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山药粥》毛茸茸的Frank

1、全一章

　　那个年轻人又来了，黄老板心想。

　　这是26号民巷一个冬季的深夜，许歌手掀帘进来的时候肩膀上落着几片白晃晃的雪花，黄老板锅里正掂着红通通的小龙虾。

　　在一众市井气息浓重大腹便便的食客中，这个背着黑色琴盒身材高瘦的男孩显得鹤立鸡群，黄老板不禁多看了两眼。

　　“照旧，还是来一份香辣小龙虾？”黄老板热络地招呼，一口京腔里带点子东北海蛎子味。

　　香辣小龙虾是黄老板大排档的招牌菜，他手底动作不快，做什么好像都慢慢的，小龙虾加香料掂锅爆炒，用啤酒焖煮入味，淋上麻油和香菜，装盘上桌，一个人做几个人的活依然有条不紊。

　　许歌手依旧吸着鼻子落座在最靠近灶台的位置，轻巧地像只流浪猫。

　　“呃，我胃不好，不能吃这个，”他叹一口气，又吸了吸鼻子，仿佛有点苦恼空气中弥漫的异香，“还是……照旧吧。”

　　许歌手的照旧是一份三鲜肉片饭，黄老板大排档里点餐率最高的盖码。

　　肉片饭上桌的时候，黄老板又加了一个碗，推过去：“周末特供，免费，吃吃看。”

　　挺健硕的一个男人，粗壮的腰身裹在小一号的围裙下，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一丝赧然。

　　碗是那种家用的白瓷碗，淡黄色的小米和红白相间的虾球熬得浓稠，许少爷捧着碗喝了一口，又感觉嘴里有一种特殊的香气，落到胃里，暖和又舒服。

　　“唔……这是？”许歌手眯了眯眼睛，又忽然睁圆，越发像只讨食的猫。

　　“山药粥，山药磨成粉和小米、虾子一起熬，养胃。”黄老板搓了搓手，眼睛盯着一旁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砂锅。

　　“谢谢……”许歌手耳根微微一动，端起碗又埋头喝了一口，雪地里冻得毫无知觉的耳朵被棚里的热气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很好喝。”

　　黄老板张了张嘴，正想再说点什么，另一桌女客人抢过话茬打趣道：“老板，我们常在你这儿吃喝，怎么没听过有什么‘周末特供’啊？偏心哦。”

　　黄老板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许歌手的头几乎都要埋进碗里，只露出一双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根。

　　“哟，帅哥，还带着家伙呢，要不，给我们来一段？”另一桌的男客起哄。

　　“你们别得寸……”

　　黄老板中气十足的嗓门还没拉开，就看见许歌手放下喝了一半的山药粥，打开放置在一旁的黑色琴盒，拿出一把吉它抱在怀里。

　　这似乎是一把有了些日子的吉它，琴身的木纹透着年代的质感。

　　许歌手微调了一下坐姿，流畅地用右手指尖扫了扫弦，就进入一个熟悉的前奏。

　　黄老板人糙事忙，平日没什么听歌的闲情，但这首歌他却不陌生。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也许是深夜，又或者是工作结束后的疲惫，许歌手的嗓音有种特别的干哑，在这个简陋的大排档里，桔黄色的灯光下，竟有种攫人心魂的味道。

　　一时间在座的食客仿佛都听痴了，杯盏声皆停，只有棚外的大雪依旧沙沙下个不停。

　　直到很多年后，黄老板功成名就了，分店开到五六环外食客开着车排着队就为那一口香辣小龙虾和三鲜肉片饭，他依然清楚记得这年冬天这个雪意正浓的深夜，眼前半米不到的地方，一个年轻的歌手抱着吉它唱着一首老歌，眼睛就像满天星光坠入一片深海。

　　……

　　自那过后，直到来年开春雪化，许歌手都没有再来。

　　搬出了26号民巷黄老板的日子依旧忙碌，招牌菜从香辣小龙虾到椒盐小龙虾再到三杯螺丝辣炒黄蚬子，食客越来越多。只是慢慢地，大排档不再是大排档，那件小一号的围裙早就不知道丢到哪个犄角旮旯成了历史的尘埃，认识的人还是会亲热地称他一声黄老板，而他的员工会尊称一声黄先生。

　　人在潦倒的时候羡慕有钱人的生活，一旦求而得之，又觉得空虚。黄老板也常人前人后地长吁短叹怀念从前开大排档的日子，忙碌充实有奔头，就算是三九寒天一颗心也能捂得热乎。

　　黄老板还是那个黄老板，脚蹬Testoni身穿Armani却依然人糙话少的黄老板。

　　……

　　又是一个飘着薄雪的清晨。

　　虽然立春已过，但城内灰白色的冰河仍未解冻，枝头也不见半缕新绿。

　　许歌手录了一夜的歌，从录音棚里打着吹欠出来，沿着初春的河堤慢慢走，走着走着就踱进了这家最近几年声名鹊起的店。

　　店名叫“上瘾”，这几年在皇城根儿下红得一塌糊涂。

　　明明几年前还名不见经传，转眼就成了名动一时的京城餐饮业新贵，就像他自己，北漂四处驻唱的时候吃着大排档最便宜的定食，现在出门恨不得戴八个口罩。

　　可是人真的要这么多吗？良田千顷，日食不过三餐，现在依然累得像狗。

　　这个长夜过后饿得有些胃疼的清晨，许歌手忽然很怀念多年前雪夜大排档里喝过的那碗山药粥。

　　……

　　窗边落座，许歌手漫不经心翻着菜单，忽然被内页并不显眼的几个字吸引。

　　“这个‘我只在乎你’是……”他指着菜名问服务生，这道菜简朴得连图片都没有，要不是混在菜名里，倒更像一首老歌。

　　“许先生，这是我店的周末特供，您要不要试试？”

　　周末特供……许歌手咀嚼着这几个字，似曾相识。

　　只片刻，“我只在乎你”上桌，家用的那种白瓷碗盛着，散发着食材烹煮后的特殊香气。

　　许歌手尝了一口，随着暖滑的小米山药混着虾球的清香入腹，青黑的眼圈上忽然浮起一层淡淡的红，他把服务生叫过来，“我想见见你们主厨，”随即又叫住，踟蹰地摆摆手，有些失神道，“还是算了……”

　　许歌手一口一口慢慢地喝完了这碗“我只在乎你”，在这个下着薄雪的清晨，让翻腾起来的情绪与胃部的酸胀一起慢慢平复。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他推开店门，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早春的空气。

　　……

　　厨房里，有条不紊忙活的黄老板仍然哼着东北味的“我只在乎你”，灶台上翻滚的，是一锅热气腾腾的山药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