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胭脂——西夏开国的血腥与欲孽（中部）》蒋胜男

16、郑庄公克段于鄢

　　胭脂匆忙地谢过兴平公主，连忙骑马赶回府去，跳下马便问野利利族的巫厮：“大族长的伤势情况如何？”
　　各族都有供奉巫厮，驱鬼避邪治病疗伤一应包干，此时这巫厮刚刚看完野利仁荣的伤势，道：“王妃请放心，大族长因为惊马而受伤，只是右腿骨折，我已经为他接上了骨，休养一段日子就会好了。”
　　胭脂点了点头，心中的不安却是越来越浓，当下直接进了仁荣的房中，见仁荣坐在榻上，盖了张毯子，倒是神情安详。
　　“大哥，”胭脂见了仁荣神情，这才将焦燥的心缓缓平静，坐了下来问道：“怎么会受伤了？”
　　仁荣只是淡笑：“也怪我走得急了些，没提防闪了自己的腿，什么都不必说了，我还是好好静养几日吧！”
　　胭脂听得他言下之意，却是语带双关，不禁有些心惊，不禁问道：“贺兰山会盟，可是会出什么事吗？”
　　仁荣微垂双目，似有一股冷意：“但愿——不会。”
　　胭脂虽然有百般疑惑，但看仁荣这般神情，也只得咽了下去。仁荣这个人什么事都在他自己的肚子里，他不想告诉你的，你是什么也别想知道。
　　因为元昊率群臣去了贺兰山，因此这些日子以来各地送来的奏折，都是先送到仁荣的案头，再看其重要程度分类，不紧要的事可以放到元昊回来，紧要的事能处理的由他处理后记档，重要的事则由急脚子送到贺兰山元昊的王帐之中。
　　这日送到一封急报，却是从上京的细作送来的，仁荣只看了两眼，便变了脸色，将信递给服侍一边的胭脂：“你看看！”
　　胭脂看了一眼，也脸色大变：“宗真夺位了？”
　　一个月前，辽主宗真发动政变，将生母法天太后萧褥斤废黜太后之位，送到庆州以为先帝圣宗守陵这名，进行囚禁。并大兴旗鼓，为被法天太后而毒杀的齐天后进行昭雪翻案，并追封其为仁德皇后，迁其陵改葬于圣宗陵旁，仿睿智太后萧绰的规格建庙立祀。
　　仁荣嘿嘿冷笑道：“好狠的宗真，我们还真是都低估了他！”
　　胭脂细看那奏折，上说法天后执政，诬蔑齐天后谋反，将齐天后一族重臣四十余人诛杀，又毒杀齐天后，国人喊冤；兼任人惟亲，国事皆委任其兄弟，甚至以家奴出任重臣；又废宗真之后，将自己侄女强立为皇后；甚至对于宗真也诸多监视钳制。
　　法天后认为宗真是齐天后抚养长大的，必然对自己不亲，因此拟废宗真而欲改立次子重元为帝。不料重元却因为兄弟情重，反将法天后的图谋告诉了宗真，宗真率五百人迅速发动政变，乘四时捺钵时，直入法天太后营帐，将法天后控制起来，并直接诛杀法天后亲信内侍多人，一举控制了朝堂。重元因为举报生母有功，不但没有追究篡位之罪，还荣宠无极，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赐以金券誓书，并被加封为皇太弟，定为皇位继承人。
　　胭脂看着那简短的奏报，却也不觉一股寒意直升上来，放下了奏报看着仁荣：“大哥，您看……”
　　仁荣右手轻击案头：“说一说你的看法——”
　　胭脂犹豫了一下，道：“在天都山时，大哥曾与我们讲解《左传》上的一则故事，似乎说一个国王，假装顺从他的母亲，可是最后却对她发动攻击——”
　　“郑庄公克段于鄢，”仁荣缓缓点头：“不错，胭脂，你已经很懂得政治了！”
　　“郑庄公克段于鄢，”胭脂念了这拗口的名字又一次后，才道：“我觉得，我们一直低估了宗真。”
　　仁荣缓缓地道：“郑庄公的名字叫寤生，他母亲武姜因为生他的时候难产，所以很不喜欢这个儿子，而宠爱次子共叔段。武姜宠爱共叔段，向郑庄公诸多刁难，提出非份之请，为共叔段扩大封邑和势力，而郑庄公却无所在不从，看似一片愚孝，却教天下民心，都站在他的那一边。直至共叔段和武姜合谋夺位，失尽人心，郑庄公才忽然发难，杀死共叔段，囚禁武姜。咱们这位大辽皇帝，学了郑庄公的手段十足啊……
　　“大辽圣宗皇帝一直受母后钳制，直至四十岁上睿智太后才归政于他。满朝文武，皆是出自睿智太后的母族和韩德让家族，虽然圣宗执政后，也曾经想对母族过大的势力进行压制，但终究因为投鼠忌器，碍于齐天后而无法进行下去。他也曾经借大力扶植宗真的生母萧褥斤一系力量对去抗，但是却因为萧褥斤得势而起了夺嫡之心，只得再度对齐天后加倍荣宠而作罢。终圣宗一世，以他的威望，虽然朝中两派纷争，却还是压得下的。直至圣宗去世前，他也知道法天后狠毒，齐天后心慈手软，因此要宗真多加庇护。只是宗真若要仍然维持齐天后和法天后在圣宗时期的均衡位置，却只能是让他自己一辈子当个傀儡皇帝了……
