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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0 章 ...

  •   萧条腊后复春前,雪压霜欺未放妍。
      昨日倚阑枝上者,似移芳意入新年。

      碧落与匈奴这一攻守战,一打就打了三年,孙永航以碧落最为出色的骑兵与射程最远的强弩与火弩为防守,时而固守城垒,时而精骑出袭,不拘定法,拖了匈奴三年,不但夺回了所有的失地,还引兵进驻了古俞安地界。
      此处以山立郭,贯通戎嘉山川,襟带青州,咽喉雍显,左控五原,右带隐台,是天都面向匈奴的第二战线。孙永航上书筑城迁民,一举奏准,自此,匈奴突入中原的防线又多一重。
      巩固一处,孙永航又挥师北进,攻入炎城,炎城东濒宁水湍流,背依悬崖绝壁,隔河为古青阳与河东间的宁水河谷大道,是雍州与青州间的咽喉。自此,匈奴与碧落之攻守相易,匈奴虽盛,却因连年战争,不堪兵役,部落联盟出现裂痕,再加上格尔木一直不服,突利又趁机侵入,匈奴已然兵乏力惰。
      在外,孙永航武功赫赫,而孙府小院里,菁儿也识了诗书,但每日最大的兴趣却还不在听西席的授课上,只是一劲儿缠着历名给讲他爹在前线的胜绩,或是缠着垂绮放他跟历名出去听一回说书的讲《扬威匈奴》的乔段。对于父亲的崇拜,七岁的菁儿达到了顶峰,每每历名带回孙永航自前线战地捎来的几样稀罕物儿,他都宝贝得要死,除了垂绮与荻儿,谁都不肯给看。
      而荻儿,也终于由秋芙院的冷落残败,由亲娘的消怠恍惚,由春阳的抑郁沉闷,由下人的冷待闲话中了解了自己之于府中是怎样一个存在,即便大娘对他来说依然崇敬,然这崇敬中多了份自鄙;即便哥哥孙菁对他来说依然情谊深厚,然这深厚里多了份愧疚;即便祖父祖母对他来说依然疼爱有嘉,然这疼爱里多了份难以言说的悒郁。
      七岁了,是懂事的年纪了,然而,于荻儿来说,也渐渐难以如以往般开心,然而愈是自鄙自弃,对于这般美好的大娘与兄长,他就愈是难以割舍。眼见大娘在他二人的念书上毫不放松,屡见严厉,他便下了大功夫在这念书上,也由此学业倒比菁儿强过一头,每惹得西席的老师与垂绮夸赞连连。
      鉴于两孩子都爱听孙永航在前方的战绩,再加上历名也有心要助着自己的航少爷重新赢回少夫人,也便时常有心地当着众人,把孙永航的事迹大大演说一番。这时日一久,便成了每日饭后的消遣。
      冬令的天都是极冷的,才不过十月出头,已连下了两篙雪,历名照例又在回影苑吃饭,由历三娘处准备了火锅,边煮边吃,吃得菁儿开心极了,不但自己吃得手忙脚乱,还不停地给自己的娘亲夹,给溶姨夹,给青鸳夹,给荻儿夹。
      吃得七八分饱了,历名的说书就又开始了,不过这回的主角不是孙永航,而是项成刚。
      成刚自投了孙永航的帐下,由一个步兵开始操演,后来几乎是每历一场仗,便晋升一级,由后勤兵至重甲兵,再至游骑兵,在一次立了小功后,又由伍长到队正,后来又升为校尉。在军中也算小有名气,人称“豹子校尉”,连匈奴人都怕他打起仗来的狠劲。
      几人说说笑笑了一阵,午膳便这么过去。晌午,历名照例去了趟驿站,领了孙永航的信件出来,然而这回的信中除却一些日常事务的交待,竟还有一封要交予‘柳清阁’岚袖的信。
      历名将信往怀里一揣,便去了‘柳清阁’,在偏门处托了岚袖的小侍女才进到了内屋。岚袖正坐于帘后弹曲,清清婉婉的声音飘过来。小侍让历名坐于内厅暂候,又添置了一壶烫酒,权作招待,也不刻意。另一旁的小侍女一见历名进门,立时接过挡雪的斗篷。
      微执了杯酒在手,历名小口啜着,也顺便听着岚袖的浅唱,“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磨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
      正听得怔怔,一曲已了,岚袖退了前台,转到内厅,见着历名便笑道:“哟,大将军的使者来了,真令小居蓬筚生辉啊!”
