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八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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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安塔重新回到涅特兰大十三研究部。门一开，室内空气跟电梯里的交错，激起一股熟悉的错位感。罗伊在门禁边，递给他工作牌，两人一起通过亮起绿灯的关卡。
“特蕾莎呢？”
“在第三禁闭室。”
“我先去看她。”
说完，柯安塔就拐向另外一头，罗伊只能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叹气。
禁闭室里面的特蕾莎正在跟终端另一头的人争论什么，敲门声响起，她直接掐了通讯，让柯安塔进来。
特蕾莎坐在床上，眼睛红红的，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说：“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是有一点狼狈。”柯安塔也扯出一个同样的笑容，坐在特蕾莎身边，“但是鸫看不到，没关系。”
“但我想他看到。”特蕾莎靠着他的手臂，“我想听他安慰我。”
“他也不太会安慰人。”
“对，他只会傻笑。”特蕾莎的眼泪流了下来，“他笑起来真好看。”
柯安塔抱住她，特蕾莎终于放声大哭。
特蕾莎说，刚才她在跟克里斯汀娜吵架，克里斯说她就不应该意气用事、冲动行事，这不是推伤一两个人的问题，而是融合者打伤其合作的联防部，是非常严重的恶意攻击事件，她还说，无论什么时候，融合者就不应该伤害无辜的普通人。特蕾莎异常愤怒，争执起来，她当然知道攻击普通人不对，但是鸫还埋在底下，没有人敢上前帮忙挖出来，她能怎么办，她也没能怎么做，只是觉得这些人都很碍眼。克里斯责骂她毫无理性，没有政治敏感性，平时的教导都学到狗肚子里去，特蕾莎破罐破摔，不管不顾地怒骂。
“为什么她要骂我？该骂的是海盗才对。”特蕾莎抽噎着，“凭什么，我连讨厌的人都不能打了。明明很多人，都会报复讨厌的人啊。”
柯安塔说：“因为你是人类的一分子，但又要把你从人群里割裂出来，所以出现了这样的悲剧。”
特蕾莎说：“那你呢？”
柯安塔：“我不是人类。”
特蕾莎：“所以你可以独善其身。”
柯安塔缓慢摇头，不置可否。
特蕾莎猜测：“因为你爱他。”
柯安塔莞尔一笑，可笑容再好看，也掩盖不住背后的疲惫和悲伤。
“我知道的，你比任何人都想他们死。”特蕾莎说，“如果你不是人类，那肯定能做到。”
“我只想醒来的时候看到他躺在身旁对我笑。”柯安塔摸摸她的头，“外星人不是无所不能的。”
特蕾莎知道柯安塔这么摸头就代表离开，便赶紧抓住他的手，说：“答应我，你们不要再吵架了。”
柯安塔亲亲她的额头，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罗伊和柯安塔一同前往审讯大厅，两人进入电梯时，罗伊按门，柯安塔在一旁快速浏览的资料，看完之后，他跟罗伊的一致同意，这个布雷克??奥特看似供出了很多信息，但实际上都是些无关要紧不痛不痒的废话，跟真正关键的情报擦不上边际。有趣的是，这些供词很容易抓住事外之人的心，博取同情。比如说，布雷克辞去军职，加入海盗的理由是军队腐败，以及军权高度集中，军事独裁。在海盗生涯中走私药物和贩卖纳米构造体稀释剂，获得的利益商机带动了边界地段贫民星球窟的经济发展，运输冷冻器官救助了大量未能获得太空港高精技术医治的地球原著居民，还在地球资助了教堂和福利院，为各种不被联邦宠爱的孩子和被自动机械夺取工作的失业人员提供食宿。