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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一百零七章】假凤虚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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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假凤虚凰
灵堂里没有风。
白布垂若僵直,丧幡不动。
一个英俊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生得足够英俊,却也只是英俊而已。他看来是那么苍白,浅淡得就像是游荡人间的鬼魂,不知所来,亦不知所去。
若叫长恨宫主见到,大抵就会认出那是她最厌憎的脸之一。
这个男人走到了棺材旁边,看向棺材里躺着的老人。
老人本生得和蔼,慈眉,善目,看来既威严又可亲。
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死人的面目是绝不会和蔼的。生气凝滞在他的脸上,只留下一种死人才会有的僵冷。
但男人还是走了过去,走近他,仔细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竟还探出了手。
一只骨纤肉不匀的手。
一只偏瘦的女人的手。
比一般的女人还要瘦,还要小,还要细得像是缺肉的骨架——这骨架却也是细的。细得就像羽翼未丰就被折断的雏鹰翅骨。
这只手探向了老人的脸,轻柔地抚摸,就像是情人间最缠绵的缱绻。
然而他不喜欢老人。
他不喜欢衰老,不喜欢松弛,也不喜欢死。但他摸索着老人的脸却很认真——是一种古怪认真。
认真得不能说是轻慢,却也认真得失去了一种对“人”应有的尊重。他对待这老人的脸就像在对待什么物品。
他认真的表情也越来越古怪,起先是微微蹙了蹙眉,而后越蹙越深,直到右手终是探向了老人的喉结。只见他五指捏捏按按,力道加深,终听得“喀”的一声骨响,男人的表情也由怀疑骤变为惊惧。
他一手颤抖着还欲下探,就听得“砰”的一声肉撞石上,这才觉出浑身骨碎般的钝痛。
“拿开你的脏手!”
在他的记忆中,女人已有很多年没有这般疾声厉色过了,就算是当年冤枉他放出药王谷药人的时候也并未如此,就算当年与他断绝母女关系之时……也没有如此。
来人自然就是长恨宫主董欢。
他也并不是什么“男人”,而是“九面狐”董颜。
董欢乍然看清他此刻的面容就是瞠目,于是震怒转怒,犹是怒色,怒火滔滔,一转再转,却似旧怒叠了新怒,新怒又生龃龉,势若雷霆,阴鸷残暴。瞪着董颜,终是一个冷笑:“……是你。”
“九面狐”咳出两口淤血,才能勉强道:“宫——咳!咳咳咳咳……宫主……殿……下。”
长恨宫主缓缓走向了老人的棺材,侧目乜着她,冷冷道:“你不是跑了么,怎么又跑回来了?”
“九面狐”呛咳着笑道:“宫主还在这里……我咳咳、我……我还能跑去哪里?”
长恨宫主深深地看了眼她,就好像能看进她的骨子里:“……八年了,你却连一点长进也没有。”
“八年?”“九面狐”却是强挤出了一声嗤笑,“在你看来是‘八年’,在我算来……却不止!”
长恨宫主漠然道:“你还在记恨着那男童的死?”
“九面狐”一怔,却是轰然失笑:“不懂……哈哈!哈——你、你从来就不懂!在你看来,我从来都只是一个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小女孩——”
长恨宫主只幽幽反诘:“你不是么?”
“我说我不是……你信么?!”
“我不是看你怎么说,我要看你怎么做。”
“……哈!”
“九面狐”只能不断冷笑,笑得像是想将心肺都抛将出去:“……那你呢?”
“你呢?!”
“你难道不是对一个比你老了这么多的男人念念不忘?”
“啪”!
一个巴掌。甩得“九面狐”扑跌在地,她挣扎了不止两下,却偏偏还要勉强起身,只是啐了口血,只是笑了笑:“……你实在——不该恼怒的,因为我说的——只是实话……人尽皆知的大实话!”
“啪”!
“咳……咳咳!”“九面狐”这次笑得脸都痛了,她也不勉强自己爬起,只是勉强道,“江湖上谁人……不知!不可仰视的长恨宫主也不过,呵!就是个求爱不得的女人——”
“啪”!
“别人再怎么怕你咳!咳咳——咳!咳!咳!咳哈哈咳——也会在背地里笑话——”
“啪”!
