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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幺胡,妖狐 ...

  •   由爱生恨,由恨生怖。
      未到酒肆,已闻酒香。平喜知我腿脚素来跑不快,二话不说,直接背起我疾步回酒肆。
      这是我曾付出的代价。譬如味觉,常人吃了咸到齁的菜肴,我吃偏淡淡无味;再譬如视觉,常人能看得清楚的东西,我却得凑近才能瞧个明白。我的身体各方面都比常人差了些许,腿脚迟钝,极易染病,身材瘦小……只一点好处,我长寿得吓人。
      酒肆的门是半开着的。平喜在门口将我放下。我推了推门,竟未开,仿佛有什么粘液粘住了门框一般。
      秋兰只是孤魂一缕,若是常人门户,她或许可以作威作福一番,但在这里,她断断没有这样的本事。
      我不再做无用功,淡淡地收回手。平喜上前猛地推门,竹门登时大开,一股腥臭味随即猛地冲出,灌入鼻腔。
      平喜稍稍抬起胳膊挡了一下,扑面而来的影子便被他抓在手里,随即不痛不痒地把那具身体扔至在地上,溅出粘稠的暗红色血液。
      一个刺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沙哑难听。我面色微冷,道:“秋兰,当年是你自己站至在我面前,求我追回你那情人郎的魂魄。我已兑现诺言,你既违背天道,难道还不想付出些代价吗?更何况,你那老爹,此刻正在那几十步以外的小院子里逍遥自在,时不时还会大发善心救下那么一两个像你一般的可怜人……至于他是不是少了半边身子……”我微笑着看着地上面容诡异僵硬,仿佛从当中生生被切断般的半边身躯,“又有什么关系,他难道就不是你爹了?”
      地上的身体的切口仍然流淌着浓稠的血,奇异的红色使人见之作呕,格外凸出的眼珠反射着青色的光。那如同风过一般的声音却未停,反而越来越大。我心知秋兰已失了心智,怕是修来的几生几世都要葬送在这了。
      平喜不动声色地将我挡在身后。我依旧道:“便是夺回又如何?你不是未见过你爹的那副样子……你当真以为夺回身子来便能还如当初?如是这般,你何不叫你那情郎再死回去呢?秋兰,你爹永生只能这般不人不鬼、不生不死了!”
      诡异的声音聒噪得掩盖住了我的话尾,刹那间,一个身穿嫁衣的女子身形窈窕出现在屋内,领如蝤蛴,肤若凝脂,若不是脸上竟无眉无眼,无口无鼻,也当真是个美人坯子了。
      我在秋兰出现的一瞬间迅速用一只手捂住了平喜的眼睛,另一只手用胸前衣襟捂住自己的眼睛。屋内一股死尸的难闻气味四散开来,女子凄厉的哭声好似断了的琴弦,尖锐刺耳。
      她在白日里现了身形,那便是绝望之至、悲愤之至了。这般情形,她今日必是,灰飞烟灭。
      我毫无怜悯之心地等待着她的结局,暂且忍耐地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嚎哭。
      不料,一阵风掠过,一个影子从我们面前飞过,直冲向秋兰的方位。登时,哭声变成叫悲惨的惊叫声,刹那间被人生生掐断。
      我放下衣襟,眸色深沉地看着地上蜷缩着的那只狐狸,仿佛受了伤,毛发肮脏,狼狈不堪,爪子上却带着暗红的液体。旁边是秋兰扭曲的身体,此刻连窈窕也再称不上,当真只是一堆腐肉,最后化为一滩脓水,渗入地板中。
      是了,凭秋兰一己之力,怎能轻易就夺回那刘老头的身子?定是有人暗中相助。
      此人……是他无疑。
      他助秋兰,又杀秋兰。
      狐狸支起身子,缓慢地走向屋中央那具骇人的半边身子,就那么毫无畏惧地看了他许久,最终,竟温柔地亲在了那哆哆嗦嗦的、只剩下一半的嘴唇上,神情留恋,仿佛注视着多年不见的爱人。
      仿佛透过青白丑陋的半张苍老的脸,看到了多年前不识愁滋味的清秀少年。
      他当真不会舍弃他的一粒血肉。我冷冷地开口讥讽:“她当初用自己的生身父亲换回你的命,你竟就这么报答她么?”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敏捷的影子扑面而来,平喜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挡回了那狐狸的攻势,尚且带着暗色液体的锋利爪子仅离我门面两寸之遥。
      狐狸狠狠地摔在地上,动弹了一下,最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又走到那半具身躯前,轻柔地用尾巴抚摸着诡异的半张脸,发出“嘤咛”的声音,竟化作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模样,仿佛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摩挲着那血肉模糊的□□。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蛋与他手掌下的那半边身躯反差极大。
      我心中苦涩,面上却依然不为所动,只转过身去,冷声道:“你,要走便走,留在这里也是于我无用。只是……我并未说谎,刘安……他的确回不来了。你若不信,大可一试……只是,幺胡,你不要再想杀我,否则……你会害了你自己!”
