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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南宫之死 ...

  •   【第一章】南宫之死

      癸丑年九月初九。
      惠风和畅,天高万里无云。
      大殿之上人声鼎沸,庙堂虽高,却只衬得这一切更似场闹剧。
      前镇西大将军慕容潇玉龙出鞘,就将那御赐的宝剑架去了前中周太子容承的颈侧。
      只可惜这二人身手都似不济,一个躲得也慢,一个“架”得也慢,看得些北楚武将心下冷笑,
      可怜这寒锋雪亮,锷缠盘蛟,簪了绿血似的宝石于散点白晶间像珊瑚拱翠,却显然没沾过血。
      此剑至今的主人生得俊秀,此刻柳眉倒竖咬牙切齿,看来也仍是个极漂亮的人物。
      “我慕容家世代为官,锦绣书香才养出一个小七!我们几个哥哥哪个不是宠他护他?他却为你委曲求全入宫为妃!你不但继续让那南宫家的贱人为后!还害他在宫中受人欺负,我今日便要杀了你这负心汉为他出气!”
      倒也端的是不给御赐下这宝剑的旧主丝毫颜面。
      反观那亡国的太子容承,则是面色沉痛,苦笑难言。
      慕容潇看不得他这样不给自己回应,一扬长剑作势下劈,却被一旁的亲弟弟赶忙拦住:“不要…!”
      这语声带颤,似叫那容家太子也闻声一颤。
      慕容潇惊诧地瞪向那清秀甚至在女子中也远胜许多的娇小公子,反应过来立即既恨且哀,心疼心怜又极不甘道:“小七!这负心汉如此对你!你又何必再对他心软?!”
      “我、我……”那看来犹似少年般纤弱的公子也被问得瑟缩,竟像被戳到痛处似的立马红了眼眶。
      此刻朝堂之上文武不下百人,或冷眼旁观,或暗生讥笑,或沉郁不忿,心中估计百般滋味杂陈,表面却多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或许被这么晾着看了全场也颇觉荒唐。
      只是碍于荒唐当道、无道当权——龙椅上那位且还安静着呢——遂也还不敢冒然作声,不敢真将这当作一场笑话或可恨恼人的荒唐去应对,也不敢表露出丝毫倾向,只将心底各自想出了花来。
      这事若发生在话本里,若只讨论些人情理短不论家国大恨,就也不过是旁观前中周太子容承与昔日男妾江慕颜的一场情债。
      往大了说,却是煌煌一国庙堂之高,山河破碎为背景,沉舸泣血、浮尸千里、旧主受辱,不问苍生却反倒听人算起了私怨,亲友殆半却偏偏还要目睹自家太子的儿女情长,或许也配得起一句“荒唐”。
      但听得那昔日同僚慕容家的幺子江慕颜恨恨地像是决然道:“他的确对不起我,但这仇这、这也该我亲手来报!”
      他这语声夹怒带颤,气息终归不稳,说的虽然是“恨”,却更叫人疑心余情未了,只是各人垂眉自顾,各个都谨慎,更惦记着龙椅上那位至今还没说话,又免不得去揣测这番“故剑情深”恼没恼到这素来喜怒不定的主。
      而那殒国殒家一朝身陨跌下云坛却偏还要被强拽进这荒唐核心的亡国太子虽是面色惨白,闻声却是阖眼不答,就也显得忒无动于衷了些。
      无动于衷得也忒假了些。
      这满堂的人能活到现在或多或少都还算有那么几分精明,遂难免觉得这出荒唐的戏过于冗长,偏还要把他们绑在这儿一起战战兢兢,可也真是叫人难挨。
      慕容潇倒是觉不出难捱的,见状也只更看不惯那太子如此“无情”,遂张口就替他幺弟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事已至此竟还不知悔改么?!”
      这话吓人,倒叫定力不够的一些不禁倒吸口气,继而忙憋在那里涨红了面色,暗暗不住皱眉,心道这人说话也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过脑子,想这江慕颜既已成了他们新皇的男宠,破国之日清算旧情已是胡闹,当着那位的面竟还敢叫旧情人“悔改”?难道就真不顾虑些这话会让人联想到怎样的“悔改”?
