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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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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夏天,南方持续暴雨,窄窄的长街成了伞市,人群匆匆,雨声里也不必要交流,广播即时跟报,教室里都是同学们对最可爱的抗洪英雄的赞美声,那是年轻最有情怀和热血的时候,唯有江茗所知不多,她的内心全是寂静的,从孟姝那里听来许多抗洪的消息,她在她耳旁巴巴的说,她有时候也是热情激昂,若是男儿身,当做解放军,若是女儿身,也该做个文艺兵。
早自修时,江茗仍是早早来教室,这世上哪来的天才,如果不努力的话。教室里没几个人,滴雨声拍打屋檐,被大风吹偏的雨打窗玻璃,雨珠顺滑而下,窗外的世界是模糊的,天色灰暗,室内陈旧的白炽灯,泛黄的微光暗淡,没什么心情看书,江茗难得的松懈,撑着下巴,盯着窗玻璃上的雨珠,她想,大概在七点零五分的时候,孟姝会来,踏踏的来,换黑色的钉鞋,路过别人的窗户,看不清脸,只得模糊的身形和她披散的发,大概十点零一分,她会爬过十七级阶梯,路过自己的窗户,江茗伸出衣袖,擦了窗,还是有稀疏的雨水把玻璃划成一竖竖,拾起讲桌内的抹布,去教室外擦,窗户透明起来,这样她看到的脸,就不会模糊。偏风雨过屋檐,打湿了她的头发,雨小了许多,黑压压的天色笼罩在远方的山头,那是同吾乡的方向。江茗回教室,这时开始有结群的学生撑伞而来,噪杂不安。
长江水患,患及江西,湖北,四川,南江省东、南部浅及,平沙县算是幸运的,山路塌方,路不通行,农作受损,三化乡一个二十几户人口的小山村,被水淹没,但未有人员伤亡,这是地理老师上课时顺带说的,这理科班里也无几人听她的课,倒喜欢她闲聊南江地况。滴答的雨声,夏日的忧愁,学生们管不了家国大事,只管得了书本和自己燥热的心。他们已停了晚自修,连连暴雨,时大时小,白日的课也无心就,每天听雨打屋檐嘀嗒嘀嗒,天色阴暗,睡意昏沉,希望快点放假,希望期末考试永远不要来,希望六月快点结束,希望明天,能有太阳。
自认识起,孟姝课间的时候常去找江茗,去顶楼的楼梯口坐,没有人。她总有说不完的话,江茗耐心听她讲,全盘接收,孟姝有时候说班里琐事、说课堂笑话、学生捉弄老师的趣事,有时也说Leslie,说起Leslie,平时斯文的孟姝也会比手画脚,眼睛里含许多星星。
张国荣先生是孟姝唯一喜欢的男星,源于一九八六年,远在广州的表兄魏晋南。
孟姝的外祖父本是南江省人,一九二九年生于地主家庭,曾于一九四四年参加中国共产党,抗战末期,后又参与内战和西南剿匪,□□期间因家庭成分进过牛棚,饥荒苦难,五个子女仅剩四子魏寅与幺女魏冉,虽经拨乱反正,身心受创的老人心灰意冷,一九八二年,魏寅下海经商,便举家迁至了广州。一九八六年,孟姝随父母去广州才第一次见着了母亲口中英勇的外祖父和贤惠的外祖母,也认识了十四岁的表兄魏晋南。广州是经济特区,是八十年代的时代领头羊,是新潮、热闹、繁华的都市,与小小沙平县城是两番天地,四舅拨了经费,表兄带她去看白天鹅宾馆,带她去东方乐园玩耍,孟姝只敢坐旋转木马之流,在广州,孟姝去看了她人生的第一部电影《英雄本色》,不小马哥的枪一响,便吓得她丢掉了刚吃了三分之一不到的爆米花,一边心疼一边胆怯的哭,表兄真以为吓着了她,一边小声哄她一边指着屏幕说:“那个哥哥是不是很帅”,如是,孟姝瞪大眼睛第一次认识了Leslie,孟姝说,那时候那么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是觉得这个哥哥长一张好看的脸。
离开广州的时候表兄送了孟姝一盒Leslie的卡带,后来常打电话说起,也会陆续寄来Leslie的新作品,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经常听表兄叨叨,八九岁的孟姝就已经会因为谭张之争和高年级的同学吵架。
江茗对这些喜爱明星之事一概不知,她并不熟知Leslie其人,这小小的县城里,苦学的孩子占大半,余有消遣者喜欢四大天王和beyong的居多,孟姝甚少提及Leslie。江茗说,你不提起我不知道你喜欢张国荣。
“去年哥哥在广州的演唱会上向唐先生表白,媒体传得形形色色,我爸妈就不准我再喜欢他了。不过喜欢哪有允许不允许呢,不过是从明面到暗地里。”
天闷热的很,雨势渐小,斜风细雨湿了孟姝一只袖子,她却毫无在意的靠着江茗。