      “姑娘见笑了。”历名只是笑笑,也不多话,从怀中抽出信就递给岚袖,岚袖接过,也不急着看,只是瞅着历名道:“到底什么样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随侍,一般人情风貌!”语罢,便纤手微摆,小侍上前给历名把盏,她自己便拆了信细看。
      一拆封口,就见有那么一叠银票,岚袖只略扫一眼,便扔在一边,将信取来读了,才低低一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将军到底大将军,什么事都谋虑得远。得!这么多钱,购买处山好水好风水好的宅子了,再添置几个丫鬟下人的,不成问题。叫他放心吧!”
      历名微怔,虽是点头应下,却仍有些迷糊。岚袖细心瞧见,又一笑,“历名兄弟真是老实人!呵呵,你家主子要我安排他的如夫人呢!可见是有打算了。”

      古同西十六州地界上,孙永航正召了众将于行辕议事,对于苍壁的围攻,冬去春来,冰雪已渐渐开始消融,虽然天候还有些冷,但草原上青草已争冒头角。是时候决战了!
      成刚将外袍往边上一抛,抄起案上一杯水喝了,才起身笑道:“呵呵,夺了苍壁,‘天下第一脊’的尚党又在手,匈奴恁是硬气不起来了!”
      气氛原就轻松,此时听得成刚这句话,众人都是笑起来了,闻谚更是打趣,“那是!有咱们威名赫赫的‘豹子校尉’在,匈奴也硬气不起来了!”说起来,成刚自升上校尉后便再没往上升了,倒不是因其没再立下军功,而是因为自升上校尉后,他功大,但也屡违军纪,一次军中发生营啸,他一怒便擅自杀了三个领头的兵,未能依军法从事,刚升上中郎将马上就被撤下。诸如此类,连续几次,大家便都当了玩笑说他了。
      众人笑闹了一会儿,又回到正事上,孙永航在悬着的苍壁城地图前伸手一点,“明日,最好就能把此处一举拿下,有了这一处的致高点,要夺下苍壁就不是难事了。”他朝几位议事将军扫了眼,见都同意,便点了个头,“闻谚,你率部由左道进发。房辛,你由右道发。参天,你据守本营。申屠芳,你率千骑轻军直袭苍壁右岭的匈奴辎重基地。成刚,你跟我一起正面攻城。”
      “是!”
      晚膳用过,各人早早歇息,孙永航躺在毡毯上,翻出了颈间挂着的香囊捏在手心里,针针线线细腻的纹理触感,像是早已镂在心间似的。孙永航闭上眼睛,紧贴在胸口。
      待袭了苍壁、尚党,这场仗便应该可以结束了吧?三年,三年了……她可还像先前般怨他?
      次日卯正,晨曦初露,难得是个晴日,然而却春寒瑟人。兵士们犹穿着冬袄,腿上也裹了厚厚的毡裘,薄雪散积,马蹄一过,便露出一片茵茵青色,比之年前的风雪严寒,行军便少了许多阻力。
      三面夹击,本想悄无声息地接近,却到底叫警觉的匈奴哨报瞧见,一阵长鸣号角,匈奴已然列开队伍。
      孙永航看了看,心中暗叹,匈奴到底强盛,即便这三年来颇为吃紧,但亚历兹治军严谨,国相足智多谋,此番列阵便已能窥其一角,如此迅速又如此整齐,汉军的确不如。
      骑兵方阵前列,国相驭马上前,笑着以中原礼相问候道:“孙将军,苍壁的春天,即使融了雪也还冷得冻人,你们汉人一定承受不住这冷吧?”他扬鞭一指,“你瞧瞧,你的士卒多在打哆嗦了!哈哈哈哈!”