当时听到这里，罗伊就已经笑了：“他以为自己是谁，杀富济贫的反英雄，在阶级斗争中为弱小的一方抗争？”莫测看完了整份供词宗卷才说：“什么革命者，这个逼只是个夹在阶级斗争中吃人血馒头的垃圾。”更绝的是，此人还背负了一段复杂而禁忌的情史——罗伊和莫测因为这个故事笑了半天，最终被路过的克里斯汀娜打爆狗头结束，此乃后话。布雷克??奥特在军队时曾经跟一名青年热恋过，该青年名为斯蒂尼尔??初昂夫，拉德里安??初昂夫的儿子，两人相恋多年，在大大小小的战场上相互扶持出生入死，却在商讨结婚之际，因为一起纳米构造体泄漏事故，导致斯蒂尼尔死亡。实际上，据在现场目睹他慢慢死去的布雷克所言，斯蒂尼尔完全有存活下来的希望，但身为纳米构造体反对派的初昂夫上将不同意给儿子注射稀释剂争取最后的生存希望，此后，他就辞去军职，与僵化而腐败的军队作斗争。柯安塔冷眼看完这段供述，当他翻到斯蒂尼尔的资料时，面无表情地评价了一句，这个人长得跟鸫确实有七八分相像。罗伊心想，说不定这也是上将对莫鸫极有好感的原因，而且鸫是二代融合者，这样的身份更加容易让他联想到死去的、已经长期注射过稀释剂的儿子。接着，柯安塔就咬牙切齿地给布雷克??奥特此人下定义：“真他妈恶心。”
这是罗伊第二次看见柯安塔如此直截了当地表达厌恶，上次的那个现在还在监狱里呆着，不知道这次的下场如何。
两人进入审讯大厅。这里要说是个大厅，大不如说只是个普通的会议室。实际上布雷克??奥特被关押在联防部的地下收押室中，会议室的投影能够实时直播他的动向，现场的收押人员会根据审讯人员传来的信息，即刻审讯布雷克。在他俩到来之前，已经有别的审讯人员问过话，大概的内容逃不出各种无意义的琐事和行事动机，完全无法触碰真实情况。记录员们告诉罗伊，之前已经有人多次提问纳米构造体来源和达尔文太空港融合者情报，都无功而返，气急败坏之下都半开玩笑地说直接严刑逼供算了，反正这类三代四代融合者皮糙肉厚。在一旁作共鸣技术顾问的卡特罗告诉柯安塔，刚才拉德里安??初昂夫也参与过审讯，只不过没提问，只是旁听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审讯频道。罗伊呵呵笑说拉德里安算是不知道鸫变成什么样，要是知情，非得直接调转船舰冲回来，撞死这个狗逼。
柯安塔跟两边的审讯员交流几句后，坐到摄像头的对面，没过一会儿，摄像头亮起绿灯。与此同时，布雷克对面椅子上出现柯安塔的立体影像，他吹了个口哨，跟第一次看见这个红发青年从卫生间出来的神情一模一样，充满了惊奇和挑逗，他说柯安塔是第一个敢跟他直接影像对谈的人，之前的怂货个个躲在审讯员背后，跟缩头乌龟没什么两样。柯安塔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多说。
布雷克说：“冒昧问一句，莫鸫怎么样了？”
柯安塔：“……”
监控中心的审讯员：“请犯人不要提问。”
柯安塔微笑：“没关系，我只是后悔怎么没面对面审讯，好让我打死他。”
这时，罗伊的终端亮了，一名非好友联系人发来讯息，打开一看居然是拉德里安，上来就问莫鸫是否安好，罗伊忍住拉黑的欲望，关闭终端。
“正式自我介绍，我是柯安塔??瓦尔黑茨，是本次的主审讯员，希望你能够少说废话，多讲有用的。”柯安塔微微笑着，笑容完美而渗人，“在进入审讯前，我先介绍一下涅特兰大纳米构造体研究部开发的新技术，一种能够随意控制融合者反噬程度的药物，注射该药物后，实验者会以一种极其缓慢而低破坏性的方式反噬，反噬过程中，其记忆和意识会以结晶体的方式脱落。也就是说，布雷克??奥特先生，如果你不打算招供，我们会立刻执行以上手段，直接取出你的记忆。”
布雷克本来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柯安塔拿出来的一台仪器，立刻闭上了嘴。那是一台长相非常普通的扁平方体仪器，右边是面显示屏，左边是个翻盖，打开底下是两排方形槽，设计极其简洁，操作非常方便。知道的人一眼就能看穿，这是台紫外分光光度计，一种廉价到实验室可以人手一台的检测仪器。
