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胭脂——西夏开国的血腥与欲孽（中部）》蒋胜男

9、公主怨

　　离了张元府，看着天色还早，想起这段时间来为着管教弟弟讹庞的事，已经好久没去宫里了，兴平公主那边，若是长久不去，也不知道会如何了。
　　对于兴平公主，她的感觉很复杂。元昊让她作为兴平公主的朋友，她尽量帮助兴平消除来到异地的陌生感，让她尽快的熟悉党项的生活，融入党项的生活，希望她能够尽快地作一个真正的党项妻子。可是，她却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作为大辽皇帝的姐姐，兴平公主必是负有使命而来的，一旦党项和大辽的利益发生冲突，兴平肯定是要站在大辽的一边的。
　　这些日子以来的两人相处中，她欣赏兴平的才能性情，心中把她当成朋友，可是心中总是隐隐有着忧虑，党项和大辽终有一战，兴平，是应该把她当成朋友，还是当成敌人？她和兴平之间的友情注定没有结果，可是她却不能逃开。
　　因为——兴平只肯让胭脂无阻地进入她的宫殿。
　　兴平公主也许会在她的宫中不断地召见各大族长的夫人，会出宫赴宴集会与其他人交往，可是能够成为兴平常来常往的人，却只有胭脂一个。
　　对于这种关系，有时候她想逃开，可是莫名地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促使着她一次次又来到这座宫殿前面。
　　可是今天，这座宫殿笼罩着不一样的气氛。胭脂走进去的时候，却见兴平公主的侍女们三三两两的聚在门外，都是一脸的慌乱。见了胭脂到来，脸上都露出一种喜悦来。
　　兴平的贴身侍女贤释是素日最熟的，见了她忙迎上来道：“王妃来得正好，可劝劝公主吧！”
　　胭脂看她的眼眶也似红红的，心中疑惑道：“贤释，公主怎么了？”
　　贤释低声道：“公主已经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也不让我们在旁边侍候着，统统赶了出来。奴婢们担心了一天一夜，只是不敢进去，王妃若能劝劝公主，请她用些膳食吧！”
　　胭脂疑心更起，兴平公主向来都是雍容华贵，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何事让她如何失态，问道：“公主为何如此？”
　　贤释眼圈又红了一红，微捂着嘴，轻声道：“昨日接到上京的消息，说是齐天后——齐天后升天了！”说到最后，也不禁哽咽了。
　　胭脂只觉得心神巨震，饶是连她也一时有些不能相信：“齐天后死了？”立刻回过神来，心中已经明白：“是法天后杀的？”
　　对于兴平公主来说，她的生母杀了她的养母，难怪她一时不能接受这种人伦惨剧，想到这里，心中也不禁黯然。
　　在世人眼中，由大辽公主到党项王妃，自是天之骄女万事顺遂，可是谁又能够知道兴平公主华丽皇冠后的心碎呢。她在大辽和党项之间，生身之国和终老之国的对决中，是一种撕裂的痛；母族和夫族中，同样也是撕裂的痛；生母和养母争权斗势不共戴天血流成河，身为女儿，更是痛中之痛。
　　贤□□言又止，道：“这些事我们当奴婢的也敢知道，只是公主伤心不肯进食，还请王妃帮忙。”
　　胭脂想了想道：“这会儿只怕她什么也吃不下，你且拿两袋马奶酒给我。”心中郁闷借酒浇愁是免不了的，马奶酒是酒跟马奶的混合，好歹比青稞酒不伤人些，又能疗饥。
　　胭脂提了两袋马奶酒走进宫中，时天已经近黄昏，夕阳照在空落落的宫室中，莫名有一种让人很悲伤的感觉。
　　宫室里砸乱了一地的东西，胭脂小心翼翼地在一地砸坏的物件中走进去，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兴平公主独自坐在墙角边，蜷着身子抱着腿，双眼茫然地看着屋顶。
　　胭脂走到她的身边，也坐下来叫了一声：“公主——”
　　兴平公主茫无焦点地朝她这方向转了一下头，却很显然没有回过神来搭理她。胭脂把手中皮袋递到她的面前，兴平怔怔地接过，似乎闻到了酒香，伸手拿掉了塞子，一仰头，一口气喝了小半袋，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朝着胭脂惨然一笑：“你来了！”
　　胭脂点了点头，见兴平又欲喝酒，忙阻止道：“公主，少喝点，酒能伤人！”
　　兴平摇头道：“不妨事，这点酒，还伤不了我。”说罢又喝了下去，只是这次却是一口一口地慢慢喝。
　　胭脂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兴平饮酒，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齐天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兴平情绪本就不稳，再加上今日空腹了一天，忽然喝了这些酒下去，她虽然量大，却不自觉地也已经有几分醉意了，素日极度戒防的心忽然完全崩溃，只想在这陌生的国度里，对着全无利害相关的人，倾诉一番。
