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寿宴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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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结束了。赵钰作为战功赫赫的空军英雄，回到了都城。
他又梦到多年前的旧事，清晰鲜明仿佛昨日。即使在枪炮声塞耳的战场，那一折缱绻的《惊梦》也总是萦绕在他耳畔心间，正如他无数次地梦回多年前的那次堂会，无数次地初识当年的那个少年……
夏末，残暑未消。徐师傅领着戏班的一众少年，去李家宅邸，给李老爷唱祝寿堂会。进了李宅，戏班的孩子们眼睛都是不够用的；见了戏台，更是激动莫名，阔大的戏台上，精致光鲜的砌末，让这群自幼苦学昆曲的孩子们飘飘然有了一种“成角儿了”的满足感。这天，他们不过是来当真角儿们的暖场，但能到这样的场合串场，整个戏班都是振奋而紧张的。
赵钰怯怯地跟着师父和师兄们，他第一次挑大梁，唱《牡丹亭》里的杜丽娘。这时的赵钰，还只是被诨唤作小八，一个男孩子，唱闺门旦总是要经历些艰辛，小八练得苦，徐师傅教得也苦。多年的辛苦换来一句班主的赞赏，终于可以带到豪门去唱堂会，徐师傅像是培育出了珍奇花卉，要进献宝物的农人一般，满面都是骄傲，只胸中那颗心时不时因为紧张掠过几丝谨慎小心的颤动。小八身架窄小细瘦，面容清丽姣好，一把清亮的嗓子揉在水磨腔里就是一泓沁心的泉，特别适合这暑气蒸腾的时节。
好奇和兴奋，不过是少年心性，跟着师父步入后台，戏班的孩子们一个个严肃起来，勾脸、穿戴行头、飞速地动着口唇温那些不知多熟的唱词。小八坐在镜子前，妆容已经勾描完成，戏服也穿好了，他只低着头，定定地看着自己一双手——即使身架子还是瘦削的，这双手却日渐变得手指修长，指节突出——第一次在这种大户人家唱堂会，他担心这双手给杜丽娘跌份儿。正出神，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看到的是徐师傅严肃的脸，正要站起来，一句“师父……”刚出口，徐师傅按着他的肩缓慢而坚定地朝他摇了摇头，小八只得颔首，转身面对镜子，仔细地戴上头面。
夜幕初降，戏台上的灯光就赶着日里还未消散的热气“腾”地亮起来了。丝竹管弦的师傅们一一就位。李家老爷是个爱戏的，早早地端坐在台下，期待着戏台上的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给他烹制五十岁生辰的最后一桌盛宴，连开胃的小菜也不愿草草错过。李家是名门望族，根基稳健，家大业大，李家老爷又是个识时务的才俊，无论“天子”是谁，都不改位高权重，李家稳如泰山。前来贺寿的，莫不是李老爷的知己和攀附李家权势的人，爱戏与不爱戏，都随着李家老爷早早入席。徐师傅立在李老爷侧面，虽李老爷只看着戏台也不搭理他，徐师傅仍是赔着笑，圆熟的谄媚微笑里，交替着对戏班孩子们的骄傲与担忧。
台下看客已就位，乐师们先行奏了一首轻快的小调，宣布着演出即将开始。戏台侧面，是一群紧张到心都快跳出来的戏班孩子们，胆大些的，偷偷从侧幕往外看，看了一眼，便即缩回来，不住用手抚着胸口，尽力镇定。台下，李老爷看了一眼身侧空出来的座位，无奈地叹着气摇了摇头。
管弦声收了又起，徐家班的《惊梦》终于要上演了。穿着淡黄衫子披着嫩粉斗篷的小八，碎步踩着悠扬的笛声，飘然上台，宛然便是娇滴滴怯生生的杜丽娘。甫一亮相，明媚秀丽的模样煞是亮眼，朱唇轻启，清亮绵长的一句“梦回莺转”，春葱般的十指翻转，剪水双瞳脉脉含情。台下的看客多是看得痴了，李老爷也眯着眼赞许地点头，徐师傅的心放下了大半。台上的小八，被灯光晃着眼，只顾好生唱戏，忐忑与紧张都暂且放下，也不再去关注自己的手指了。余光瞥到台下师父的赞许，便更能放得开去唱。几句唱词下来，小八已经沉浸在戏文里，在这被灯光照射得如梦幻仙境的舞台上，杜丽娘就是他，他就是杜丽娘，这是他的美梦，他要当一个合格的接引人，把台下的看客们，都带进这梦境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小八眼波随着手指流转，踏着迤逦的“来”的长腔，飘然走到舞台另一侧，再由着翠绿衫子的春香搀扶着，施施然收放着水袖，袅袅婷婷地走回镜台前。