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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朝圣寿王子封驸马 猎鹿苑妙莲得龙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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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氏定了定神,等冯诞先下了车,才拉着妙莲的手小心翼翼地下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给几个宫人拥簇着,款款走过来。常氏见她装束华贵,慌张就要下拜,跟来一个年长宫人忙上前半步笑道:“如夫人辛苦!得知如夫人带了公子们来,封昭仪亲身来迎了。”常氏才知这贵妇是太上皇的宠姬,冯太后的儿媳,急急又要行礼,封昭仪忙止道:“万不敢当!昌黎王是太皇太后长兄,如夫人是妾长辈。”说着亲亲热热地扯起常氏的手,又对妙莲上下一打量,笑道:“呦,好个俊囡儿!可把我的乐安公主也比下去了!”常氏道:“小女粗材,如何能比金枝玉叶。”封昭仪又赞了两句冯诞,便道:“如夫人请进罢,太皇太后要等得焦急了。”常氏才想起来,忙向回头车中唤道:“阿媛,还不下来?”
似乎是不满久被疏忽,那小阿媛从车窗里探出头,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量众人,对常氏充耳不闻。常氏脸色不觉有些难看,好在冯诞走近前,掀开车帘哄道:“再不下来,就把你自己丢在这儿。”阿媛向他张臂道:“你抱我。”冯诞真个搂住她,半拖半抱地下了车。封昭仪吩咐宫人道:“快抱着小郡主——咦,禧儿呢?一眼都少看不得。”说着就与常氏携手往昭阳殿里走去。
那小阿媛给个肥壮宫人抱着,扑鼻一阵胭脂香混着乳酪腥膻,极不舒服,不由得挣手蹬脚。转眼见殿前杨柳垂下一枝长条,伸手一指道:“我要!”那宫人哄道:“贵人听话,就要见太皇太后了。”阿媛不依不饶,那宫人无奈,一手抱牢了她,一手去折柳条。不意耳边“噌”的一声,阿媛捂住额头大哭起来。宫人尚不及呵哄,就听得一个低沉声音自殿中传来:“谁在外面哭啊?”
像是感应到了甚么,阿媛竟至住了哭泣。宫人忙把她抱了进去,轻轻放落在地,一旁冯诞忙拉她跪下来。那个声音又问道:“这是谁呀?”这次却带了分笑意。阿媛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端然坐在一位三十余岁的贵妇,身着朱红色黑纹大袖袍儿,满头青丝梳成尺余高髻,插戴的金步摇一直垂到宽广明净的额上,艳丽的面容仿佛王庭中开到极盛的牡丹。阿媛只顾怔然望着她,常氏忙道:“回禀太皇太后,这便是王爷三女儿,阿媛。”冯太后笑道:“哦,这就是跟我一天生日的小阿媛么?过来,教我瞧瞧,我们姑侄到底有甚么大缘法?”说着向她伸出手来。
冯诞忙暗中将她一推,阿媛竟真个走了上去,由冯太后抱起放在膝头。冯太后捧起她脸儿,笑道:“长得可不像哥哥,也不像博陵长公主,倒是有点像……”她转过脸问道:“宏儿,你看她像不像祖母?”阿媛这才发现冯太后身边还端坐着一位少年。他垂目看了眼这个雪团儿般的小女娃儿,微笑道:“在孙儿看,无人能像皇祖母。”冯太后不以为然道:“侄女随姑嘛。”回过头又细细端详着阿媛,忽的奇道:“这额角儿怎么青肿了?”
