么区别。”
　　“是没什么区别。所以我才两个都看不顺眼。”她坐到椅子上，拍了拍桌子，示意龙绮千击坐到她对面，“今天最后下场的人是奥尔戈·捷丽塔，维埃科迪的帝国第三骑士。她把我当成维埃科迪的帝国第一骑士、艾斯法·耶纳口中的‘龙绮慕’了。”
　　龙绮千击瞬间明白过来：“龙绮慕和你长得一样？”
　　“看起来是一模一样。”千幻思考，“至少奥尔戈·捷丽塔和艾斯法·耶纳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龙绮千击不自觉地蹙起眉，千幻见状笑他：“你在担心什么？我原本只是想打一架，现在有了‘奥尔戈领的获胜者’和‘维埃科迪帝国第一骑士龙绮慕’的身份也算意外之喜。坎斯坦家不得不承认我的胜者身份，其他人则会理解成诺别哀林·丹妮斯顿与坎斯坦家的争斗。说实话，这个身份我真是再满意不过了。等我确实拿到权力后，自由骑士团当然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撇撇嘴，不耐烦地嘟囔，“什么男女，老子就是有能耐，杜恩妮能把我怎么样？更何况我也不是非要自由骑士团不可，”她又颇为嫌弃地摆摆手，“这些人到底能不能对自己有个清晰的定位啊，还真当自由骑士团在全盛的黄金时期吗？”
　　龙绮千击少有地跟着露出一个笑容，知道了千幻的打算后，他一如既往地帮忙寻找起计划的漏洞：“说起来，‘龙绮樱’会不会成为一个变数？”
　　“出现在琦诺和绮尔赫拉的那个？”千幻不怎么在意地倒着茶，“只不过是长得一样，就算她哪天真的从绮尔赫拉跑到了维埃科迪也没什么好怕的——光是两个人长相一样就够坎斯坦家乱一阵了。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估计我们人也就不在维埃科迪了。”然后她端起茶杯，“反正原本我也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
　　龙绮千击没再多说。千幻也什么都没有察觉。她在短暂的休憩后走进她的卧室，龙绮千击也脱下自己御寒的外衣。一张皱巴巴的草纸在这时无声落地，龙绮千击无意一撇，那肖像便意外刻入他的脑中。他抓起孩童稚嫩却传神的作品，蹙起双眉，再次无法遏制地思考起“龙绮”的意义来。
　　“为什么……”他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是龙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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