“这是纳米构造体稀释剂鉴定器，从你船上搜回来的。”柯安塔说着掀开翻盖，调整了摄像头角度，给仪器一个大特写，“相信你也拆解过，基本上了解功能。”说到这里，他把手伸到方槽内部，不知摸到哪个按钮，显示屏弹起，底下升起一条散发着绿色荧光的三角柱，这条三角柱正是整台鉴定器的核心装置，里面流淌着绚烂光线的复杂密封槽中，装载的正是纳米构造体，尽管量不多，可能不到头万分之一发丝的重量，但足以支撑整台仪器的电量供应。奇怪的是，承载三角柱的凹槽有两个格，却只有一条三角柱，另外一条不知去向。
“你的纳米构造体是怎么来的。到底是谁雇佣你们的。这些问题，关押这么久以来，相信布雷克??奥特先生也被问烦了。不如我们来点别的，玩个游戏，做笔交易，或者，打个赌怎么样。”
他说话没有提问的语气，完完全全是平淡无奇的陈述，仿佛根本没有在征求对方的意见。语毕，他站起来，手中拿着一个锤子，说：“纳米构造体在受到外界干扰或者攻击的时候，会表现出各种不同的应对形式。目前，我们研究过的所有纳米构造体都没有相同的表现，而且，即便是相同的攻击方式，也会出现不同的反应。即是说，在攻击他们之前，你是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外相形式的。我们将这称之为薛定谔的纳米构造体。另外，我们的研究方式，叫做黑箱研究，是一种非常笨拙、但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布雷克??奥特先生，接下来，我就会砸碎这根三角柱。根据量子纠缠，它的运动变化会同时体现在另外一根对应的三角柱上。你没有猜错，另外一根就在你的束缚椅下方。”
布雷克笑容有些僵硬：“涅特兰大一上来就豪赌，确实不同凡响。”
柯安塔冷笑一声，手起锤落，毫不犹豫地砸向三角柱。
“共鸣成功。”埃米尔说，他非常肯定接下来鑫的精神共鸣会在它的药物辅助下变得非常顺利。
罗伊点头，对柯安塔说：“辛苦你了，可以先回去休息吧。”
柯安塔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极为疲惫的笑容：“我看看鸫再回去。”
在柯安塔离开实验室后，罗伊低头给亚连发了个信息，就回到工作上来。布雷克??奥特被浸泡在纳米构造体池中，浑身插满细管，不停地注射埃米尔研制的药物，鑫躺在旁边，紧闭的双目底下的眼球不停地转动，他已经成功与布雷克的精神共鸣，能够像水滴落入大海那样融入到对方的精神中，像病毒侵蚀信息网般窃取记忆和意志中的线索。原本，比起布雷克，鑫的共鸣能力和融合强度都要高出不少，但他实战经验极少，要攻入意志经过多年军战磨砺的布雷克的精神防线非常难，正无从下手之时，柯安塔从他往前的经历推测出此人的薄弱点，演了一场戏，让鑫通过梦境投影到布雷克的精神中，同时在精神破防的那一刻，给布雷克注射埃米尔研制新的纳米构造体干扰药物，从而让两人强制共鸣。这个方法对鑫的精神强度要求极高，也很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后遗症，但鑫毫无惧意，经过一段时间的精神休养和清理清空后，一鼓作气，终于攻破了布雷克??奥特的精神。
实验仍在紧张地进行，但柯安塔已经走出去很远，走到另一个大实验室中。他穿上防护服，过两次消毒，来到一面落地观察窗前，玻璃外头是黄金鸟根部。自从埃舍尔回来，在他的帮助下，黄金鸟的纳米构造体控制得到技术上的革新，建造了这座黄金鸟中枢神经根部观察区。在观察区的安全范围内，纳米构造体对普通人类的伤害已经降到最低。此时，根部有一颗巨大的晶体球，如同一颗根瘤缠在神经根部，孜孜不倦地汲取着养分。
鸫??埃舍尔飘到柯安塔身边，说：“他的情况很稳定，但是恢复的可能很低。”
柯安塔说：“试过强制冬眠了吗？”