      只可惜纵是他们乐见这慕容家失势,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家这江慕颜盛宠正浓,断袖分桃,色且未衰爱且未驰,纵有清算也得等日后了,今日只这么点荒唐怕是动摇不了慕容家。
      便有人瑟瑟窸窣,偷偷向上窥视,却只觑见上面那位几乎仍是没在阴影里,倒也好像的确满不在乎,而一向最为讲究礼法的太傅宫芮也难得保持了缄默,以致此时此刻在这大殿之上竟是更无旁人敢出言置喙,倒像刻意给这一对旧怨偶腾出了施展的戏台子。
      倒也真是可怜那被架在火上烤的旧周太子了。
      而遍数在场旧周降臣,也不知有多少正恨极这无人置喙。
      那容承缓缓吸了口气,最终张开了眼,勉力拼凑出了一股倔强的风骨,听闻他素来是清雅的,君子一般,只可惜至今仍不像什么一国太子:
      “……我无话可说。”
      江慕颜踉跄了一下,幸好被慕容潇连忙扶住,后者惊完便是气急:“好!既然你这么厚颜无耻,那也别怪我不念旧情!来人!把那女人带上来!”
      那容承闻声迷惑,骤然又似惊惧,循声看去果然就看到了他昔日的太子妃南宫氏,也果然就此瞬间僵硬。
      那南宫氏颜色也算不错,只终归比不得江慕颜清秀娇美,姑且只能算是温婉怡人,若强要给她安一个以色媚上的罪名也未免难以服众。
      却见那太子容承终于变了声色急切道:“你何必牵连旁人!”
      慕容潇闻言却是怒了:“旁人?!她如何能算旁人?!当年小七在宫中多次受这刁妇刁难!她既是仗了她南宫家的势欺了我家小七,难道我不就该报复回去才算公道!”
      “公道……?”
      那南宫氏本是神色木然,闻声却似浅浅被什么触动,不觉将这公道二字喃喃重复着嚼入齿间,似细细品了,就也忽然笑了。
      她轻嗤一声,死灰似的神色一点点被水洗净了似的,缓缓焕发出了一种雨后天晴般清明的神采:
      “你慕容家仗谁的势同本宫讨公道?卖国贼?”
      “你!”慕容潇闻言涨红了脸色,不由恼恨骂道,“你这泼妇!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
      “比不得你慕容家一朝小人得志手握兵权便通敌、卖国、造反!求荣!”南宫氏冷冷道,“…狗东西。”
      慕容潇倒有一点说得不错,这女人死到临头也确实很有胆量。
      就连上面那位似乎也动了动,许是终于仔细看向了台下。
      这南宫氏形容虽凌乱,那通身的气魄却也真不像是中周那些文官世家能教养出来的,据说她自小便被当做未来国母教养,或许也的确担得起那一国国母之职——
      当然前提是她的太子丈夫有幸荣登大宝 而不是如今这般亡国灭家。
      只可惜他们国已不国,如今已然沦落成了楚人的阶下囚,落魄至此竟还妄图与楚皇御前的红人争辩,或许也该说是太认不清形势。
      慕容潇不由被她激怒:“当年太子侧妃赵氏屡屡陷害我家小七!你非但坐视不理还助纣为虐——”
      “陟罚臧否讲规矩的,”南宫氏冷声打断了他,“你说陷害便算陷害?!证据呢!”
      “这怎么没有证据!你们明明都知道她一向恶毒跋扈!”
      “所以呢?”
      “所以她、她…!”慕容潇一时语塞,不觉求助似的看向了一旁的江慕颜,指望他亲身经历过的弟弟能说出点什么。
      只可惜江慕颜红了眼眶,满含委屈地望了眼一旁的容承,似本能还指望后者为他站出来主持公道。
      然而见了昔日太子狼狈的情状、见其沉默,他才想起要悲愤哀怨地瞪向南宫氏:
      “你明明也知道她不是个好人的!她也不是没当着你的面打死过宫女太监,她那么冷血!如果不是容、容我、我早被她害死了!难道我受的那些罪不都是她害的么!”
      “所以我问你证据呢?!”
      南宫氏冷冷看他说完,却是低呵出声,素来温柔端庄的女子难得的强硬,似也压抑了许久以致被满腔愤怒填满,
      “我让你讲证据你给我扯人品?她赵珟不是好人难道你江慕颜就是么?”
      “你慕容家不过是太子裙带满门佞幸!”
      “她母族康家三代忠烈!家中男儿尽数命丧疆场!”
