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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清明烟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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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细雨纷纷。
明月心着一身素净的白色长裙,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中缓缓前行。
三月的雨,总是显得有些欺人般地清冷。
而这座矗立在江边的山头,也是如此地幽静而寂寥。
孟星魂不知道明月心为什么要带他来这个地方。
这个荒无人烟而鬼气森森的小山坡。
他忍不住微抬雨伞问她:“明月心,以前这里可有人住?”
前边的明月心就象是聋了一般,没有任何的声响。
一阵山风带过处,潮湿的雨雾罩了他满脸。
隐隐约约地,听到水浪翻滚咆哮的怒吼声。
明月心像是对此非常地熟悉,在每一个岔道前都毫无犹疑的选择了该走的路。
这是一条通向山顶的路。
转眼间,他们便到了。
明月心停住身形,孟星魂绕过她,看到了眼前惊人的景象。
这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其实不能算空地。
因为大大小小上百块形状不一的墓碑几乎占据了每一块地方。
它们密集而立,错落有致,使得原本就不大的一块平地,已经没有任何空处。
孟星魂惊呆了,“这里是哪里?”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被潮腥的山风吹得支离破碎。
明月心没有回答他。她一言不发地穿过墓与墓之间仅有的一些空隙,来到了一座墓碑前。
这座墓与其它的没有任何区别,而墓上的字也已被山风侵蚀地难以辨认。
明月心放下肩头的挎篮,从篮中拿出了香炉,祭果和纸钱。
这墓中之人,究竟是谁呢?
而为何,要在这等荒无人烟之处立下墓塚呢?
香烟袅袅,时不时被风吹得四散飘摇。
明月心焚起了纸钱,孟星魂上前帮她,他猛然发觉,明月心苍白失神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他再也忍不住大声问道:“明月心,告诉我,这里是哪里,这墓塚里的人,到底是谁?”
一阵冷风吹过,孟星魂的伞颤颤悠悠地晃着,像随时会溶化在无尽的烟雨中。
明月心低下头,过了好久,才幽幽道:“这墓塚里的人,是我的父亲。”
孟星魂看着她的脸,她的神情哀怨,无限凄楚。
他正想发问,就听得明月心缓缓道来:“我的父亲是被人杀害的,就在这里,两年前。”
孟星魂道:“令尊?”
明月心低头半晌,突然问道。“流星,你是否听说过天星门?”
“天星门,你是说两年前惨遭灭门的天星门血案?”
“不错。”她缓缓道。
“这件事轰动武林,我曾听我姐姐说过。天星门虽不及青龙会势力浩大,但在武林中也颇有些威望,可在一夜之间,门下两百多人,全被一名不知名的杀手一个不剩地全部杀死。”
“一夜之间,两百多条人命,可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一手造就了这场惨无人寰的血案。”
孟星魂蹙眉,突然猛地抬头,“难道说令尊?”
“不,我爹不是天星门的人,”明月心接过他的话,“但他是个大夫。”
“大夫?”
“不错。”
“也许你会问,一个苗族医师又怎会和天星门的灭门血案扯上关系?”
“可是事实上,正因为我爹是一个苗族的大夫,所以他们才会找上我们。”
孟星魂不解地摇摇头。
明月心继续说道:“很早的时候,我娘就去世了,我爹因在中原有相熟的朋友,所以便不远千里,带我来到这里。然后又在那个朋友的帮助下,开了一家药店,卖一些苗疆特有的药材,日子不算富裕,但也平凡快乐。”
“可是两年前……”明月心的神情渐渐痛苦,她猛吸一口气,似乎要有很大的勇气,才能继续现在的叙述。
孟星魂静静地等着她。
“我爹是在那天晚上被请去的,来请他的,是天星门的总管。”
“天星门的总管?”孟星魂忍不住问道。
“不错。”明月心应道。
“当时我在睡梦中被惊醒,我偷偷来到院落中,听到他们二人的谈话。”
“起初我并不知来人是谁,隐约间看见似乎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当时只听得来人说道,我家小姐只怕熬不过今晚了,求您无论如何都去看一看吧。那人声音急促,像是真有什么大事发生。”
“当时就听得我爹道,苗族蛊术,虽然我族之人都有习之,但其繁复诡异之程度,不似普通法术。也就是说,你家姑娘若是真被我族之人下蛊作咒,那可解之人只有那为她下蛊的人,其他人不但无能为力,在不知其解法的情形下冒然施术,只怕还有性命之忧。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若不知姑娘当时是如何被蛊咒的,自然也没办法帮她解开这个咒。”
“当时我听到这里,心下就明白了,来人是天星门的人,因为当时我曾听爹说过天星门门主女儿被人下蛊毒害的事。而天星门的人也曾几次三番欲请我爹去为那女孩儿医治,可爹每次都拒绝了。我知道爹并不是害怕卷入江湖纷争,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咒。”
孟星魂听到这里,暗暗叹口气道:“当时我也曾听姐姐说过,天星门门主之女,无缘无故突然得了一种怪病,不但身体逐渐虚弱,性情也变得凶顽无比。据说白天一切如常,可到了晚上,就狂性大发,逢人便砍。天星门门主为此几乎心虑交瘁,遍访名医,却无一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得知女儿中的是苗族蛊术,百般无奈之下,可能才来请你爹爹医治。”
“可是……”明月心叹口气,“就如我爹所说,除非找到那个下蛊之人,不然谁也没办法救他的女儿。”
“所以那天晚上,你爹还是拒绝了他们,就像前几次一样?”
