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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国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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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
国王是个货真价实的国王。
国王从不吹嘘他的领地,但他始终认为这领土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国王的领土包括了一个小山包,山丘的东面是草坪,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草叶上的露水会被阳光染成金红色,像是被天女散花地撒了一地的宝石。西面是小树林,那些树很高——至少在国王眼里很高,国王认为那些悬挂着日月星辰,漂浮着云雾的天离地面有那么、那么远,就是他的树的功劳。那些树没有茂盛到阴森的地步,只是在保证凉爽潮湿的同时恰到好处地漏进来一两束阳光。国王常常在铺陈着咔擦作响的枯叶的地上拾到几粒橡果,他认为这是树对他们的国王的献礼,为了体现国王的慷慨,国王把这些小东西统统送给了在林子里活蹦乱跳地飞蹿着的花栗鼠。
国王喜欢在山丘顶上坐着,这个地方安静得听不见一点儿杂音,只有音乐。这里的音乐指的是布谷鸟、杜鹃鸟、喜鹊的叫声,夏天的蝉鸣声,一年到头变化莫测的风声,还有国王自己的呼吸声。每天的日出和日落都是一次庆典,国王把这称作“破晓宴会”和“黄昏宴会”。准时准点参与宴会是王国里最严苛的规矩,国王的臣民在宴会上狂欢享乐。蝴蝶是宴会上最美的舞娘,她们娇羞地抖着翅膀落在国王的指尖,国王威严又优雅地接受她们的示爱,这时候他会毫不吝啬地起身,和着晨风或者晚风夫人的歌曲与蝴蝶跳舞。这时候国王觉得整个天地都在为他伴奏。
国王喜欢巡视他的领土,并且常常这么做。对于国王而言,从领土的最东边走到最西边并不是件轻松的工作,不过他仍然能从这件差事中汲取到足够的快乐。比如在某个特殊的日子,国王就发现一窝调皮捣蛋的蜜蜂在新的树杈上筑了巢;河边的水仙球茎羞答答地展开了第一片叶子——再过不久她就能开出雪白芬芳的花朵,国王对此深信不疑;偶尔国王会偶遇一只趴在树干上的松鼠,他们机警又敏感,因此国王总是只捕捉到他们在树冠间飞蹿的影子和咯吱咯吱磨牙的声音,不过也有些大胆的,睁着双黑豆似的眼睛眼巴巴地瞧着国王,国王会与他们分享随身携带的松子,当这些调皮的小精灵摆着大尾巴消失在枝叶当中时,国王也体会到某种满足感,像是在口中灌满了蜜。
这是天底下最好的领地,这有天底下最幸福的国王——国王总是如此宣称,一群麻雀在空地上蹦跳着点着头,对国王的观点表示赞同。
可是国王还没有一顶属于自己的王冠,这大概是唯一的缺憾了。国王摸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下定决心非得解决这个问题。
国王的王冠须得与他的王国相称,这是国王首先想到的。国王兴致勃勃地策划着:皇冠要是用新鲜的、还冒着青芽的树枝编成的,这样能使王冠即便带在了国王的头上,也无损于它的生命力。春天王冠上要装饰以报春花,秋天要缀满果实,就是万物沉眠的冬天,王冠上也得要有白生生的雪粒子,表示国王的臣民们只是暂时沉睡,春风一吹,他们伸个懒腰,还会精神抖擞地爬起来。
蜻蜓落在国王身边,抖着翅膀望着国王的眼睛,国王严肃地回望过去,他认为蜻蜓是在对他的主意表示赞同,于是他立即采取行动。他从河边的柳树身上讨来了足够柔韧的树枝。柳树是王国里可敬的老人,他身上生满了皱纹,心地却纯洁无暇,总是乐于帮助与奉献。国王笑眯眯地接过了来自柳树的礼物,并向他行礼致谢。风吹过时拂起柳树的枝叶,叶子们“悉悉索索”地响动,国王认为这是柳树的笑声。