      “她害你是不服你以色媚上,可蛊惑圣听以权谋私的事你慕容一系少做了么?!你当然是不用亲手杀人放火贪赃枉法,反正那些脏事儿破事儿有的是人替你办,太子隐蔽你本就用得最好,又有皇权滥用回护,你慕容家杀人哪个偿过命?要不是法无成例管不了你们这种,本宫第一个手刃的就是你!”
      “你?!”慕容二人俱是震惊,然而一个泫然欲泣一个恼恨张嘴,却被一向克己复礼的女子直接呛了回去。
      “你慕容家清清白白善良无辜?好!本宫问你江慕颜。”
      “意气用事命人打砸青楼累及无辜的是不是你!”
      “说妓子被卖可怜所以嫖客活该的是不是你?”
      “可他慕容潇当街打死你家婢子只因为人家爬了他姘头的床!”
      “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被你家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为奴为婢,她又读过书么?学过什么道理么?那么小的年纪,难道还能是她无缘无故就想被卖、就想低人一人的?!”
      “就算她误入歧途想爬主子的床难道这就该死吗?你们买人做丫头有多少默认可以直接填房的?就算她心术不正又是谁先把她变成奴隶的?罚不当罪谁准你们动用私刑甚至害人性命的?你们靠的不也是一纸卖身契么!怎么就没人说你家也买卖人口奴役贫苦了?怎么就不说他慕容潇草菅人命了?!”
      “别人家的子弟!”
      “是十年八载寒窗苦读还得千万人过独木桥一朝科举中的才有可能冲出寒门改变命运!”
      “你慕容家的裙带!是靠太子一句话便能被‘选贤举能’委以重任!还能白得一个太子门生的头衔青云直上!”
      “你慕容家!扰乱官场私相授受党同伐异!倒叫我瞧瞧那些鸡犬升天的‘国之栋梁’有多栋梁!”
      她猛一拂袖冰冷目光扫向一旁降了北楚的旧臣,那目光刀子似的,从一张张熟悉的脸上刀子似地割过,一张张地觑过去:
      “小方大人、赵大人、周大人……”
      她一个个地数,一个个把他们点出来,也仿佛一个一个,把他们钉上了示众的耻辱柱。
      她疲惫的嗓子渐趋嘶哑,明明生为女子身形单薄,一身正红却似杜鹃泣血。
      “将士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看来你们是只知道良禽择木而栖呀?”
      “真好。”
      “可真是太好了!”
      “好一个慕容家!”
      “好一个慕、容、半、朝!”
      她便裂帛似地笑出了声,难得失了礼教约束,笑得癫狂,眼角殷红仿佛刚才瞠得如今欲裂,伸直的手指绷到颤抖。
      “混进一群楚臣里你竟还能给我纵横半朝,看来日后恐怕不止半朝吧?真好!他楚人打下的江山恐怕坐不稳当,马背上打床榻上败,可也真是可笑——”
      “你胡说什么!”
      “——真好!便留你们狗咬狗吧!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我倒要看看你们都能混个什么‘好’下场!”
      饶是慕容潇,听了那明指他们谋逆的话也不由有些慌了,惊慌之下终于不觉瞥向大殿上首,却也没能吼停南宫氏。
      他慕容家新晋天子宠臣,分了人家的羹又不是楚人,与北楚旧臣们的关系怎么可能好?