      孙永航也勒马出列,笑着回道:“国相别来无恙?听你中气实足,可见伤已痊愈了。真是可喜可贺。”
      “哼”国相见他提到当日那一箭,脸上无光,心中暗愧,但同时亦是佩服孙永航能力挽三弓,箭法又是如此奇准,“孙将军箭法高超,令人钦佩!今日一战,还请两次领教!”
      “好说。”孙永航豪气地一笑,继而面容肃整,令旗一挥,成刚率部掩杀过去,而早已就位的闻谚部、房辛部也一并掩杀过去。
      国相虽料到会有夹攻,却没想到攻势会如此之猛,抵挡一阵,便行退走,退走同时,又放出求救哨马。
      孙永航眼尖瞧见,立时挽弓而射,哨马应箭而倒,正想再搭箭射下大旗,却猛听得成刚在不远处大吼一声,向自己冲过来。孙永航一怔,直觉想要回头,然身子才转得一半,背心受到一股强劲锋锐之力,“咄”一声,箭簇钻肉而入。
      感觉天地一晃,战马嘶鸣,孙永航勒在手中的缰绳一松,人已倒在地上。视角从原先拚杀的兵俑,忽然转成了幽幽的蓝天。
      心凉凉地已感觉不到背心一箭的疼痛。他似乎仍能看到碧蓝的天际浮云朵朵,嗅到鼻端的青草湿香阵阵,隐约间还带过一丝梨花的芬芳。芳草淹没了浓重的血腥,耳边消灭了厮杀,他只盈盈听到一支曲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云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如果,他死了,她会想起他么?会么?会么……
      “不好!箭上有毒!快带将军回营!”

      初春的晌午,日头软绵绵地,令人分外想睡,西席的先生教得认真,可学生到底还是两个才七岁的孩子,荻儿悄悄掩着哈欠,而菁儿干脆竖着书本,早趴在下面睡着了。
      先生瞧见自然生气,不由托着书打了他一记,菁儿一惊,立时站了起来,却又不知为何。
      溶月在窗外瞧见,掩着嘴一笑,就去告诉垂绮。总是这春日多困,垂绮听了倒也没见怎么生气,只是微叹了口气,“菁儿总是这般皮,不知性子定不定得下来。”
      溶月却半点不担心,“菁儿可聪明着哩!虽说上课打瞌睡,人又贪玩,但那总是孩子天性,先生交待下来的课业,又几时见他落下过?小姐放心啦!”
      垂绮听着也不由一笑,继而又想起荻儿,这叹气便有点深了,“其实,真正担心的倒还是荻儿……懂事得太早,又喜欢藏着事,于我于菁儿,他总似觉得负罪一般,这般不好……”
      溶月也跟着叹了口气,“唉!这孩子也惹人疼的!说起来也不知他娘怎么照管他的,恁乖巧一个孩子,被她折腾成这样,还时常打骂,没一点娘的样子!”
      垂绮叹了口气,拾了针,依旧绣起了绣架上的两只幼鹿,还剩下那对眼睛。她添了线,细长的针缀过一色,在反针时,也不知怎地,心中一悸,手微颤,那一针便扎在了自己的指尖上。
      手一跳,然而终有一点血滴在幼鹿的眼睛上。垂绮定定地瞅着,感觉胸口好似被压着一块大石头般,重重地,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心尖上有那么一点又凉又冰的感觉,让人极不舒服。
      溶月正想着自己的事,回过神来,忽见垂绮煞白了一张脸,不由一惊,“小姐,怎么了?”她俯过身去一看,心微平,原来是扎到了手,便赶紧取了块帕子来,替她摁住,嘴里也笑道:“小姐莫非也走了神?”