这时候恰是秋季,国王沿着小路一只向西,在树林深处的灌木丛里找到了他需要的浆果,它们红彤彤地攒聚在一块,像是匠人精心编制成串的珊瑚珠子,看起来酸甜多汁,十分可口。灌木是整个王国里最精明的商人,国王一直都晓得,同这样的商人做买卖往往是件麻烦事。
“可以劳烦您送我几粒您的果子吗?”国王在灌木前头蹲下,诚恳地请求。
风吹过,灌木轻轻地摇了摇叶子。
国王失望地叹了口气,“我不要太多,三四个就好。”
灌木无动于衷。
“我会很小心,并且保证绝不伤到您的枝叶。”
风又起了,这次把灌木吹得往后倾斜,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国王睁大眼睛,“我会在夏天给你浇水,保证你不会干枯。”
灌木微微颤栗着,国王晓得他已经心动了,于是露出胜利的微笑,加重砝码:“我还可以给您施肥,明年您的果子会比今年的更加红艳好看。”
风急了,灌木摇晃得愈发厉害,几个熟透了的浆果坠在地上,国王欢天喜地地把这来之不易的赠礼收起,小心翼翼地穿在柳叶王冠上。王冠制成后国王立刻迫不及待地将它待在头上,惬意深吸口气。
国王感到整个王国都在围绕着他欢笑,随着渐渐西下的太阳他撒腿飞奔,当太阳最下头的一角刚刚接到地平线的时候国王正好站在了山丘的最高处。他闻见青草和树叶间露水的气味,仿佛比前一晚的更加清新好闻。翠鸟的叫声较之往常也是别样得欢快热闹,国王禁不住随着歌声的韵律跳起舞来,他展开双臂在空地上跳跃旋转,他细细体会着凉风像水流一样从指间渗过的触感,觉得身体前所未有得轻盈,仿佛下一刻就能腾空而起。
国王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国王,毫无疑问的。
然而好景不长,最好的国土和最幸福的国王总是造人觊觎的,比方说来自更远的东方的,名为“格隆阿普”(Growup)的恶魔就对国王的领土虎视眈眈。最可怕的恶魔往往没有切实的形体——最锋利的刀刃有锈蚀的一天,最坚固的盾甲有破碎的一天,血肉之躯再无懈可击也要抵不过衰弱的命运,只有无形无际的黯影才是最可怕的,而格隆阿普正是这一类恶魔。起初他是如此得弱小,好像一根针尖就能将他戳死,然而他却渗透进国王灵魂的每一个角落,叫嚣着入侵国王的心脏。
国王为恶魔所折磨。王国的青草依旧茂密喜人,却不见国王踏足,就连雨后新冒出来的奶白色小蘑菇也无法获取国王的注意力。国王履行了他的承诺,精心地照料送给他红色浆果的灌木,然而他郁闷的情绪却叫灌木感到难过。就连在最欢欣愉快的破晓宴会与黄昏宴会上国王也沉沉的一言不发,蝴蝶,蜻蜓 ,黄莺,燕子……没有任何的昆虫,鸟,树——任何生物再看见国王像往常那样歌唱舞蹈。
格隆阿普正在占领国王灵魂的每一个角落,国王心知肚明,然而无计可施。恶魔的灰暗气氛时刻笼罩着他,即便在他最美的国土里边他也不得安宁。
到后头国王甚至不再参加他的宴会了,他已经被格隆阿普掳走,被随手扔进恶魔的国都,晦暗阴森,充斥着艰难险阻的城市埃达特(□□)。国王的力量已然式微,他唯一带走的只有点缀着浆果的柳叶王冠。
在钢铁的城市埃达特里头,国王仿佛是被囚禁起来的。他冲着小格窗望着外头,埃达特里再没有像他的王国那样大片空闲的草坪,更没有成片的参差不齐的树林,就连鸟啼声也显得有气无力。国王意识到他的领土离自己已有千里之遥,他伸出手够不着,走出去够不着,拼了命地狂奔够不着,就算他拥有巫师的魔法也够不着。因为格隆阿普的力量来自“时间”,而时间是比神灵还要伟大壮丽,不可抗拒的东西。
国王哀叹:“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城市呀!”这里的风里总是掺杂着砂石,糊在人脸上就像刀割一样疼,树木只是无精打采地杵在钢铁丛林之间,枝叶都泛着蔫嗒嗒的黄色。一切生物都显得冷漠而焦虑,急匆匆地在路途上飞驰着,仿佛只要稍稍慢下一些,就要被后头追赶不停的怪兽给抓住,一口生吞。