      仿佛旧日重现。
      尤其是以宫蕊为首的一帮肱骨大儒,平日里也最像是瞧不得他弟弟无功而受宠。
      又同中周不大一样,
      中周最讲礼法纲常,文死谏武死战,言官虽是日日上谏斥责天子不合理法,然而真说犯上却更是大逆不道。
      当年开国之初中周太祖脱履祭天,可以三跪九叩迎回前朝旧玺,上行下效,百年之后在这中周的朝上纵有不满太子被蛊惑的,却也没几个真能像那太子侧妃赵珟一样,敢当面骂一句储君昏聩。
      而那犹且是后宫之中、家门院内、皇后太子妃把持之下、理应不会被传到外人耳中有据可证的“家事”“谣传”罢了。
      而北楚则不同,他慕容潇自打和弟弟去了北楚就自觉像是兔子误入狼窝。
      那上面的头狼固然威风,下面的群狼却也是虎视眈眈,表面是恭敬,是生杀予夺对上战战兢兢,暗地里那一双双窥伺权力的眼睛却是精明毒辣蛰伏蠢动,好像一个不小心就能叫人万劫不复。
      他们这位楚皇可是弑母弑兄上的位,下面的群臣贵胄也未见得不敢弑君。
      而这“未见得”几字,犹且还是建立在如今这位确实积威甚重,雷霆可怖,倒和他昔日的父皇一样,是个压得住群狼的暴君。
      所以他慕容家与这些旧肱骨的怨也被一同压下了。
      就也更叫人难以想象有朝一日若是这庇护没了,他慕容家又能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宫蕊在这些楚臣中其实还算好相与的。
      他是前太子太傅,如今的重臣,本也不是楚人,只是也确实最讲规矩,于是见不得他慕容家行事,才会屡有矛盾。
      却也因这“讲规矩”,并不是难对付、最交恶的。
      然而此刻被许多朝臣视作风向标的宫蕊也明显面露了异色,便叫慕容潇也觉出如芒在背了。
      不料宫蕊微微垂首,缓缓扫了眼另一畔的降臣,却是问向南宫氏:
      “楚太子妃娘娘这话,难道是劝谏我们陛下斩草除根么?”
      他这话表面看来既是挑拨又是诛心,然而能成挑拨诛心正在于它说的在理,能叛周降楚的臣子谁又敢用?又有必要用么?
      显然那些降臣中不少都还有些如履薄冰的敏锐,先前听到南宫氏的话就已经提心吊胆,此刻听到宫蕊点破便立即哗啦啦跪倒一片,顿时满堂哀鸣,求饶声不断,表忠心的表忠心,也有三三两两诘责向南宫氏这“敌国”的太子妃,说她挑拨离间其心可诛——
      当然也不是全都跪了。有数个老臣,也不知是倚仗着自己的老骨头经不起折腾,还是端出一幅泰山不动的样子演绎清者自清,反正是还立着的,望向南宫氏的神色……难解,倒也不似怨毒。
      南宫氏亦回望向他们,宫蕊犹且继续道:
      “这些旧人,”
      “太子妃娘娘是希望他们死尽死绝,也不希望他们降了我北楚对么?”
      慕容潇猛地倒吸口气,便惊觉自己是不是抽噎得太响了,本能小心审视向四周,这才觉出周遭的安静,原本高高顶上三四层楼高的蟠龙柱下广阔的大殿内突然显出一种死沉的压抑。
      直到南宫氏忽然笑了。
      她微微低下头去,笑容温婉,却自有种温柔的气度,柔中带刚,似水一般,却似轻蔑,轻轻地,似拨了根千钧的弦:“罢了。这些人便留给你们吧。”
      她迈出一步,讥诮道:“死的人够多了,本宫心慈,烽火连天尸横遍野,你北楚尽是些烧杀掳掠的蛮子,便留这些人给你们重整百姓的生计吧。”
      “楚太子妃好大的气派!一个阶下囚居然还敢对我北楚的朝堂指手画脚!”
      几个看来硬脾气的楚臣似对她生了不满,然而宫蕊觑了眼上首,却是挥臂将身后的非议尽数压了下去,南宫氏便也只是笑。
      慕容潇却见不得她笑,见宫蕊那边似乎没有针对慕容家再说什么的打算,就忍不住不服出了声:“你在这儿装什么装!你还以为你是什么太子妃呢?!南宫晴我告诉你你南宫家早就倒了!你现在也没有皇后护着了!是流放千里还是发配充军都是我一句话的事你还傲什么傲!”
      南宫氏冷漠觑了他一眼,顺势看了眼他身旁的江慕颜,最终滑向了另一旁的太子,然而只一瞬就仓促地滑了过去。
      只见她缓过来扫视满堂又看回了那慕容家的兄弟,一声嗤笑,像是活了这二十多年终于卸下了什么。昂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
      “我南宫家,四世肱骨,满堂忠烈,有什么,不敢在你等小人面前自傲?”