　　“在这个时代，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这大宋、大辽和我们党项，都出现了阴盛阳衰母后专权的局面，可是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却是三位君主，各有不同。像兀卒，虽然从母后的手中夺得了权位，却是终身背上弑母的代价，千秋万世将受骂名；像大宋当今天子，或者是大辽的圣宗皇帝，便不能对抗母后，虽然为天子之尊，却不能使用权力，只能侍奉太后归天，才能真正成为一国之主；但是像宗真那样，既得了权力，又不失名声，其人之工于心计，手段老辣，可见一斑——”
　　胭脂已经明白过来：“因此宗真坐视两位母亲相争相残，法天后虽然杀了齐天后，却也因此失尽了人心，然后他再一举发难，既夺了皇权，又不必杀了母亲。法天后与其他几位太后不同，她并非正宫太后，若不是依仗着皇帝生母的名份，也根本没有可倚仗之处。再加上她杀死齐天后，而宗真再为齐天后一正名，则她已经失去任何道义上的支持，此仗一败，便没有力量东山再起了……”
　　她越想越是心寒，不想帝王之家，骨肉亲情竟然也化成如此算计，比之当日元昊不得已而弑母，这宗真预付圈套，借生母之手除去嫡母，又算计生母，实是阴毒之至。她喃喃地道：“郑庄公克段于鄢，当真好手段，好算计！”
　　“更厉害的是，他有本事连‘共叔段’也被他利用，变成挥向生母的刀子。”仁荣缓缓摇头叹息。
　　胭脂细想他话中之意：“您的意思是说，重元向宗真告密之事——”
　　仁荣轻按紧皱的眉心，叹道：“宗真从小由齐天后抚养，宗真所思所想，必是站在齐天后一边，以嫡以正以权位为重；重元乃法天后从小抚养，兄弟非同母所养，自然也就想法难以一致。法天后一生受齐天后压抑，其怨恨非小，她亲手抚养的儿子，焉会不对她有所同情，法天后甚至要废宗真之位而改立重元，可见母子情深。况且帝位之重，眼前就见两太后争得血流成河，皇冠放在重元面前，你说换了你，你会不会出卖从小相依为命的母亲，放弃皇位，倒去向并不亲近的哥哥卖好？”
　　胭脂不由地点头道：“不错，以我所见的兴平公主之为人，所闻的大辽皇帝之为人，再加上法天后的为人，实难想象在那样环境下长大的重元，会有可能如果纯良忠义，如此不知险恶。”她再将前因后果细细想了一遍，道：“会不会是宗真早就准备对法天后动手，却要装成孝子，事事都是自己被迫无奈，他要于道义上置法天后于死地，最妙的安排就是让她自己最喜欢的儿子亲自指证她有篡位之念，让她处于众叛亲离之地，则宗真要怎么处置她都无人说话。宗真必是政变之后，控制了所有局面，才以皇太弟之位和篡位之罪为选择，逼迫重元担当此告密之责，为自己洗脱算计生母之名——”
　　“不错，”仁荣道：“以我之见，作为交易，重元虽然被册封皇太弟，但是以宗真的为人，又怎么会在自己百年之后，真的传位重元呢？前车可鉴，大宋太祖皇帝驾崩之后，其弟太宗皇帝继位时，因为名份不正，也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将来要传位给幼弟秦王赵廷美，并将皇位传回太祖子孙。结果呢，这些他口中所说的皇储，不是谋逆之罪，便是莫名暴死，最后皇位还不是传给了他的儿子。”
　　当时的仁荣和胭脂还不知道，若干年后，历史果真如仁荣所预料的那样，宗真在死后并未按照约定，传位给皇太弟重元，而是传给了自己的儿子耶律洪基。而重元本人，则在耶律洪基登位后不久，便以谋逆之罪，全家被诛杀殆尽。
　　(PS：宗真的儿子耶律洪基，也就是《天龙八部》里那位乔峰的结义大哥，重元之乱的经过，在《天龙八部》里也有写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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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郑庄公克段于鄢的原文：《左传·隐公传》
【原文】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叁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须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遂置姜氏于城颖，而誓之白：“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颖考叔为颖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我独无！”颖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颖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