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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生恰如三月花 ...

  •   一.
      疲惫的走下电梯,手里的行李箱好像有千斤重,拥堵不堪的机场大厅,我晕眩着,直到看到了你的脸。
      你穿一件黑色棉质长裙,同色的平底鞋,周身只有手指上有亮晶晶的光,是一枚老戒指。你的容颜有斑驳的迹象,发色有些花了,卷曲着披散在肩头。
      我看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亮了。

      “累了吧。”
      你快走几步,从我手里接过行李,又习惯性的牵住我的右手,指尖传来的触感和小时候一样,干燥而温暖。
      家乡的春天很美,铁栅栏里长着大棵的杏花树,开着累累的繁花,枝桠一直延展到路边上来,给行人们垂下一丝春意。我们走过的路面上有细碎的花瓣,长长的洒了一路。

      “在学校里怎么样,吃的还习惯吧?”你带着笑意问。
      我点点头,“还行吧,四川人不怕辣,贵州人怕不辣,湖南人辣不怕,这次我多带些辣酱去,不然吃不下饭。”
      你咯咯咯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开成一朵花。
      “好好好,给你备了几瓶子呢。”她抬手拂去我肩头掉落的花瓣,我自然的伸手揽上她,两人并肩走过马路的时候,我听到她轻轻的一声叹息。
      只有当离家求学,远离你身边的时候,我才会想起小时候的时光。因此现在竟然格外珍惜你被我逗乐时咯咯咯的笑声,明明像砂砾一样平凡,又像钻石一样璀璨。

      二.
      你说我以前很乖,从来不主动讨要零花钱,还会帮你做些小活计。到了晚上,你会带我去看电影,放花灯,在我的头发上扎上艳丽的花,为我改制合身的衣裙。
      这个时候父亲就坐在阳台边抽烟,带着胡渣的嘴角弯着勾起,我尤记得那里亲起人来很刺,我最讨厌他抱着我亲。

      再大一点以后,家庭突遭变故,三人行变成了两人,墙上的挂画、照片里的合影全部不见,屋里我们的东西全部收拾了起来打上包裹,接人的车子来的时候,父亲还是无影无踪,仿佛过去的那些年头都只是我的一场梦而已。
      “爸爸呢?”

      我仰头问你的时候,你不发一言,好一会儿我似乎是看到了你眼角的泪花,但你飞快的偏过头去,“你没有爸爸了。”车窗外的风很大,我以为是我看错了。
      你执拗的把我带离他的城市,放到外公外婆家住下,老人们沉默寡言,每日重复着既定的活动,没有人带我放花灯、看电影,也不再有人给我扎头花、编辫子。

      外公只会对着鸟儿说话,似乎这个家里只有那笼里的八哥儿才是他的亲孙女。外婆总是愁眉不展,有颇多愁绪的样子,我曾经问过一次,她说,“那都是大人的事情。”
      我知道啊。

      忙于生计都是大人的事情,那我呢,我是不是也算是大人的‘事情’?
      我和你隔了一个城市,你只有过年才来看我一回,你好似忙碌了许多,来去匆匆的,虽然会给我带来新衣裳、新首饰,我却总觉得和从前的你不一样了。

      领居家的哥哥比我长四岁,总是用一种能看透一切的眼神看我,吊着个眼,像是老师说的‘上帝视角’,我小学的题目要是不懂,他会毫不留情的说我笨,我考试不及格,他会在外婆面前哈哈大笑几声。

      “你爸妈是早离婚了,你妈还有可能在外面给你找了个后爸呢。”他舔着手里的冰淇淋满不在乎的说,这个时候我原本是蹲在小板凳旁边写作业的,听到以后我就放下笔了。
      然后我把他吃着的那个冰淇淋整个涂在他胸口的衣服上了。

      “今天新学一词,叫乱嚼舌根,大概就是你这样吧。”
      耍帅一时的后果就是,我被青春期发育的男孩摔了个狗啃泥。
      后来外公给我搓洗沾满土的衣服时说,这个女娃厉害,敢和比自己重一倍的男孩子掐架,以后不会被人欺负去的。
      很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后来邻居家的哥哥再没有教过我写作业,当然他也不在我面前口出狂言了,大概他们老师也教了他一个新词叫乱嚼舌根吧。
      我的成绩还是不好,熬到过年的时候妈妈来了,她没有给我找后爸,等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她把我接了回去。