正欲接着唱下去，一颗藤球不知从何处飞来，“咚”地砸倒了立着的铜镜。小八像是蓦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木在原地，一双大眼睛惊恐地四下扫视，正要去端凳子的小“春香”没等到小姐接下去的唱词，也愣在了原地。丝竹管弦也随着台上人的静止，停了下来。小八的惊慌是短暂的，台下的徐师傅给他递了个眼色，前一秒还在飘的眼神，瞬间镇定，他用杜丽娘的目光，看向乐师们，轻轻颔首。丝竹声再起，小八将水袖轻轻甩出，悠然地唱着“摇漾春如线”，水袖翻卷，目光是看向右侧，包裹在水袖里的左手，很自然地扶起铜镜，再一个甩袖，便将藤球拂下台去。“春香”也随着小八再次开唱而活泼了起来。小八看到台下师父和看客们赞赏的目光，心里颇有些飘飘然，但是不经意的扫视也让他看到了甚是嫌恶的一幕。趁着唱到“没揣菱花”那句转过身背对观众的时候，狠狠地蹙了下眉，唱腔仍是旖旎婉转——
方才短暂的混乱中，台上的小八看到一个穿宽松衫子的少年闯进园子，那少年一头一脸的汗，莽莽撞撞就要往台上冲——可见失手把藤球丢上戏台的就是他——好在，这少年被仆从拦下了。之前沉浸在戏里的李老爷，转头看了一眼，回过头来，一脸无可奈何的怒气。小八恢复镇定地唱着“摇漾”一句时，最后几个字还没唱完，就瞥见被拂下去的藤球被李家仆从捡起，毕恭毕敬地交还给那莽撞少年。小八隐约察觉到，这少年就是李老爷身边空椅子的主人，下午进李宅时从下人们口中零零碎碎听到的那个被惯坏的少爷，八成就是他。那个少年怔怔地站在原地，盯着小八出神，连佣人递来的藤球，都顾不上接。小八唱着“停半晌，整花钿”，作揽镜自照状时，瞥了瞥台下，那少年竟然还定定地站在那儿盯着他。夜色中，那少年的衣料映在眼里却那么扎眼——到底是富家少爷，玩闹时穿的衣服，竟比小八平时穿的戏服质料还好上许多。被突然砸过来的球惊得花容失色当众出丑，又瞥到那冒失鬼身上短衫的衣料，纵使那少年长着一张恍若戏里才子般清隽无俦的俊脸，也还是让小八心生厌恶。
唱到“偷人半面”又以一副恬静面容转向观众时，小八偷偷向台下扫了一眼，那少年已经不在，应该是径自走开了吧。小八心里想着，不懂戏的粗人，可算是走了，谁要你听我的戏！却莫名还有一丝空落落的，那少年两颗朗星般的眼睛盯着他的时候，的确也让他感到满足。又是几句唱下来，小八再次回到他自己的小世界里。
刚唱完“恰三春好处无人见”，手中折扇正要随着下一句的颤音轻轻地颤动时，小八瞥见一个身着长衫清爽利落的少年走到李老爷身边，老实恭敬地行礼后坐在了那空着的椅子上。之后，小八蓦地感受到被死死地盯着，唱着“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把眼波往台下一转，正对上那一双澄澈的眼睛，心里却有一份莫名的踏实——“果然是他”。
为自己演出的魅力有些许自得之时，小八心里却有一丝忧惧——被这双眼睛注视着，不知为何，唱了那么多遍的惊梦，竟有些不太想演与柳梦梅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那一段。既享受着小少爷的关注，又希望他早些厌烦这太冗长的戏曲，快快走开。
戏，总归还要唱下去，师父在台下看着呢。深闺中的小姐终于步入了园子，欣喜的碎步在戏台上游走，衣摆如微风掠过池塘撩起的水波。几句和春香的对答念白，初踏园林的杜丽娘，身处绚烂春光，直想把满园春色都装进眼里。披着杜丽娘外衣的小八，也在悄悄观望台下盯着他看的那个小少爷。
小少爷看得分外出神，即使是春香的唱词，一双眼也黏在杜丽娘身上，似是看得痴了。李老爷品着戏，却在暗中关注着儿子。
李老爷年近不惑得子，爱妻产子时难产而死。惦念着亡妻，又恐怕儿子受气，李老爷十几年下来都没有续弦。对这个孩子，李老爷只求他健健康康成长，踏踏实实念书，繁文缛节方面一概不作要求，即使是一些重大场合，也不拉着儿子来充什么场面当什么乖孩子。小少爷自幼不爱听戏，嗜戏如痴的李老爷便也不强求他喜欢，虽然有时候打心眼里希望儿子能稍微受点戏曲熏陶——戏，多美啊。
凝神看戏的小少爷，是李老爷没有见过的。他满心想找些话跟儿子说，酝酿了许久，等到念白的段落，附到儿子耳边，颇为得意地说了句什么，小少爷听后，惊愕地愣住了。