      然而一句话落,却未曾见垂绮脸色有所和缓,溶月微诧,“怎么了?小姐?”
      垂绮似是这时才回过神来似的,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没什么,不过是……忽然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她说不清什么感觉,就是不舒服,眉深深锁锁,恍恍然记起孙永航曾说过的那句话来
      你看着我遭报应好不好!
      垂绮悚然一惊,几乎是“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小姐?”
      垂绮回望了下溶月,又复坐下,“没什么,这春日多困,想我也有些渴睡吧。”她随口说着,说到后来却似是说给自己听一般,“溶月,我去躺会儿。”
      “嗯,我待会儿去熬些红枣银耳汤,大伙儿都吃些。”
      “好。”
      躺到了床上,垂绮却如何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尽是孙永航的身影,迷迷糊糊地睡了,却又不甚踏实,直至晚间用饭,也仍是浑身懒懒的。
      垂绮只当是有些累了,过了也就过了,在刻意的忽略下,倒是不曾再犯。

      这么过了五六日,这天,正赶上花朝节,垂绮替两个孩子向先生请了假,准备带着去东昶寺赶场庙会,也让他们出去玩玩。
      历名一早便去备了车,然而在路上忽然瞅见一个小兵四处打探着孙府怎么走。历名好奇,便上前询问,一问之下,立时面如土色,就这么呆住了。
      直至那小兵唤了数声,他才恍恍然地回过神来,定定地瞅了那小兵一会儿,才忽然大力抓住了他的手臂,“走!这……这得跟、跟少夫人直说……”少夫人!少夫人她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历名一双眼涨得通红,唯有咬紧了牙关,方才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两人一到回影苑,垂绮与溶月都愣了,尤其是见着历名这副模样,整个人似是又悲又急,已然走投无路的样子,连菁儿荻儿唤他,他也不应了,只拿眼瞅着垂绮。
      垂绮再看了看他身边的兵卒模样的人,心中像是兜头浇下一盆冰水似的,“是……他出了事?”她问,却觉得这短短几个字扼住了自己的呼吸似的。
      历名忽然抢到前头,像是忽然找着了依托似的,跪倒就哭,“少夫人、少夫人……航少爷他,他中了毒箭……已经、已经不行了……少夫人,您想法救救……”
      垂绮忽然晃了晃,退了两步方才立住,历名似乎还在跟前哭着说些什么,然而,她只觉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春日方才还是晴光四射的,怎么忽然间就黑下来呢?那碧蓝的天,怎么就剩下那么一孔了?还是灰灰的,抹去了所有的光彩?
      “你说什么?”她对不准人影了,似乎也听不懂他的话,脑中只盘旋着一个像冰锥扎在心田的声音:垂绮,看着我遭报应,好不好?
      她是在等着看他的报应么?他就这么给她看这个报应?什么“不管她在哪里,我始终守在这里”!她还在这儿,而他呢?他守在哪里了呢?他到底守了什么给她!
      垂绮紧紧揪住的自己的领子,连同里头的“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娘亲、娘亲!娘亲!”菁儿有些怕了,一个劲儿地扯着她的衣裙,扯了半天,却还没见娘亲有任何反应,他又怕又委屈,不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旁的荻儿也跟着急了,但除了哭,似乎也不能做什么。
      溶月一见垂绮这般模样,立时瞪着历名骂道:“你还不知道小姐的心!这种事,缓着还来不及,哪有你这样的!”
      那小兵见着这般情景也不由讷讷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解释道:“是,是‘豹子校尉’,啊,不,是项将军派我即刻过来报信的,他说,再不说……只怕,只怕见不着最后一面了……”
      溶月一怔,听着这“最后一面”,脸上也不禁滑下泪来,如若航少爷真就这么走了,那小姐,小姐又情何以堪呢?
      正这般想时,垂绮忽然幽幽道了句,“那他现在就是还没死了?”