      身后没有回应。
      良久,才有一阵衣物窸窣的声音,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无妨,分裂两半又如何?哪怕他碎尸万段,我依然要他的血肉!只是……”他语气阴沉,声音好似冰碴,“我依旧想杀你,永远都想杀你!”
      脚步声渐渐远去。
      平喜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本分地擦掉了地上的血迹。我疲惫地坐在一张椅子上,脑中浮现出了不知多少年前,那只媚态十足的红色狐狸。这只妖狐,害了刘安,害了秋兰,害了管公子,竟……也害了我。
      当真,天道轮回也。
      虚城近来天气渐寒,我便早早染了风寒,腿脚也愈加不便。平喜每日照料我便也花了好大的功夫。好在我二人早已习惯这般麻烦,年复一年,也幸好还有我二人相互依恃。
      秋日天冷,未料到竟还有客人上门。
      小姑娘怯生生地推开一条门缝,一双不识世事的眼睛在屋内流转一圈,最后落在了我身上。还是秋日,我却已身披冬衣,坐落在明媚的光中,神情淡漠。
      “我……我有事,你、你能……”
      “进。”
      我淡淡吐出一个字,转头继续望向窗外,望向窗外初秋的叶落霜冷。
      小姑娘犹豫了一会儿,偷偷观察了我好久,才轻轻悄悄地进门,背对着门板,无言地望着我。
      我并未理会她。不知是否是天冷病发,我近来的脾性越发难以捉摸,愈加不愿应付这些走投无路、异想天开的人。
      “平喜。”我未动,只这样唤道。平喜却已经应声站至在我身后,平稳的气息静静流动。
      “她——”我并未转头,只用手指指了指那个屏息静气的小女孩,简略道:“来了。”
      我心知平喜是定会知我心意的。果不出所料,他未废话,直直看着那小姑娘,声音稳如泰山,道:“你,要谁?”
      小姑娘想必是叫平喜吓到了,回答的声音颤颤巍巍的。我并未留意她说了什么,却明明白白地听见了一个名字——管清来。
      “管清来?”我冷冰冰地插入,致使那小姑娘愣愣地看着我。
      “嗯……他、他是家中长兄……”
      平喜并未因为我打断了他的拷问而愠怒,只是不悲不喜地继续静立,仿佛一尊高大的雕像。我终于转过头来,打量了那小姑娘一番。
      她约莫只有十二三岁的光景,大眼睛,尖下巴,十分乖巧的长相。我问道:“你可是要找你哥哥不是?”
      “……是……我大哥……大哥……”女孩的眼圈泛红,忍不住抽泣起来。
      “大哥……被……被妖精勾……勾去……勾去了魂魄……都是……都是那个……狐狸精……”
      她不过是个少女,哭起来没有尽头。我心下烦躁,硬邦邦地打断她:“不必哭了!你那哥哥未死,只是稍微少了些什么……你若无碍,现在便可去见他……”又不等她回答,径自对平喜吩咐道:“带她去!”