这一幕，落在小八眼里。他唱那么多场戏，什么样的看客没见过，可是台下这个小少爷的反应，让他忍不住想要知道李老爷到底说了什么。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杜丽娘一双秀目配合着缓缓舒展开的双臂，端详着眼前的景致。台下，原本端坐的小少爷改换了姿态，前倾着身子，右手托着腮，微皱着眉头盯着小八。小八心头一紧，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在意小少爷的目光——别的看客，看着的是戏里的杜丽娘，而这个小少爷看着的，却是扮演杜丽娘的小八。想明白了这个环节，小八心里更是慌乱，戏里的人物，怎么样都好，照着戏文和师父教的一般演出来就好，可台下的这个家伙看着的是小八本人，像是生生在现实与戏的梦境间开了一道门，小八就卡在门里，再难全身心地回到他自己想象的那个戏的世界。小八眼前浮现的，不是他用意念建起的杜家花园，而是白纸黑字的戏本，那双眼睛，灼灼地看着他。徐师傅意识到这徒儿状态不佳，还以为是小八怯场了，在台下不住地递眼色，可是小八看不到。阅戏无数的李老爷也皱起了眉头，只是小八也看不到。
心慌意乱之际，小八的脚步踏错了一拍，一紧张，刚唱出“原来”二字，“姹紫嫣红”就梗在了喉头……他背对着观众，略微侧身，后背的戏服内衬被一身冷汗胶在背上，又羞又怕又急，两行泪划过脸颊。
台下的看客们自然是非常不满，但李老爷没有动作，谁也不敢开口骂第一句。徐师傅没见过台上唱毁了戏，看客们却噤若寒蝉的情况，一时不知如何圆场，只看着一脸的李老爷，兀自站在一旁面若金纸。
李老爷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唰”地站起来一个人，抓起桌上的烟缸就往戏台上砸去。那人站得太快也砸得太快，以致于李老爷转头去瞧时，只是一脸讶异。这个人，叫何川。托了一堆人，攀附上李老爷，趁李老爷寿辰，想来求个一官半职。李老爷嫌何川说话太油滑太谄媚，苦于寿宴不好拒绝别人，是以搪塞他说，看完戏再给答复。何川不傻，甚至有些过于聪明，他知道看戏的这段时间，是他最后的机会。好不容易盼到台上出了岔子，顿时觉得替李老爷出气，博好感的时候到了，别人不敢出的风头，他何川来出，别人得不到的好处，自然也要归他何川。
那烟缸直奔小八头脸飞过去。僵在台上的小八根本就顾不上也来不及闪躲。烟缸就要砸到小八时，一个身影冲上戏台。泪眼朦胧的小八，只听得一声闷响，接着就顺着力道，被扑到了地上。
台下惊呼四起，小八转过头，看到伏在身上的护住自己的小少爷惨白的脸，血滴和汗珠滴在小八脸上。
“你……没事吧？”小少爷忍痛问小八。
小八完全被吓傻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小少爷的眼睛。
“没事就好。”小少爷松了口气，微微笑了一下，倒在了一边。
小八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血从小少爷脑后漫出来，正想凑过去查看，却被李家佣人拉开了。几个佣人匆匆上台，抬小少爷下去。戏台上那一滩血，触目惊心，小八瘫在戏台上，怔怔地看着那滩血迹，任眼泪冲刷脸上的油彩与水粉……
迷迷糊糊间，小八只记得李老爷声如洪钟：“听戏动粗，这样的人，李家不欢迎，送客！”一阵安静，似乎是众人在等何川离席。小八又听到李老爷对师父说话：“孩子们不容易，不要为难他……”依稀看到师父低着头，垂着手，一张脸却似还阳死尸般被侥幸的微光点亮……
他不知道接下去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的戏台，怎么换回的常服。反应过来时，已经身在李老爷为徐家班安排的客房里，坐在窗边，微凉的月光洒了一身。
“不知那个小少爷怎么样了……”小八目中无神，只茫然地看着窗外。
小少爷护住他的时候说的那两句话，在小八心中重复着，重复着，像是只存在戏本里的翩翩佳公子，礼貌而疏离，凉，却令人安心。在担心小少爷伤势的间歇，小八不住地想：没想到，他的声音这么好听……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寿宴初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