      小兵一愕,万不料她的说话竟是这般,不由有些怒意,“你……”
      然而垂绮却并不理他,只是绽出抹任谁瞧了都心里发酸的笑,“那好,你带我去,带我去看他死,也好一了百了。”那声音冷得透出些死气来,让小兵不知如何作答。
      “小姐……”溶月唤了声,在看到垂绮的眼神后,她忽然就抹了眼泪,坚定道,“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不。”垂绮的语声神态似乎都定下来了,只是这份镇定中透着绝决,一如她的目光,坚毅却不含一丝儿生气。“你留下!菁儿还得靠你呢!”
      “娘亲……”小菁儿哭得泪眼婆娑,只揪了娘亲的衣裙怎么也不放手。
      骆垂绮俯低头去看她,轻轻抱了抱他,柔声说:“菁儿,记住娘曾经跟你说过的话,要做一个才学不落人后,襟怀坦荡磊落的人,知道么?”
      “嗯!菁儿记住的!娘亲,你不要菁儿了么?”菁儿眼泪流得更汹了,似是出于本能的害怕着。
      垂绮笑着摸着他的头,“傻孩子,娘亲怎么可能不要你呢?”她又望向边上也跟着抹眼泪,却不敢出声的荻儿,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孩子,你过来。”
      荻儿抽噎着过来,在那双温柔的手也摸上自己的脸颊时,他亦跟着哭出声来。
      “荻儿,大娘一直想跟你说一句话的。”她浅浅微笑,眼神似近又远,却始终未尝浮过一丝泪意,“你娘与我,与你爹,那都是大人的事,用不着你管,也用不着你想。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想你渴望的,做你想要做的事,你是菁儿的兄弟,这是事实,无需避讳……”她摸了摸孩子梳得齐整的头发,淡道,“你好好记着大娘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说罢,她站起身来,朝溶月看了眼,溶月一时没忍住,哭了出来,“小姐,你不要做傻事!你可还有菁儿呢!你怎么舍得!”
      “溶月……”垂绮皱着眉笑,那笑比哭更伤心,“师傅说得对吧……父母心性,子女必承秉十中□□……兴许,真是如此吧……溶月,如果,我真有个万一,”她顿了住了笑,面容变得坚决而渺远,神色肃然地道,“溶月,菁儿就交托付给你与成刚了!”
      溶月听了,一把拉住她的手,“小姐!”
      “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只是说万一。”她回过头来,瞅着溶月一笑,“溶月,你别当我受不住这个消息。我很清醒!他老说要我看着他遭报应,我就是去看他死的。我有准备。”
      听她的话说成这般,溶月掩着声竭力止住哭,亦坚定地回了一句,“好!”她回望这个自小一处长大,又经历过种种,已然情逾姐妹的小姐,第一次唤了声,“姐姐,你放心!”
      垂绮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好。”

      马车赶得极快,亦极颠簸,然而路上却始终是换马不歇人地赶,饶是如此,也已过去了五天。小兵急得要命,但看着一脸沉肃的骆垂绮,再看看同样一脸沉肃的历名,他也不敢说什么。
      终于,在第六日清晨,马车赶到了苍壁。小兵一打听,大将军已移入府衙住着,好像昨日才来了两位奇人,正在医治大将军。小兵听得心中稍安,总算还来得及。
      一知道地方,小兵立刻将两人送到了项成刚这处,项成刚瞧见两人,也不言语,只领着垂绮往后院走。
      一入后院,历名首先呆了呆,正端坐于树下,漠然管自己说着话的不正是少夫的师傅杜迁先生么?另一个……是当年救下少夫人的神医!历名心头骤喜,待要喊一声,却见那两人已看了过来,然而,少夫人竟似全未曾瞧见,神色如凝结的冰雪般剔透,不见丝毫动容,也不见丝毫血色。
      历名叹了口气,心想也不便进去,就朝杜迁与神医行了一礼,“杜先生,神医大人。”
      杜迁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淡问:“你家少夫人近况如何?”