“不……”明月心的睫毛猛颤,“他去了,因为那晚天星门的总管竟然不顾脸面跪下来求我爹,我爹无奈之下就答应去随他看看。”
“可是……”明月心的声音哽咽,“爹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孟星魂神情凝重,他自然明白,明月心的父亲去的那天正是灭门血案发生的那天。也就是说,她的父亲和天星门的其它人一样,被杀手无情的杀害了。
明月心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流星,你可知道,现在我们站着的地方,就是当时天星门所在。”
孟星魂颓然闭起眼睛,一切都明白了,明月心为何会带他来到这里,而这里为什么有那么多荒凉的墓碑。
而他也可以想象,当时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一场多么残忍的杀戮。
“流星,你是否知道天星门的所有人,还有我爹,是怎么死的吗?”
孟星魂木然地摇摇头。
“他们是被一个武功高强的剑客杀死的,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口上,都有一个细细长长的伤口。”
孟星魂的心头猛地一震,“心口,细长的伤口?”
明月心咬着嘴唇道:“不错,那天在孤星山山洞中,我们见到的那个人,他身上的伤口跟我爹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孟星魂觉得自己握剑的手在瑟瑟地发抖。
是谁,是谁用和他同样的剑法杀了明月心的父亲和天星门所有的人?
难道是姐姐,不可能,姐姐当时亦和他说过,她也不知凶手是谁?
明月心泣道:“这一桩武林悬案,至今仍未得解。而当我看到那天那人身上的伤口时,知道那个残忍的凶手,仍旧还在逍遥法外,甚至于还在残害无辜……”
孟星魂感到心头思绪如麻,明月心接下去说的什么他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反反复复地想着当时的那件血案。
两年前,天星门,细细长长的伤口……
难道是他?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
不错,一定是他,那天在清音小阁碰到的男人。
那个无缘无故给了他药吃的男人。
他也是一个杀手,而且是一个无情而又冷漠的杀手。
而且他也曾发现,从他握剑的姿势来看,他的剑法有可能和他是一样的。
杀手杀人,本来就无需理由,一个委托,大笔的金钱,就可以让他们轻易地去杀人。
孟星魂毫不怀疑他是会去做这种事的人。
因为他自己杀人,也从不问姐姐理由,姐姐自有杀他们的理由,而这些理由对于他来说,可以说完全没有意义。
可问题是,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正当孟星魂陷入了沉思的时候,就听得明月心幽幽叹道:“我和父亲立志一生治病救人,救回一个垂危的病人,要花上多大的心血,可那些杀手却在短短的一瞬间夺取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孟星魂猛然全身一震。
却听得明月心再次说道:“流星,你说那些杀手在杀人后又怎能心安理得地过日子?我想:他们必定时时被噩梦煎熬,被厉鬼缠身,惶惶不可终日。”
孟星魂觉得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在慢慢地渗出。
他出声道:“明月心,我们回去吧。”
可明月心却如石像般呆立原地动也不动。
孟星魂无奈,惶急下拉住明月心的臂腕,却冷不防明月心整个声躯伏倒在他怀中。
明月心的身躯柔软而轻盈,孟星魂却觉得自己无力支撑,他的手无法控制地在发抖。
今天发生的一切太沉重,他已经无法承受。
明月心在他怀中泣道:“流星,答应我,以后不管碰到什么事,都不要杀人,好吗?答应我,流星。”
孟星魂闭上眼。
他没有回答。
因为他知道,对于这个女孩,他永远都不能给出任何的承诺,现在是,将来也是。
西门吹雪也有年轻的时候。
他年轻的时候,喜欢找人决斗,所以他也杀过很多人。
他并没有为此感到内疚,因为有胆量跟他决斗的人,都是玩得起的人。
年轻人,大多都喜欢玩生死游戏。
他们享受命悬一瞬的刺激,未知与神秘。
决斗,就是一场赌博。
最激烈的赌博。
西门吹雪在数场决斗中活了下来,靠的并不是运气。
他靠的是他手上的剑。
他每次下注,押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剑。
然后,他把自己押在他的剑上。
有很多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他们输了。
他们临死前都瞪大眼睛看着西门吹雪的剑,上面淌着自己的鲜血。
然后,他们便会怀着一种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情合上双眼。
而此时的西门吹雪却只是习惯性地把剑抬起来,轻轻吹去剑上的血。
他的神情安详地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胜了,可他却没有任何的感觉。
因为他每次都赢。
赢得麻木,赢得无趣。