“笑话你——!”
“啪!!!”
“九面狐”就连牙龈都被打肿了,被牙关磕得糜烂的舌尖都渗着甜甜的腥气,但她还是在笑,竭力在笑,竭力在让人看出那是个笑来。
但那也实在不像是个笑。
谁也看不出她嘴角咧出的弧度算不算是个笑,因为她的脸肿得老高。
不是馒头似的高,而是凹凸不平的高——那一个个巴掌一层层打出来的高。
她这张假脸也实在黏得很好,饶是如此竟也没有被撑得变形。
但在这张假脸下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就实在无人可知了。
“九面狐”却笑得狷狂。她的嗓音本已粗哑,此刻却透出股甜丝丝的尖利,就像拿刀翻搅肠子那般磨人的尖利。
她实在很想磨人,也实在很想磨磨别人的心,所以她至今还没有说出她发现的真相。
她发现了什么?
她并不想说。
所以她也只是笑道:“就算你打烂了我的脸又能如何?你再不愿意听,那也都是实话!”
“别人都说你出类拔俗,是女子的异类——”
“别人也说,若这江湖中只有一个女人能与最出色的男人争锋,那也应当是你——”
“可他们错了!错得离谱!”
“你到底还是动了心!到底还是拘泥于情!”
“女人一旦动了情……那就‘不值钱’了!”
“九面狐”笑得语声渐低,笑得猖狂也笑得悲哀,笑着笑着就流下了泪来,满眼凄惶迷茫,又像是说不出的怨毒。
长恨宫主静静瞧了她半晌,却是冷淡道:“……你哭够了?”
短短四字,却足够让“九面狐”笑声一呛,泪转惊雷,顿时凄厉喊道:“你!”
却也只能恶狠狠瞪住她,像是恨不得吃她的肉啖她的血!
……却也只不过能够如此。
“九面狐”终究是说不出别的。
她所有的怨恨都基于她是长恨宫主的女儿,可她偏偏又最不愿是她的女儿——她所有怨恨的理由都是她所不齿的,所以她又能说出些什么呢?她又怎能容许自己说出什么来呢?
她只能瞪着长恨宫主,像是把这冷极艳绝的女人瞪进她的骨子里,在骨缝间一寸寸碾磨成灰,让自己也痛苦,好叫她也难受。
长恨宫主却只是瞧着她——仔细地,却也漠然——瞧着她的怨愤不甘满目疮痍,却也只是冷声道:“我打你不是要你闭嘴。”
“——而是为了我过去的生而不教。”
“九面狐”面色震动,她却犹是面色冷淡。
“之前二十年我欠你的巴掌就算是还清了。现在,也该要清算你我的私怨了。”
“‘私怨’?!什么‘私’怨?!”不怪“九面狐”诧异震动,夹怒夹恨夹恼夹痛,“你我之间还不算‘私’吗?!你我母女血缘还不算‘私’吗?!”
长恨宫主却只是平淡反问道:“你成我女是我选择的么?我为你母是你选择的么?”
“九面狐”不由失语。
“既然都不是,那又何来这所谓的‘私’?”
“九面狐”本是震惊才反应不得,此刻震怒痛恨之下却是痛呼失声:“可若非你生了我——!”
“我生了你!”长恨宫主不禁冷声截断,却是很快转为冷淡凉薄,“……纵使你不感恩只觉仇怨,那过去二十年供养你的富足也足够你我了断了吧?”
“九面狐”震痛道:“你就只想着和我了断吗?!”
“……那不然呢?”长恨宫主冷淡道,“你要削骨削肉来还我么?”
“九面狐”自是发寒,不是怕削骨还肉,而是听出她对自己如此冷血。
长恨宫主便冷笑道:“我给了你这条命。”
“你不稀罕,大可以死。”
“你不想死,我也不要你还。”
“我给你了荣华富贵。”
“给了你衣食无忧。”
“给了你学武学艺的便利。”
“给了你扬名立万的坦途。”
“你这一生的条件比多少人轻松了千倍?”
“你这一生可做的选择又比多少人多了何止千条?”
“你又凭什么恨我?”