      许是想起昔日,恪守礼教,规矩言行,桎梏于所谓平衡,竭力维护所谓皇家威严、法纪公平,却拘泥于宫闱私斗斡旋调停,白白浪费了十数载光阴;
      想起太子侧妃赵珟锒铛入狱,康氏三代死于披甲尽忠、死于政斗、死于内鬼、死于皇谕、死于孤城困守、死于慕容倒戈、死于弹尽粮绝、死于临危受命、死于北楚铁蹄之下;
      想起她祖父三朝元老一心为国,却受人污蔑不肯识趣乞骸骨,满腔孤愤只肯触柱一死换清白;
      想起她南宫家死的死、散的散,太子新政,更迭势力于朝堂,覆灭几姓,却独大了慕容……
      她想着,
      笑了。
      “想我昔日确实着了相,竟只为这些后宫里的阴私里短牵绊,为你们这些不入流的腌臜浪费时间……”
      过往二十余载苦心经营历历在目,
      然而思及今日国破家亡万民皆苦,这二十余载的蹉跎好似也再让她感觉不出丝毫分量了。
      “你!你不要以为你巧舌如簧就可以颠倒是非曲直了!”慕容潇气极,似真觉得她厚颜无耻到令人不可置信。
      南宫氏却道:“是我该学赵珟,何必与你等周旋。”
      “你!”
      这次却是江慕颜打断了慕容潇,他看向南宫氏眼神痛苦,像是震惊得不敢置信,模样凄惨,惹人怜惜:“我原以为太子妃多少还能算是宫中少见的好人……”
      南宫氏只冷眼瞧着他:“本宫就是好得太没原则了,才能让你这种鼠辈活着在我面前恶心人。”
      江慕颜又是一颤,咬唇红了眼眶:“我原以为太子妃只是被人蒙蔽,却不想太子妃明知真相却还是如此……”
      南宫氏冷笑了一声打断他:“别哭了,你自幼深得上宠一哭二闹三上吊多了,本宫可不是那些蠢男人。”
      “你!”江慕颜颤抖着深吸口气才不至悲愤失声,“难怪太子妃你从不替我主持公道!原来你也和赵珟嫉妒我!”
      “哈!公道?”南宫氏轻嗤一声,压下暴怒冷冷道,“你也配同我讲公道?”
      她的冷笑也终于褪色成了冷漠,冷眼终究看向了一旁的前朝太子,那虚无缥缈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便似刹那聚了焦,可终归却还是又归于了渺远。
      她看着他,却又像是穿过他看向了远方,她忍不住看着他,却像是不想再看他。
      可能今生至此,她已不能再忍受去认真地注视这个人了。便叫容承心底一颤,瞬间只觉眼眶酸涩,似有无限的愧悔堵上心头。
      她从来都是个很温婉的女子,温柔解意,做好了一个准皇后的本分。可她也并非无怒、并非无怨、并非……
      直到今日。
      直至今日,沦落至此,与他共同成了亡国灭家的飘零浮萍,大抵也终是对他彻底失了望。
      南宫氏终究只是狠狠闭上了眼,终究只是放声大笑:
      “……你能毁我家灭我国,不过是因为殿下轻信你慕容家!这几年来康氏战死、散了我南宫、几乎淘尽了旧臣……却独独扶持起了你们这些逆臣贼子!”
      她声音凄厉,几乎刺耳,慕容潇不由皱眉瞪她:“你这疯女人!我慕容家本也是世代忠烈!若不是他容承先负了我家小七——”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南宫氏越笑却越是癫狂,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竖子不足与论道,小人得志便仗着运数狂诞不经,恨不得天下都算欠你该你。可惜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倒要看看这命数还够你们猖狂几时!”
      ……
      殿内一时安静极了。
      “有朕在,自是想几时就几时。”
      容承瞬间惊悸,慌张地看向上首,阴影中似有人站起,缓缓走了出来。
      南宫氏这才抬眼瞧向了上面那人,沉吟少顷,冷声道:“……羌妄言?”
      “大胆!竟敢直呼圣上名讳!”
      南宫氏却反似被逗笑了:“弑父弑君的蛮子也配自诩圣上?”
      “放肆!”
      锵啷一声,八柄长枪无令而动,便包围了昔日的敌国太子妃。
      年轻人却是微微笑了:“南宫皇后倒也真是‘胆识过人’。”
      先楚皇羌鼎死前似被毒药毁了心智,被人操控,遂招致“清君侧”,后来楚皇……便死了。死因虽不可深究,但显然各人心中自有论断。只是这话楚人往往不敢明说。
      而楚周相争已久,中周自诩中原正统,便可诘着北楚偏据朔北游牧蛮荒之地,胡服骑射,民风殊异于中原,而多爱于此加诸轻蔑,倒也不稀奇。
      只是在这么个尘埃已定之时,还敢如此狂悖,却也该算是当得起一句不怕死了。
      南宫氏冷眼瞧瞧周身那八刃寒芒,先前的癫狂神色至此已冷淡得狠了:“要杀便杀,哪来这许多废话!”