“孟姝,唐先生是男生吧。”
孟姝噌地抬头看向她,江茗瞪眼以望未退缩,好一会儿孟姝才低声问道:“江茗,你知不知道男生可以喜欢女生,男生也可以喜欢男生,爱是没有缘由的。”
“我不知道。”
后来,有一段时间孟姝便不再提起Leslie。
她们一边说话一边用walkman听歌,在大家还在用收音机听磁带的时候,在这个小县城里,孟姝已经开始听CD,她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父亲托朋友从国外带了SONY D-777,花了他一个月工资,或是为了弥补孟姝的童年,父母亲在经济上完全是宠溺着她,孟姝对父母所给,向来视若珍宝,小心翼翼,认识江茗之前,从未起过带到学校的心,她不喜炫耀,喜欢私藏。起初,还掀起小小风波,她皱着眉只肯让同学摸一摸,却不愿借给别人听。除了江茗,江茗说喜爱阿哲,孟姝便专门去CD店里淘阿哲的专辑,那时《过火》已经红遍大街小巷,身边的人都会唱,只有江茗,一遍遍听也只能哼哼两句,或吹吹勉强成调的口哨,孟姝笑她五音不全,遂唱给她听。孟姝轻轻的给她哼歌,从《有一点心动》到《别怕我伤心》,孟姝大概是有音乐天赋的,她的嗓子轻柔绵长,唱歌的时候,眼神脉脉的看江茗,江茗不好意思地低头,枕在她的肩上,闭眼欲睡,孟姝以为,她唱的或是催眠曲、埋怨两句却乐此不彼。
“我对你有一点动~心~”
江茗靠着孟姝的时候,心砰砰的,脸发热,不断吞咽口水,紧张的,欢喜的,热闹的,安静的,胆怯的。她仰头看孟姝,孟姝唱歌的时候眼睛带笑,她眼睛本是漂亮极的,典型的双眼皮,长睫毛。孟姝回看江茗,整个人带笑,会让人不自觉想起想起《老残游记》说的:“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江茗低头,不敢再看孟姝,闭眼假寐。脑袋里是孟姝的下巴,她光滑洁白的侧脸,她小巧的唇,唱歌的时候舌头舔过唇角。她想亲吻孟姝的侧脸,或像小孩表达喜欢那般,但她毕竟不是,有一种莫名的怯随着年龄而来,知者有畏,迷糊有畏,惧惧畏畏,只得赶紧闭上眼,左手轻轻捂上胸腔。
“江茗,爱是没有缘由的”
孟姝轻唱:“我对你有一点动心,却如此害怕不敢看你的眼睛~”
雨忽大忽小却未停,长江水位骇人,平沙虽未受影响,但教育局仍决定提前放暑假,学校把期末考试延迟至九月,家住县城的学生,由家长来接回家,家住乡镇的学生暂且留宿,归期不定。
孟姝邀请江茗去她家,总好过枯燥无聊还嘈杂的学生宿舍,但她不知道江茗是否愿意。关于自己,孟姝从不吝啬,一一告予,南江大学文学院的教授父亲和九四年的时候从讲师晋升到副教授的母亲,爱情与事业远远重于女儿的父母,有时严苛得几不近人情,在物质上又予以宠溺,与年迈的祖父母相依,从小与二胡为伴,与表兄是忘年好友。她的过去她的将来,她的难过和快乐,一一告知江茗,然江茗其人,孟姝根本是知之甚少,只偶尔听她说起乡下的生活,细碎的、凌乱的,难以拼凑成章的,和堂兄弟们在夏天的时候下海捉螃蟹,去树林里荡秋千,看见水里的四脚蛇吓得木讷,没有完成作业被父亲的细藤条鞭打,下雪的时候骑在父亲脖颈上去走人家,和男孩子玩耍时父亲在一旁帮忙折纸钞,赢弹珠,小时候坐父亲用木头做的小车,撞了额头,至今头上有包,说至此,便叫孟姝去摸她的额头,有一个小疙瘩。江茗提起她父亲的时候多,往是带着恬静笑容,孟姝不知道江茗的父亲姓甚名谁,从江茗口中知,他大概是电视里那种皮肤黝黑但有着英气,穿着浅色衬衫和牛仔裤的年轻男子,五官与江茗有七八分像,有些孩子气。江茗说,我和他从前没有合照。
孟姝知江茗随外祖父母居在同吾乡下,母亲远在上海,孟姝很少提及她,只是,偶在手心揣摩那块高仿的丝珐琅怀表,掉漆得很严重,孟姝很想提醒她,那玩意儿经常拿出来,掉漆很快,不宜长久留存。江茗,矮小的个头,常埋进孟姝怀中,闭上眼睛,孟姝毫无保留的将心跳交给她,但她知明白,她们之间是有鸿沟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但不要紧,她想着江茗的交际圈已经很小了,已经只有自己了,再远一点又有什么呢。所以,她总是抱紧她的头,抚摸她的头发,看她眉间的字,听她睡着的呼吸声,她皱眉的时候,真是个可怜的小孩。
夏天,江茗已经十五,孟姝已十七。她鼓起勇气,邀请江茗,但她不敢肯定,江茗总是不动声色地地拒绝别人。有一种人,你赠之以赤城,她还之以疏离,说的就是林江茗。
孟姝满腹忧愁,江茗却问:“孟姝家有什么?”
孟姝摸着江茗的头,“我家有我,还有父亲的藏书。”
足矣,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