      三.
      “给你准备了水煮鱼和肉片,今晚吃哪个?”我稍一愣神,手里被塞了一杯温开水。
      抬手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煮肉片吧,下面多些油麦菜。”
      “好,知道你喜欢吃咧。”她弯着腰准备水盆里的菜,灶台上一应俱全的锅碗瓢盆。这个老旧的房子我是熟悉到骨子里的,因为在这我度过了一整个初中、高中。
      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小学的百褶裙换成了初中的花白运动衣,又肥又大的裤脚掩盖了像小树苗一样拔高的身躯。你每天早上很早就起来给我准备早餐,蒸的各式小包子,炖的核桃西米露、或者是燕麦牛奶,我从来没有重样的时候。
      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却觉得比在外公外婆家更像一个家。

      春去秋来,学校的新生换了一茬又一茬,我以为我会在语数英政史地物化生,这九大金刚的陪伴下走完高中生涯的时候,一个噩耗从遥远的城市传来,他的城市。
      他去世的时候,我十六岁。

      你接了一个电话,只看了我一眼就泪流满面。你很少在我面前哭,而那晚,你和我提及从前,那时他还是俊秀风流的男子。年轻的你们像泅渡河流一样摆渡青春的残酷欲望,灵魂像花瓣一样,突破障壁,激盛绽放,付出代价。只是最后又归于平常,年华渐老,人淡如菊。所有曾经的轰轰烈烈只能淹没在柴米油盐里。

      “你没有爸爸了。”现在我是真的没有爸爸了。
      我笨拙的把手放在你背上轻拍着,掌下的你意外的瘦小,背脊在静谧中颤抖着,这时,不管是平时的矛盾还是争吵,都消失不见。
      到现在我才发现,幼年时父母的离异让我对他的记忆出奇的少,脑海里只剩下我们惊人相似的脸,还有他刺人的胡渣。这一夜我们不眠,你说了很多从前,关于你们的第一次相遇,第一次牵手,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注视你,注视你渐渐衰老的脸。

      而我最后一次注视他,是他停放在老家的遗体,他的冰冷僵硬的毫无温度的□□,像一支干瘪掉的却狠狠不肯折断的柳条。
      寒风灌进大开的窗户,耳边回荡着超生咒,我独自一人坐在他面前,那一个面对面的最后注视,却已不能带来任何安慰。

      我知道这样的时刻珍贵稀少,并且在逐渐的失去,像从湖泊里掬起一捧水,注定要从指间漏空。在这个世界上,我能够拥有的恋恋不舍,只有这两个人是真的。而现在,我尚未接受他的这种失踪。因为深深烙印在血脉里的联系,他不能被替代,你们如果离开,我的身体像被掏出一个大洞,时间和黑暗填补不了它,直到我也离去,那里都是残疾。

      四.
      “啾啾-啾啾-”被窗口屋檐上的麻雀吵醒,它们叽叽喳喳的飞开,我顶着鸟窝一样的头发坐起来,麻雀们盘旋几圈仿佛在嘲笑我,丝毫不为打扰一个人的回忆梦而感到愧疚。
      “妈,你这么早就起了,不多睡会。”我揉揉眼睛走出来,见餐桌早已收拾妥当。

      “人老了,睡不着。”你开玩笑的说。
      早餐是昨天就熬好的八宝粥,配上你自己做的芋头糕和糖心蛋,食物太多根本吃不完,你很贴心的晾到了半凉。
      我用勺子往嘴里送时,你就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借着清晨的阳光缝补我漏针的上衣,我知道你最喜欢减去我衣服上的线头,其实有时候不剪也没关系。