国王在埃达特中战战兢兢,他从未有一刻停止过怀念他的国土,然而国王却发现他只剩下一顶王冠了。王冠上的浆果变成了深褐色,干瘪得就像被炒过了头结果再也长不出新芽的种子,国王将它们一粒一粒地收藏起来。王冠上的柳叶也枯萎了,青绿色逐渐飞快地褪去,剩下一片仿佛被火焰灼烧过一般的焦黄,只是用手指轻捻也会化作齑粉,柳枝也同样干枯并且失去了弹性,行将就木得就像棺材里的尸首——也许它已经是了。
国王还是将王冠妥善地保存着,他不经常看它,因为当王冠的枯朽映入眼帘,国王总是想起他已经回不去的美丽国都,这叫他伤心难过。比起对着尸首缅怀,国王更乐意在脑海中重演他的王国,那里树木长青,花开不败,风力永远洋溢着蓬勃生机。
然而缅怀最终也成了奢侈品,国王将大部分的时间花费在战斗上——在埃达特总是有数不清的战斗,也许稍有疏忽就要被熊熊烈火舔舐脚背,留下狰狞的伤疤。
国王在埃达特的沙漠中与巨龙对峙,巨龙有偌大的骨翼,只要稍微煽动,就能带起能叫参天古木连根拔起的飓风。风沙将国王掀翻在地上,国王撑着他的剑颤颤巍巍地站起,风沙将国王掩埋在沙丘当中,国王把手刨得鲜血淋漓才把头冒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巨龙口中喷出烈焰将大地都烤得滚烫,大火熔化了国王的盾,国王背水一战,刺瞎了巨龙的眼睛。
国王意识到埃达特的怪兽并非不可抗拒的,他头一次意识到他原本脆弱的双手里可能蕴藏着的强大力量,他只好在拼搏中变得更加强壮,以求在埃达特的领土中有一席之地。
某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国王打碎了他的王冠——就是打碎了,干枯失水的树枝砸在地上,摔成了无数块同样干枯的碎片。国王呆愣愣地坐在旁边,好半晌他才眨了眨眼睛,伸出手去。当他的指尖触摸到因枯萎而粗糙的柳枝时,他几乎是难以置信的。国王发现他已经无法清晰地记起他的王国,他的王冠起初是什么模样了。记忆模糊成一团好似笼罩着浓浓的雾气,他拼命地睁大眼睛,也看不到浓雾的背后是怎样的情景。似乎他的回忆并不比枯朽的王冠要丰满多少。
国王尝试着将王冠拼起,他寻找了一切可能的工具,最终无功而返。国王宣告放弃,他安静地将破碎的王冠收殓,搁在回忆的深处。
国王发现自己并未过于伤感,也许埃达特的风沙已经将他的心磨砺得坚硬如铁,他不再为一朵花开一片叶落而感到欣喜或悲伤,却也因此得以承载更大的苦难,更深的伤口。
国王不再局限于那片小山丘了,在埃达特中,他拎起他的剑与盾,一步又一步地开始向前。
“好吧我的朋友,”国王抚摸着王冠这么说,“是时候该说再见了。”
王冠是不会说话的。
国王笑了,事实上国王的大多数臣民都是不能言语的,然而国王认为他拥有与他们交流的能力,现在国王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愿打搅这些生灵的平静了。
“再见吧。”国王轻轻地说。
当天的梦里国王重新回到他的领土,鸟儿和昆虫用最美妙动听的声音欢迎他,他如同往常一样同蝴蝶跳舞,和着来自风的歌声。那是多么欢畅的一场盛会,就连最吝啬固执的灌木也献出了满满的一捧浆果。柳树摇摆着枝叶,叶子簌簌地响,国王肯定他是笑了。
在太阳的余晖彻底没入地平线时一切欢歌都停止下来,国王站在山的最高处,笑着对他的臣民告别。
“永别了,我的朋友。”
风起了,国王认为她是在吹奏一支关于离别的歌。
国王有点遗憾,他掉下一滴眼泪,却不曾过分难过,毕竟没有国王的王国依旧是王国,一如往常地等待着下一个将它视作珍宝的国王;小山丘上的国王与埃达特的国王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埃达特的国王需要活得更努力些。
小山丘上一个又一个的国王在时间的路上到达又远去,童话在星空中长存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