不提便罢,一提小阿媛又抽噎欲泣,手指着那肥壮宫人道:“是她……”那宫人吓得伏地不起,封昭仪忙斥道:“好贱婢!不是教你好生抱着小郡主么?!”冯太后瞥了她一眼,道:“是禧儿又淘气了罢?” 说着自侄女白裘领中捡出一颗金灿灿的铜弹子来。封昭仪呐呐道:“都是妾管教无方。”冯太后把那铜弹子递给阿媛把玩,淡淡道:“汉人们常说‘父爱子,教子以义方’,不能都怪你。”封昭仪低声道:“太上皇……太上皇避居东宫,无暇躬亲管教。”冯太后冷冷道:“是啊,一会儿阅军,一会儿亲征,还要关起门跟高士法师们谈玄论道,太上皇是太忙了。”
封昭仪一时语塞。恰此时宫人禀道:“太上皇、昌黎王求见!”靴声橐橐中,一个朱袍黑冕的青年人大步走了进来,冯熙紧随其后,后头还跟着一个宦官。殿中宫人立时伏倒一片。皇帝拓跋宏走下座来,跪倒在地大声道:“儿子叩见太上皇!”冯太后放下阿媛,微笑道:“你们来得倒快。”那青年人上前给她行过礼,起身笑道:“儿皇与昌黎王都挂念母后。”他身材颀长,一副十足的鲜卑人长相,只是肤色没那么白皙,早被北疆的风沙和草原的烈日染成了微黑,显得分外坚毅果断。这位太上皇拓跋弘今年才二十三岁,少年登基以来诛乙浑,严吏治,励农耕,征蠕蠕,攻刘宋,是大魏开国以来最年轻有为的君主。可偏偏在五年前忽然“雅薄时务”,禅位太子,避居东宫开始了悠游的逊帝生涯。
冯熙也已整整五年没见这位太后胞妹了。他强抑心中激动,上前两步叩拜道:“臣定州刺史冯熙叩见太皇太后!”他伏跪在地,声颤肩摇,比之城外那个挥鞭勒马的昌黎王,顷刻间竟似老了十岁。冯太后直起身道:“快起来,起来罢。云拂,快扶昌黎王坐下。”那个年长宫人忙搀起冯熙,扶他在拓跋弘下首坐下,又教宫人上茶。冯太后凝目端详着他,叹了一声道:“哥哥也见老了。”冯熙微笑道:“去年新掉了一颗牙,到今年一顿只能吃得三两米了。呵,老也就老了!只是听闻太后染恙,臣寝食不安,日夜兼程,今见太后玉体安详,这颗心总算放下了。”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半转过身去,微微举袖拭泪。
冯太后眼底也泛了红,哑声道:“再过几年,怕想见一面也不易了。”拓跋弘道:“母后与舅父说哪里话?舅父年未不惑,正当英姿勃发,母后更是圣寿千秋。”冯熙忙躬身道:“老臣朽矣,愧见陛下。”冯太后却笑道:“千秋?要是真个千秋百岁,可教他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后来人怎么办?连孔圣人也说了——‘老而不死是为贼’嘛!”拓跋弘闻言沉默了。恰此时宫人奉上茶来,那跟来的宦官忙接过亲手捧上,不意没等拓跋弘来接,竟一个失手打翻在地!热腾腾的茶水登时洒了拓跋弘满袖,那宦官忙不迭跪下,连声道:“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拓跋弘一笑道:“奚买奴侍奉已久,朕早说过你不必再做杂事了。”奚买奴赔笑道:“方才听王爷说自己老了,太后也叹自己老了,老奴心里怕主子嫌奚买奴才是真老了,那就连茶水也不使唤了,老奴就只好去给高宗皇帝扫地去了!”有意无意地,一席话句句不离“老”,倒把众人都说笑了。冯熙趁机道:“说起太后圣寿,臣此来特备薄礼,谨为太后贺!”转头看向冯诞。
冯诞忙自常氏手中接过一只黑雕漆大匣子,双手捧着膝行到冯太后跟前,吃力地高举头顶。冯太后笑道:“是甚么宝贝,这么难为孩子?”接过打开一看,就中满满都是泛黄的帛卷。冯熙微笑道:“是昙曜法师亲译誊写的《付法藏因缘传》六卷。”冯太后眼睛一亮,轻轻取出一卷展开看觑,笑道:“倒难得。怎么得到的?”
冯熙道:“数月前,臣往魏昌视灾,途中救了个疯僧。谁知几天后忽的圆寂了,身边只留下这部经书。臣已请定州各高僧看过,确是昙曜法师于和平六年译写的经文。如此宝典,恰逢太后圣寿出世,正是佛祖佑我大魏,佑我圣后明君!”他微瞥拓跋弘一眼,又道:“因此故,臣特从定州、冀州、并州等各名刹大寺,征集高僧五百余,随臣一同来到京都,择日开大法会,为太后、太上皇、皇上祈福!”
“何必做如此大排场?哥哥太过费心了。”冯太后似是责怪地说,语气里却分明都是赞许之意。她轻轻抚摸着经卷,忽然低叹道:“和平六年,和平六年……你父皇就是那年撇下我们母子的。”
拓跋弘耸然动容,轻轻唤道:“母后!”冯太后却放下经卷,转颜笑道:“说些高兴的事。太上皇看我这侄儿如何?”拓跋弘道:“明珠玉树,隽姿天成。”冯太后道:“恰好跟宏儿同岁,也是因缘。”封昭仪凑笑道:“跟乐安公主年龄也相当,正好做个驸马。”冯熙闻言心中一动:这乐安公主是封昭仪所生的皇长女,很得拓跋弘的宠爱。他目光微一闪,便低下眼不说话了。只听得冯太后笑道:“当娘的有心了。太上皇以为呢?”拓跋弘微一顿,遂道:“既然母后与昭仪都喜欢,朕也喜欢。”
一听这话,冯熙忙起座上前两步,按住冯诞一起跪倒,大声道:“臣冯熙、冯诞叩谢太皇太后、太上皇、皇上天恩!”常氏与女儿也磕谢不迭。独有小阿媛满脸不解,抬脸问冯太后:“‘驸马’是甚么官儿啊?我能当么?”