　　兴平摇了摇手中无多的马奶酒，忽然长叹一声，对着窗外初上的月光幽幽地道：“在我六岁以前，我一直都认为我是齐天后的亲生女儿，我的母后高贵雍容，我的父皇英武不凡，我甚至以为宫中就只有我们一家三口，那时候的我多么天真，多么无知啊！”
　　胭脂不语，静静地坐在那儿，听着。
　　兴平又喝了一口马奶酒，停了一会儿，道：“六岁那年，母后让乳娘带我去见一个人，乳娘说，那是我的亲生母亲，一个宫女。当时我完全不能相信，她凭什么取代母后，来当我的母亲。原来我不是皇后的女儿，只是一个宫女所生，她长得这么丑，长得这么黑，还这么凶，我完全不能相信，不能接受，拼命大哭着要找母后。结果，被我的生母打了一顿……
　　“其实，认真说起来，她并不丑，只是长得黑了些，母后却肤色象牛奶一般洁白；她的衣服差了些，完全不象母后那样奢华；那天她打了我，因为我自一出生之后，就被抱给了母后，我是她所生的第一个孩子，这六年里，她却见不到我，因为齐天后刚刚死了儿子，很伤心，所以父皇就把我抱给齐天后当女儿，以慰她失子之苦……
　　“后来她又怀了孕，生下了宗真，那是个儿子，我父皇已经很多年没有儿子了，他很想要个儿子，所以他很高兴。她以为可以凭这个儿子，得到父皇的宠爱，可以因此而扬眉吐气。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始终是齐天后，宗真又被父皇抱给了齐天后并被立为太子，只是为了补偿她的痛苦，褒奖她为皇室生下太子的功劳，于是册封她为妃子，并同意让我每年有四个月，宗真五岁后有两个月可以同她相聚。我一出生就被抱走，隔了六年才看到我，可是我却哭着喊着要母后，她一定心里恨透了……
　　胭脂听到这里，不禁啊了一声，心中却想，怪不得法天后恨到要杀了齐天后，一个女人连着生下一儿一女，却连一眼都没看上就给抱走了，好不容易才能够看上一眼，儿女们却只认仇人为亲娘，自然是不死不甘了。
　　听着大辽的故事，心中却不由地想到卫幕青兰的那个孩子，如果野利朱雀能有齐天后这般的心思，也许那个孩子可活得下来。那个月夜，她站在冰冷的黄河水里，抱着那个被掐死的孩子，那一刻的震撼，对她来说实在太大太大。
　　可是，她心中一痛，那个孩子早已经被所有的人，都深深埋葬在记忆深处了吧。如果她不是亲手抱过那个孩子，如果她不是亲眼看着他的死去，恐怕她也会忘记那个孩子了吧。
　　但听得兴平公主悠悠地叹了口气，胭脂连忙回过神来，握住了兴平公主的手，道：“公主，这不是您的错！”
　　兴平公主露出一线苦涩的微笑，道：“这些事，我小时候不懂，长大了以后，才慢慢地有点明白了过来，可是那要到很久以后了。我的生母她很可怜，可是一个人想要别人喜欢，光是可怜是没有用的，她身上那股子谁都欠了她的怨毒气息，她那股戾气，只会教人远远地退开，教人不敢亲近……”兴平公主说到这里，眼中却有两行清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胭脂劝道：“你小时候不懂事，长大了懂事了，那就好了。毕竟你们是亲生母女啊，再怎么不合，终究是骨血相连的。”
　　兴平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不明白的，我们——不一样的！”她又停了下来，凝思出神。好一会儿又道：“小时候每次跟她一起住时，我都大哭大闹，我都觉得是我做了错事，才会被母后赶走，又或者是她害我不能跟母后在一起。就这样过了几年，她的耐心也磨尽了，比起我这个不贴心的女儿来，她还有宗真这个当太子的儿子。可是跟齐天后比起来，齐天后美丽高贵，齐天后那里有父皇会常来，齐天后宫中金碧辉煌，我们要什么有什么——更重要的是，齐天后很温柔很宽厚，让我们很自由很开心，这是我生母那里永远都比不上的。她的失望，她的痛苦，随时会在她失去耐心的时候，变成戾气让我们害怕……
　　“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她觉得我们虽然是她亲生的儿女，却都同她不贴心，对齐天后好过对她。她渐渐失望，后来她又生了弟弟重元，生了两个妹妹岩母和朔古，于是，她把其他的爱都给了那几个从小生长在她身边的孩子，尤其是弟弟重元……
　　“可是她却更恨齐天后了。她入宫比齐天后早，得宠比齐天后早，她为父皇生了五个孩子，尤其是生下了最重要的两个皇子，齐天后一个孩子也没有生出来，可是被封为皇后是齐天后，最受父皇宠爱的也是齐天后，而不是她。在她的眼中，齐天后是她最恨的仇人，因为她夺去了她的尊荣、她的丈夫、她的儿女……”

---

作者有话要说：　　俺回来啦，提早更啦。
这章又加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