他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想象自己输掉的样子。
想象自己倒在别人剑下的样子。
可是,他却总是不能如愿。
于是,他下定决心去找一个人。
找一个能让他如愿以偿的人。
那个人,就是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那个时候还在太原剑派习武,但他的武功很高。
西门吹雪相信在他身上,他一定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惜他又失望了。
他没有输,中原一点红也没有输,他们的决斗,毁在一个叫盼盼的女孩子手里。
盼盼是中原一点红的同门师妹。
她硬生生地挡在他们俩人中间,眼神坚决得让西门吹雪怎么也抬不起他手中的剑。
良机错失后,他和中原一点红居然成了朋友。
于是,他便渡过了这一生中最最难忘的日子。
公孙良的一生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用在数钱上的。
他也是无可奈何,因为他的钱实在太多了。
他的钱多,是因为他不停地在赚。
他不停地赚,但也不停地用。
可他赚的永远比用的多,所以他永远有数不完的钱。
有很多人,天生就有一种赚钱的本领。
或者换一种说法,他们天生就是跟钱有缘的人。
公孙良最大的乐趣,便是数钱。
他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数钱。
这并不是因为关在房间里比较安全,而是因为数钱的乐趣,他不想和别人分享。
有很多事,是要一个人偷着乐才能体会到它真正的快乐之处的。
数钱也是一样。
公孙良已经把数钱当成了一种享受,甚至是一种生命荣耀。
而且,他数钱有他自己独特的习惯。
他总是先把银票,地契,首饰,金锭等等分门别类,在桌上放开。
然后把银票折得整整齐齐,一端固定好,一张一张慢慢地数。
他数得很仔细,每数一张,他都会浅浅笑一下。
然后,他把银票的数量和分额清清楚楚地写在帐簿上,当然,必要时还要拨弄几下算盘。
孟星魂来杀他的时候,他正巧又在数钱。
其实不能算是正巧。
因为姐姐告诉他,一个人在数钱的时候,警戒心总是会放松的。
更何况是公孙良那样的人。
当他一门心思沉浸在数钱的乐趣里的时候,又怎么会有空想到其他的事。
孟星魂轻轻松松地就闯进了他的房间里。
然后轻轻松松地把剑送进了他的心窝。
公孙良甚至来不及叫一声。
可他手中还抓着大把大把的钱。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把手中的银票,地契,首饰,金锭等东西一古脑儿地抛向孟星魂。
没想到,这些东西居然也成了他孤注一掷时的武器。
这些东西当然砸不死人。
孟星魂轻轻巧巧地就避开了。
银票在房间里飞舞,一张一张从孟星魂的眼前落下。
公孙良倒在桌子上,身体前倾,脸埋在他那堆积如山的银票中。
银票的数额不等,有千两的,也有数百两的。
可它们都是钱,它们都能用。
它们是用来为活人买寻快乐的,而不是用来超度死人的。
它们不同于纸钱。
纸钱也有不同的数额,有大小不等的价值,可它们最终只能被活人烧掉。
明月心找来一个焚钵,她把纸钱一并儿放进去。
有些是零零散散的铜板,又轻又薄,风一吹,四散飞扬。
有些则被装在特制的冥袋中,塞得鼓鼓的。
她把火点上。
火苗迅速地窜起来,风助火长。
冥袋燃着了,从边缘起一点点发黑,如同被阴间的黑暗一点点吞没。
毁尸灭迹,亦是一种转生。
转生的痕迹是如棉屑般的灰色飞花,它从火钵中一点点升起。
混迹于飞扬的铜板中,黑与白交接。
它肆意地跳跃,舞动,嚣张地侵入活人的世界。
死亡的气息,弥漫在狭窄的房间中。
烛火幽明,残香半点。
明月心苍白失色的脸,在孟星魂的眼前不断放大。
漫天飞舞的纸钱幻化成点点白色的幽灵,摇摇晃晃地,一并向他袭来。
他感到一阵逼人的窒息。
阴阳交错,生死迷离。
等到孟星魂再一次睁开眼来的时候,眼前的纸钱已经消失了。
他看到公孙良的尸体,仍旧静静地伏在桌上。
地上,是多得数不清的白花花的银票。
是银票,而不是纸钱。
他轻轻舒一口气。
还好,是活人的世界。
他走过地上的银票,毫不吝惜地压过它们,每走一步,就听到它们喘息呻|吟的声音。
他走到公孙良面前。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
公孙良的胸前,留着流星剑的伤口,伤口还在流血。
死在他剑下的人,每一个人都有这样一个伤口,孟星魂已经看惯了。
他想看的,并不是公孙良的伤口。
而是他的眼睛。
他想到莫聪的眼睛,这个在孤星山山洞中被他杀死的男人,临死前怨愤凄厉的眼神,简直差一点置他于死地。
公孙良的眼睛闭得很紧。
他猛力地摇他的身体,可他仍是不肯睁开眼睛。
他在心里面大声地喊,他希望他能睁开眼睛来,可他听不到。
他气坏了,猛力拔出流星剑,往他身上又狠狠地刺了一剑。
鲜血溅到他身上,可他顾不了了。
公孙良的眼睛微微抖动了一下。
他欣喜若狂,压低声音,喘着气反反复复地念着,“看看我,看看我,看看我……”
可是公孙良的眼睛终究还是没有睁开来。
他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清明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