稚嫩的声音一落地,连拓跋弘都忍不住笑了。冯太后重又抱起她,望着皇帝拓跋宏笑呵呵道:“傻囡儿,‘驸马’这官儿你可当不了,不过姑母替你问问皇帝……”话未说完,只听见拓跋弘厉声怒斥:“拓跋禧!太皇太后跟前,也敢如此无礼!”阿媛吃了一惊,转眼见一个少年蹦将进来,没戴帽冠,袍领儿也扯歪了,一手捏着银弹弓,一手提了只扑朔乱挣的雀儿;吃了拓跋弘这一喝,方把雀儿藏在身后,端正神色跪下道:“孙儿拓跋禧拜见皇祖母!叩见父皇、皇上!”说到最后,偷偷向座上拓跋宏挤一挤眼。
冯太后哂道:“无礼也不是这一天了。”招手教拓跋禧上前,亲自给他整理衣袍,一壁问道:“野成这样,还舍得回来?”拓跋禧道:“回皇祖母,我饿了。”冯太后“嗤”的一笑:“你倒老实。昭仪先带几个孩子去用膳,看好了——宏儿,带好阿媛。”
拓跋宏忙走下座来,对冯太后、拓跋弘行过礼,方才对阿媛笑道:“跟朕走罢,小驸马。”阿媛瞧着他的笑容,竟伸出一只手扯着他袍角,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封昭仪、常氏等忙紧随其后。冯太后转眼望向冯熙,又叹了口气:“我们兄妹也多少年没一起吃餐饭了——太上皇也留下罢,替母后敬昌黎王一杯酒,洗洗这几年辛苦风尘。”拓跋弘起身笑道:“母后恕罪。自从移居东宫,儿皇茹素久了,膳后还要坐禅诵经……留下来反扫了母后与国舅兴致。”冯太后凝望着他,半晌才点点头:“那你去罢。”
拓跋弘去后好一会儿,冯太后动也不动地坐着,一语不发。冯熙不安,方开口道:“太后玉体……”却被冯太后蓦地一声厉喝打断:“看看罢,他是怎么对我的!”冯熙道:“依臣看,太上皇对太皇太后还是恭顺的。”冯太后冷笑道:“恭顺?我身边的亲卫,说杀便杀了;我拔擢的大臣,说免就免了。他亲征蠕蠕,在北苑列兵放马,如今又下诏令中外戒严,非他亲命京师内外一兵一卒不得调动,就连你此番入京,一路上也都被看得严严地——这都是要对付哪个?”
所谓“杀亲卫罢大臣”,指的还是五年之前,即皇兴四年宿卫监李奕被诛一案。李奕本是汉族官宦子弟,生得气象高华,形容俊秀,又因为机缘巧合救过冯太后的性命。彼时文君新寡,韩掾年少,重重宫闱私隐也就说不得了。李奕因此青云直上,朝堂后宫也传闻渐起,少年皇帝未免颜面无光。恰逢拓跋弘幸臣李忻告发李奕兄弟贪赃,拓跋弘遂以此名义,一举诛杀了李奕兄弟满门四十余口性命,并趁机清扫了冯太后在朝中的几个势力元老,遂成这对母子反目之始因。冯熙对此心知肚明,但实在料想不到,时隔数年,冯太后对李奕之死仍是如此耿耿于怀!他略一默,遂低声道:“他毕竟已禅位了。今上自落地就由太后抚养,待到亲政,都会好的。”冯太后长叹道:“只怕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再者,你也别轻觑了我这个小皇帝。才四岁就知道为父吮痈,当年要传位于他,这娃儿哭得锥心裂肺,说甚么‘不忍代至亲’——瞧着罢,到时他的心还未知向着哪个!”
冯熙道:“朝中元老旧勋总是拥戴太后的。”冯太后道:“可惜剩下的不多了,宗室里拓跋丕、穆泰这些老狐狸也是首鼠两端。这次大胜蠕蠕,他封了几十个军功新贵,我用过的大臣一个个明升实降,为的甚么还不明白么?”冯熙便不说话了。冯太后手抚着匣中经卷,凄然道:“先帝殡天那年,他才十二岁……若不是为他,我早跳进那堆火里随先帝去了!乙浑擅权乱政,蓄意谋反,是我亲手替他诛杀奸恶,肃清逆党;即位之初,外有强虏,内有悍臣,是我一步步扶着他护着他,才算坐稳了皇位!可怎能想到,他羽翼一丰,头一个要逼的就是我!——哥哥,哀莫大于心死,他剜了我的心,还得要我的命么?!”
冯熙“扑通”一声伏跪在地,沉声呼道:“太后!”冯太后扑到他跟前,一把捉住他的手,紧紧攥着。她手心冰冷,眼底却跃着几星炽热的光:“儿子不是我亲生的,哥哥却是;他要逼我,哥哥救我!”冯熙怔怔望着她,终于俯身叩下了头,低低泣道:“……遵太后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