“就算你恨我,你又凭什么忘恩负义地来对付我!”
“你几次三番给我使绊,甚至动手杀我我也没有杀你——”
“你总觉得我欠了你……”长恨宫主顿了顿,忽而冷笑道,“可我又欠了你什么?”
“你若说是那男孩的命——可他是因你死的,剥皮失误害死他的却是你舅公——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若说是你的命……”
“既然你不敢死,非要我逼你去死,那倒也无妨。”
“你伤我在先,进而借用我的身份落井下石害死江淮安……”
她不由一顿,抿了抿唇。
“……这笔账……也有你的一份。”
董颜不敢置信:你是要……杀我?”
她几乎要瞪裂那姣美的眼,几乎要被妒火烧穿。
“为什么……”
“为什么?!”
“过去二十二年你都没有杀我!就为了——”她费力喘息才能嘶吼出来,“就为了这么一个外人!你居然要杀我——!”
“他不是外人。”
长恨宫主只最后看了她一眼,就走到了棺材旁边,垂下眼去,她看着棺材里那人的目光就好像星河与月光交相辉映:“你才是。”
董颜失语之后也终究凄凉又苦闷地笑了,笑着笑着又觉得长恨宫主那深情的样貌令她说不出的恶心。
她终究忍不住嗤笑:“难道——你喜欢的是个女人?”
这话本该势若惊蛰,若非她心内忧愤如焚,恨得业火滔天偏还无计可施,她也不想如此快就说将出来,可她既然说了,就也料定要让她最恨的女人也震上一震。
“她根本不是江淮安难道你看不出么?!”
“九面狐”笑得实在是讽刺,一个人若是认错了自己“深情”的对象,也的确是件很讽刺的事。
但是长恨宫主却只一停顿,就微妙地动了动嘴角,沉吟复沉吟:“……我倒真希望躺在这里的,是一个男人。一个替死鬼。”
“什?!什么?!”
“九面狐”赫然一怔,愣在那里,像是失魂痴了。长恨宫主这话也很明白,旁人虽可能用一个男人做江淮安的替死鬼,但江淮安本身却并不是一个男人。
他……竟是一个女人?
——因为这事合该惊世骇俗,她瞪向那棺材的表情也活像是活见了鬼。
因为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是女人?!”
长恨宫主却也没有瞧她,也没有说话,像是沉默在自己的冷漠里,抑或是沉默在荒芜的沙漠里。
董欢神思震荡,像是用尽了一生的不可置信。但她最后也只是癫狂转怒,痛恨悲鸣道:“原来……你喜欢女人——!所以你才负了我父亲——!”
她实在哭得太吵了。长恨宫主目光一冷,却是分明的厌恶神色。
董颜狂笑连连,语不成句,却还是拼命要说出声来。像是自嘲也像是在嘲笑别人:“真可怜啊!你那些‘丈夫’!不过是你泄欲的工具!”
“你根本就不喜欢男人——!”
“你不喜欢男人!又为什么……为什么……要嫁给我父亲?!”
她哭嚎着,像是徒劳想将这二十年的委屈一并哭出,但是越哭越难受,越哭越窒息,就像水中的圆木漂泊无依,愤恨与不甘却如影随形,绝望与痛苦相绊纠缠,却不知还能如何去做。
长恨宫主看着她这张“脸”的目光却是冷酷,带着一点点经年日久还抹不去的厌恶:“你以为我想嫁给你父亲么?”
董颜一震,恍惚看向了她,静静地,不可思议地。
“父母婚约,我想逃,逃不掉,”长恨宫主凉凉叹了口气,“新婚那夜,他们绑了我,那男人……”
她屏息了须臾,终于能够说出那一个词:“□□了我。”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怀上你。”
“我怀你的时候,练功正在紧要关头,不好堕胎,只能生生受着这屈辱,也忍你……偷走我半数内力。”
董颜震愕之下一时心神都好似不附,却又实在受不住长恨宫主那冰冷厌憎的目光,只能勉强道:“可、可是……”
“可是你既然嫁给了他——又、又怎么……能算是□□……呢……”
她说的倒也是这世俗的常理,只是长恨宫主却冷冷地看着她——
轻蔑地,不齿的,好像带了些不屑与之为伍的冷淡。
“你果然是你生父的女儿。”
这句话虽然冷淡得清浅,落在董颜耳里却好像比什么都沉重,像是陷入流沙的铁锤,像是铅云压垮了蛛丝。
“真不公平。”董欢勾了勾唇,却是冷冷瞧着她,眯着眼,像只睥睨什么的猫,“我练了十几年的内力,你只凭出生就可以轻易夺走,又靠活着来让我看了就恶心,却还占着我女儿的身份让我养着你,你却还不满足,总觉得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你还有点儿脸么?”