      边上的神医也插了句嘴,“还有那个难产的小家伙!怎么样?该有七岁大了吧?聪明不?”
      历名见他们尚有闲情打听这些,便知航少爷的伤已然得治,心头骤松,腿也似有些发软。他退靠在一棵树杆上,才浅笑着回道:“回二位的话,少夫人在听闻航少爷消息前一切都还算不错。菁公子有些顽皮,但相当聪明,也挺懂事的。”
      杜迁听罢,不由朝着同伴一笑道:“我那傻徒儿倒也不算傻到家。”
      同伴瞪他一眼,“人沾了情爱哪有超脱得了的?”说罢便望向那处正躺着昏迷的孙永航的屋子。
      屋子里有些闷,四下里窗俱关得严严实实的,以致于骆垂绮一进去就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床上躺着紧闭着双目的人,唇乌黑发紫,脸色却雪白如纸,一边的水盆里还扔着一块洗不净的沾了血污的帕子。
      他……快死了吗?骆垂绮似是被钉在原地,只拿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却再迈不出半步去探一探他鼻息。
      这般久的站立,这般久的注视,却为何始终不见他身子有过些微的起伏呢?他是真的死了么?
      死,这一字眼像是一柄刀,又似是一杆箭,挽了三张弓的力道,径直射入心窝,让她噎住了呼吸,胸口如火烧火燎般痛了起来。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他说:垂绮,有我呢!来,为夫的抱你!嘻嘻……
      他说:孙家是个泥沼,陷进去的人太多了,你是个清白的人,就不要自己陷进来了。
      他说:怕什么!你是我的小娘子,在府里谁敢笑话你!
      他说: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他说:愿身恒常存,陪佐娇颜共晨昏。
      他说:垂绮,你看着我,看着我遭报应。
      为何他说话总不作准,却偏偏准了这一回?不,这一回也准!遭报应,死了,报应也到头了,怎么能这般便宜呢?
      怎么能这般便宜!
      她快步抢上前,抖得不能自抑的手紧紧揪住盖着他的被衾,仿佛只有紧,才能不抖,却不料愈紧愈是颤抖,抖得泪水也跟着滑下,滚烫滚烫地砸在他苍白的脸颊上。
      孙永航!为何他总让她来不及后悔?来不及后悔嫁他,来不及后悔对他上心……现在,她来不及后悔恨他,来不及后悔,他为何总不给她以时间准备?这个可恶的人!
      他要死了,他就这么死了……那她所做的一切,有何意义?她曾经所受的苦,所为何来?她的一切恨,一切怨,又该归向何处?
      “孙永航!你别以为你死了我就不恨你了!你别想!我会恨你,继续恨你,更恨你!你这个混蛋!”她哭喊了出来,然而话虽骂着,声音里却包含了乞求,最为卑微的乞求。
      一边的项成刚见她如此,就想上前跟她说明白,正巧杜迁进来,见着他便一手拦住,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出去。
      项成刚知是垂绮的师傅,便没再坚持,轻轻掩了房门就出去了。
      “绮儿。”杜迁唤了声,却没见她反应,只好叹气着又连唤两声,才见她带着泪眼茫然转过头来,眼神似是四碎的琉璃。杜迁忍不住拍了拍她单薄的肩,“绮儿,是我,是师傅。”
      似是才回过神来,垂绮听着这一声唤,终将心头所有的委屈与骇怕全数流露了出来,“师傅!”她凄唤一声,一头扎在杜迁的衣襟里放声大哭。
      杜迁微有尴尬,继而又有些心疼,自小看着长大的徒弟,已与女儿无甚分别,又受了那么多苦,虽说是磨练,却也终究可怜。他叹着气,轻轻拍着的肩,柔声安慰:“师傅在这儿,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吧,师傅给你撑腰。”
      “师傅,师傅……”然而哭得哽声哽气的垂绮如同孩子一般,只剩下这一声唤了。
      哭了半晌,杜迁才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把眼泪擦干,见她似乎平静下来了,才严肃地问:“绮儿,走到如今这一步,为师有一句要紧话想问你。当死亡摆在面前的时候,绮儿,你对于他,还存着什么念想?是怨?是悔?亦只剩下情爱?”