埃舍尔：“不成功，连球体表层都没有变化。”
柯安塔没再说话。
埃舍尔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可能永远都这样。”
柯安塔说：“我一定会让他好起来的。”
埃舍尔也不再说话，两人一齐看着神经根部。鸫就藏在那颗晶体球中，只是已经不再是人类的形态，完完全全成为了各种各样奇异的纳米构造体集团碎片，封存在晶体球中，若不是共鸣度和融合率数据相符，都没人能确认这就是莫鸫本身。列车落地的那一刻，濒临反噬而亡的鸫体内的纳米构造体自发地包裹住了他，在外部和内部的抗衡中，形成了这颗球体。特蕾莎将他挖出来的时候就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惊恐和悲伤先让她尖叫，然后是痛苦，接着疯狂地袭击任何一个胆敢接近的人。小啾看到之后难以置信地询问所有见证人，试图听到一句否认这就是莫鸫的话，可最后还是一直哭，哭到莫测赶来，昏倒过去。那他呢，柯安塔回想着，他对这段记忆有莫名的苍白和割裂感，仿佛那个时候站在现场拼命安抚特蕾莎的不是自己，协调首先到场的联防部纳米构造体部队如何回收莫鸫的也不是自己，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麻木镇定地看着晶体球泡入保护液中，看着他运入车内送走，自己跟着罗伊留下来检测现场纳米构造体残留状态，指挥融合者们清理残骸。即便是到现在，他还是茫然，不知所措。他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却也不清楚将要做什么。他看了看大屏幕上不断变化的数值，才反应过来，距离鸫出事其实才不到10个小时，可却感觉已经过了百万个纪元。
“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看着你放心。”埃舍尔说，“有任何变化，我立刻会通知你。”
柯安塔缓慢地回过神来：“谢谢。”
埃舍尔笑了笑，说：“他也算是我的孩子，我不会放弃他的。”
柯安塔走出大楼的时候，一辆车停在他面前。亚连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了。
“你还好吗？”
“我不好。”
两人没头没尾地应答了一句，就上车起飞。一路飞行，沉默无言。车停在居住区的停车场内，柯安塔要下车，亚连突然叫住他，说：“你一个人住，要好好照顾自己。”
柯安塔愣了一下，说：“我跟朋友一起住，他们都跟我一样……是自由民。”
亚连张了张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得说：“可以，能照顾好你就行。”
柯安塔知道亚连有很多话想说，却碍于这段时间近乎决裂的关系不好开口，就停下来想了想，说：“我有一个想法。”
“你说。”
“我在想，如果鸫不去救那列车的人，他就不会变成这样。那些人不如都去死好了。”柯安塔盯着亚连，“有这种想法，我是不是非常的卑劣，或者说反社会？”
“这是人类普遍拥有的感情。”
“那这种感情源于爱情，还是源于仇恨？”柯安塔顿了顿，又说，“我不是人类，很难理解这些感情。拥有这些感情能够让我更加接近人类，但是，人类却又抗拒、唾弃这些卑劣的想法。那我算是如何呢？我变成人类了吗？我是成为了大家所想我变成的人类呢，还是偏离了所有人的期待呢。”
最后，他抛下一句话：“也许我到这里学习人类的思考就是一个错误。”
亚连沉默了很久，他从发现柯安塔是外星人的那一刻起，就预感到有这么一天，柯安塔会在身份定位上动摇，却没想到，他自己早早就有了答案，也准备好为所做的一切选择负起责任。只是没有人想到的是，付出代价的不是他，而是莫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