于是倏然间,一切的意义都好像褪色远去,董颜所有的反骨都好像变成了薄脆的纸,别人轻轻一吹,就那样破了。
她只觉得的耳朵里嗡嗡的,可她这一整天又岂非都像是有人在用丧钟敲她的头?
一下,一下的。
好像恨不得要她肝胆俱裂。
她以为的、可怜的、被她母亲为了奸夫狠心暗害的父亲,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她幻想中,那个高大又可怜的男人,那个或许比长恨宫主更爱她,却屈辱而死的男人——
原来也不过就是这样。
幻想总是比现实更美好不是么?
可那个一层层撕碎她幻梦的人却还是冷淡得近乎平淡:
“我本想养着你就算了,等你自立门户就和你两不相干,我还不屑去报复一个无法决定出生的女婴。”
“但这二十年来,你已经耗完了我所有的容忍……”
“如今,你甚至踩了我的底线……”
她看着董颜,终究是道:
“……你自戕吧。”
董颜不知自己是怎么倒伏到了地上,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哭出来的,只在她模糊察觉的时候,才觉出一种无力的酸软像要淹死她被揉得破碎的心。
但这哭声却动摇不了长恨宫主,她等了董颜一会儿,大抵是等够了,见后者还没有自裁,终用劲猛的掌风劈向了后者的天灵。
“砰!”的一声,像水墙拍在岸上!
然而一抹杏黄!快若疾风,竟是卷走了瘫软在地的董颜。
长恨宫主看得清董颜是怎样消失的,她却没有追。
她凝眸看着自己的手掌,漠然看了一会儿,就又走回棺材边,缓缓躺了进去。
风里像是有沙。
【老家伙,你该不会是来救我的吧?】
【呵!我父母都不管我……你又凭什么管我?】
【你是我什么人啊?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噫——我看这姑娘像是对你有意嘛……可惜她阅历太轻,怕是禁不起事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家伙我看你树大招风,寻常人怕是当不起你这江夫人的——哎?你要不要——】
【考虑一下我?】
【无论如何……你都是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我还不屑恩将仇报,但是我恨你,所以我也不会让你活得太快活——】
【我要你,一辈子都记住我。】
【……老家伙。】
她第一次见到江淮安的时候,风光并不那么好。她单枪匹马去替人剿杀山贼却反被山贼吊在了树上,准备要她活活被晒死——
于是等人走了,就从嘴里吐出藏好的刀片,咬着,一点一点去割手上的绳子。
就这么,注意到了江淮安。
青年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正负手站在树下,微微含笑地看着她割绳子,也不出声,就那么瞧着。
发现她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才温声道:“需要帮忙么,小朋友?”
小董欢瞪圆了眼睛瞪他,咬着刀片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不!需!要!”
“哦。”他笑了笑,竟也真就又站在那里空等了一刻。
直到被董欢被麻药麻得酸软的身子就那么从树上坠上,她当然知道自己怕是要疼上狠狠一下,却也打算就这么受了——不然她还能怎么从树上下去?她若是做得不够好惹来了恶果,那她自己也有勇气受着,她才不在乎,挨几天疼也好过受人说教。
那青年却是抱住了她,那么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刺激得最不喜与人亲近的董欢立时一个反手就甩了他一巴掌,青年也只是笑笑放下了她,仍很温和,却是毫不在意:“失礼了。但不这么做你会摔断腿的。”
显然他知道董欢要摔下来。
显然他也知道接人会显得失礼。
但显然这都不妨碍他衡量后选择这么做。
他实在是个很气人的大人,但也很特别——特别能惹她生气。
那是董欢第一次见他,她就特别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