      小姑娘呆怔了一会儿,惊喜道:“未死?大哥未死?”
      不等她说完,平喜便十分合我心意地将她拎了出去,再未叫她继续烦我。我继续看着窗外的万物凋零,竟觉那满目萧索景象反倒比百花竞春更叫我钟爱。
      我就是这般的凋零,却迟迟不肯枯死。
      仿佛千百年前,相隔辽远的回忆中,应是有这样一个如这个小姑娘一般的女孩也是这般留恋地喊我“哥哥”,只是似乎不如她这样漂亮……实在是我也不记得了,活了太久,真真是再忆不起诸多面孔、诸多情思。
      那么,幺胡留在我脑海中的深刻,也许是因为千百年来不虞的相伴,也许是因为纠缠不清、愈加烦乱的牵扯。
      譬如,不知几百年前,有那么一只道行尚浅、不识真佛的小狐狸,竟打算化作美男,引诱我这么个半死不死的千年通灵人,反倒叫我威吓一番,差点煮了他开荤;譬如,有那么一只红色的小狐狸,甘愿以自己苦修的道行换母亲的一缕残魂,生生叫我废了他的半条命,却白白养在了我酒肆好几十年。
      譬如,如今,他抱着时光已逝的爱人的半条身子,走出了我的屋子,说要杀了我。
      幺胡,孽缘也。
      秋风清,秋月明。已是入夜,我僵直坐在窗边,一动不动。门外不知何时已伫立着一个人影,竟也同我一般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进来罢。”
      我终于还是开口。他好歹在这个屋子住了八十年有余,深知何时他进的来,何时进不来。此时酒肆尚未开门,屋内无灯,一团晕黑。
      竹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在门框内,面容晦暗,看不清楚。
      我的耐心很是不多,连一个笑容都扯不出来,只直白说道:“你是为他而来罢?”
      这话实在是不必再问,若不为刘安,他断断不肯再踏进我门一步。
      “你知如何救他。”
      幺胡冰冷的声音陈述着事实。我竟连反驳也不愿了,如实答道:“是,自是……”
      “如何?”他急吼吼地问,仿佛我再多说一句废话他就会掐住我的脖子一般。
      我冷笑一声,道:“救他,自然有法……但,我不会那么做。”感觉到幺胡的气息越来越冷,几近爆发,我却嘲讽地看着他,嘴里道:“他恨我至此,如你一般,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若救他,我是有多贱……更何况,你凭什么认为,我要为了救他,舍了自己的命?”
      他沉默半晌,问道:“要怎么救他?”
      我终于笑出声来,冷冰冰道:“用我,祭献我的客人,我造的孽,自然会还清……哦,原来你打算杀了我吗?可惜,祭献需要活物,除非你想出法子叫我心甘情愿为刘安去死,否则,他永远只能用这一半的身躯,成为一个疯子!”
      他大概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我的心却越来越冷,仿佛机械般,吐出许多话来:“秋兰当日哭哭啼啼好不悲惨地求我让你活过来,是她自己甘愿叫自己父亲失了半身,成为怪物。你原知晓的,我不会武断,我会反复每一个哭着求我的人,是否在还来得及回头时反悔……至今,从无一人懂得适可而止……她自己愿意走上奈何桥、不归路,百劝不听,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她将自己折磨得疯魔,变成恶鬼,整日只知道哭泣、寻回父亲身体,如今又叫你舍了精气让她魂飞魄散,便是她应有的结局。”
      “至于刘安……呵,平喜那般天上有地上无的能工巧匠,亲自为他制作的半边假体,可还漂亮?你要知,并非我良心发现或大发慈悲,只是若无平喜做的假体,刘安,怕是早已成了无心尸,失了神智,毁了这片竹林、捣了我这酒肆……”
      正在这时,幺胡的身体猛然一震,向一旁倒去,一个形状奇怪,似乎还流淌着什么液体的东西摇摇摆摆站在幺胡原来的位置上,仔细辨别,原来竟是只剩下了一半的人身!半边曲线如常,半边刀砍斧剁一般齐,阴森森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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