      但是离开你以后,我总觉得不剪线头的衣服,像是缺了点什么。唔,大概是缺某一个人的精心关注吧,缺那种,我被全心全意捧在心上的感觉。
      “有蜂蜜和冰糖自己放,要不要咸菜?”你不放心的问,我笑笑,“妈,我知道的。”
      你总是为了我做好全部的打算,好像不管我多大了都还是毛手毛脚的幼童。

      你眼角松弛的纹路,好像花一样,黯然却有无限温柔。我却觉得渐渐老去的你好像一个孩子,上了大学的我似乎成了大人,你会像雏鸟一样,渴望和我接触。有时是轻轻的牵手,有时是一个拥抱。
      放心,我的时间还很长。

      我坐在院子里懒洋洋的晒太阳,好似要下雨,天气变得闷闷的,你的老房子门栏下却更加凉飕飕的。叽叽喳喳烦人的麻雀好像也知道你的好脾气,徘徊在屋檐下不肯离开。
      陈腐的木头楼子,所有的旧日物品都散发出灰尘的气息,天窗里透出的阳光里有细小的颗粒,好像在轻快的舞蹈。

      我注视着忙碌的你,有些浮肿的身体,因为老去而走型,清秀的五官还是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容颜,你是爱美的女子,怎奈岁月不饶人。
      我没有你灵动秀美的眼睛,幸而有和你一样乌黑的长发。

      午饭照例是丰盛的,一些新鲜时蔬和我喜欢的汤,这些都只是在家中才会吃到的永远不腻的菜肴。远离了家乡的人,就像漂泊到了高空的风筝,摇晃在气流里,却始终被牵在一个人手中,不管再远都有想收回来的心。

      五.
      “囡囡回来了。”
      在这个无情的钢铁都市的角落里,在这片老房子组成的树林里,升起了缕缕灰色的淡烟,你坐在椅子上,手里跳跃的黄纸,折叠成一个个精巧的元宝。然后它们一个个落在了铜盆里,在火焰里化作你的思念和叹息,去往地下。
      “爸爸。”

      我打着伞,在密密麻麻的墓碑中徘徊,没有太多悲伤,就像走进一片原野里,春天的色彩在这一片荒芜里,显得有些凄惨。我静静的看着你,仔细抹去他墓碑上的灰尘,然后视线又在那黑白相片上逗留了好久,最后用一种不寻常的平静焚了那些纸钱。

      这墓地里沉睡着的灵魂,都有着各自非同寻常的人生,圆满或者不圆满,都曾经有过灿烂的生命。聊斋里的鬼怪要有千年的修炼才能化作人形,我们却能轻而易举得到,并且潇洒的来这个世界走一遭,这就足够。雨略微大了点,这香山里的花瓣,有的落在地上化作泥,有的凋零在了不知名的墓碑上,而有的,顺着风,飘向了远方。

      你佝偻着蹲在那里,一言不发。铜盆里的火苗燃了又灭,你小心翼翼的重新点燃,又用伞遮住它,仿佛这火苗就是你唯一的希望。我一如想象的那样,沉默木然着,注视着你。
      人越年长,对身边的人就越来越淡然,很多人莫名其妙的出现了,却又悄然无声的消失了。犹如坐看云起云落,实在是没有任何的解释说明。只有在孩子们长大后才能明白,父母的爱,并非理所当然,一样需要彼此相知,甚至宽悯。

      你起身的时候有些晃,我很自然的扶住你的手臂,你也顺势捏了捏。“走吧。”沉默一会,你叹出这两个字。
      两个人共撑一把伞,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心头强烈的撞击着,不知你是不是终于崩溃,一下子失声痛哭起来,手紧紧握住我的。

      你送我去机场,也许是太久没有见我的缘故,一直送到了安检门口,不愿意离开。你小小的身躯就像孩子一样,顿时心生怜惜,我紧紧的抱住你了。
      你好像一朵花,过了争艳的季节,逐渐衰老,水分和颜色都随时间消逝了。仅剩下一缕随风即失的香味,把你余生的坚强凝聚成核,沉稳厚重,是能让人的心变得柔软澄澈的回溯。

      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你是会老会死的,偶然想起,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也就从来没有想过,在某一天,我会失去这一束视线。仿佛你是我手里自始至终的底牌,仿佛你一直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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