      她本也是个极端秀的人物,奈何世易时移,也许是隐忍多年,这言行就也终于狂放了。
      是容承不曾见过的模样。
      “不、不要啊南宫…南宫!”
      他有心欲劝,心急想拦,失了先前虽落魄却犹且端着的太子威仪,倒惊着了一旁的江慕颜,见前者难得这样狼狈慌乱,就更红了眼眶:“容承?!”
      似是不敢置信,又像是臆断了什么,更觉心伤。
      那边厢慌乱或惊讶,倒是起了一些无关的纷乱,南宫氏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好,好!”那上首的人也收回了目光,看向南宫氏笑道,“可是死很容易,折磨人的法子却有千百种,太子妃如此狂诞,就算不怕死,难道也不怕尊严尽丧生不如死么?”
      南宫氏闻言只是冷笑。
      “太子妃现在言辞慷慨,或许还有周人念你一句不让须眉,可若等你沦落贱籍委屈受辱他们还会认你这个太子妃么?”
      “盛誉如何?骂名如何?你祖父侍奉三朝,最后只死得个骂名缠身,以死自证又真能证明什么?所谓的忠君礼教也不过是他容氏强加给你们的,你如今尽忠随他,又忠对了对象么?”
      “你懂什么!”南宫氏看着他却像在看个冥顽不灵的孩子。
      她霍然拉住了身前长枪:“家国天下…你是不懂的!”
      殷红洇湿了正红,血色洞穿了平实的腹部。
      那劲力自是撼不动孔武有力的楚国侍卫,却足够叫她自己单薄的身子向前一带。
      “南宫!”那亡国太子几乎失声,想扑过去,却被始终看着他的侍卫立刻制住不能上前。
      那上首的年轻人也是一怔,只听那出人意表的女子一字字道:“本宫……执我大周凤位……可杀!……不、可、辱!”
      她呛咳几声,抬眼看向年轻人时却已笑出了满颔鲜血:
      “姓羌的!我…是这大周!既定的!国母…咳!你又算什么!这位置…你这种人!坐不住的咳咳!到这大殿之上不问苍生…却问你的私情…是吧!我便祝你咳!咳咳!兰因——絮果!”
      她轻蔑地瞥了眼江慕颜:“终有一日!江山美人——!两失…!咳!咳咳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她也不知是咳还是笑出了眼泪,直到似将最后一口郁气都咳出,也终于倒了下去,一双含恨的眼顺着软垂的头部倒向了那昔日的亡国太子。
      那是她的夫君,曾独占中周东宫主位二十余载,被所有人寄予厚望,却葬送了无数氏族、旧臣性命,如今成了阶下囚的年轻男人。
      后者此时的哀恸愧悔终于难以再掩,那日敌军兵临城下不见他如此哀戚,先前江慕颜质问他为何如此无情他也只是一味沉默,而今却为了这皇后如此悲恸——
      看来对其倒似远比传闻看重,引得江慕颜从见人自尽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恍然顿悟一样瞬间痛哭出声:“原来你爱的是她!”
      “我爱的是你!”
      这话荒唐。
      庙堂之高,本不该如此放肆言行,语出无状。如此私情也不该被摆上这种场合来强要他人围观,奈何满朝之上也无人直言,看来举世皆荒谬,就也无人能再端出往日的礼法。
      那亡国太子也像是第一次喊出如此失态的话,破音嘶哑得失了以往传闻中所谓的太子教养。
      光看这一句许是要让人可怜那地上的太子妃还尸骨未寒。可这一句被他说得却不似爱语,倒更像是某种被撕裂的痛苦和懊悔。
      “你骗我!”江慕颜自然是不信的。
      “哈……”
      那亡国太子似叹似笑,像是终于累了,仿佛一夕苍老,也再难有心力去反驳,便只能不住摇头,失魂落魄,失焦的目光却又渐渐落到这满朝的敌国文武和旧国降臣、落到每一处雕梁画栋上的曲折蟠龙、落到倒下的太子妃南宫氏和旧爱江慕颜身上,却最终还是落向了殿外……
      那皇城之上,那苍穹高远,却也只不过是云淡风轻。
      “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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