      垂绮吸了吸鼻子,泪又滑下来,“师傅,我是真怨他,是真恨他,然而也是真爱他……他活着,我满心怨悒,然而他死了,我却也生不如死。但凡他能活着,我甚至不悔曾经吃过的苦!……师傅,但凡你能救他,我求您千万救他!师傅!”
      杜迁瞅了她一眼,长叹一口气,“怎么就是像极了你的爹娘!简直一副德性!……不过是寻常烈毒,药性猛烈伤身是免不了,但在宣针的眼里,还不算什么致命之毒。你放心吧。”
      “师傅!真的?他,他真的……”垂绮震惊莫名,那眼神,似是由死到生,迸出晶亮的光泽。
      “傻孩子!好好照顾他几日吧,也着实有些凶险。采的是挖肉灌药,再强健的身体,也需好好将养。”

      药性猛烈,再加上失血过多,孙永航恁是昏迷了近半个月,杜迁不甚放心她一个人呆在异地,也便陪着住下,自然神医宣针也被留下,到了二月二十三,宣针在诊了脉后,终于吁出了口气,“嗯,总算是跨过鬼门关了。”
      垂绮一怔,幽幽地问:“他已经无险了?”
      “嗯,最迟明日一定就能醒过来了。呵呵!”宣针大步走出屋子,这充满了伤患的军人队伍总算是可以马上告别了。
      然而晚间,垂绮忽然吩咐历名准备马车,准备即刻回天都。宣针一愕,杜迁也暗皱了眉头,然而终究没说什么。

      孙永航的烧还未退,那像是一场迷梦的情境中,他总感到垂绮的手就搁在他的颊上,轻轻润过燥意。他想抓着那手,却始终都够不到,手臂上似是压了千钧重力。他感觉到垂绮在边上哭,然而目之所视,却俱是一片血红的雾,垂绮的身影在那重重血雾背后,看不见,但他却无比确信,她在。
      她在哭什么呢?她为什么哭?自己总是惹她哭的,难道这一次依然是自己么?如果自己死了,她会不会好受点?
      但凡你杵在那儿,她是会轻展笑颜,还是会愁眉深锁?是呵,他何尝带给她过快乐?
      耳边似传来云雀的鸣叫,他感到眼皮蓦然轻了,微微使力,他已然睁开了眼,红雾迅速散去,出现了暗色的窗板,灰白的帐,一名小兵正给他的药吹着凉,口中兀自喃喃:“怎么偏偏好起来了就要走了呢?真是的,还是不是夫妻啊!”
      孙永航听了微怔,继而闪过一抹惊喜,垂绮在,垂绮真的在!他挣扎着想坐起身,但勉强撑了头,却已用尽了力气。
      好小兵吓了一跳,手中的药碗也差点拿不稳,“大、大将军,您,您醒了?”
      “告诉我,她在哪儿?”孙永航尽力吐出这几词来,头上的汗亦跟着涌了。
      然小兵却根本未曾听清这微弱的话,只惊喜于大将军的苏醒,开怀地笑道:“啊!真是老天有眼!大将军,您可醒啦!我们都担心死啦……”
      “告诉我,她在哪儿!”孙永航闭着眼努力喊了出来,饶是喊,却依旧气弱,但好歹这回小兵是听清了,连忙道:“大将军是问夫人么?哦,她刚在半个时辰前回天都了。”
      半个时辰?那还来得及!孙永航不知哪儿生出一股力,竟奋力挣着起了身,也不披件外衫便跌跌撞撞地往外冲。小兵吓得呆掉了,待想起来来追,却只遥遥望见孙永航的身影奋力爬上马背,趴在马背上直往南边追去。

      历名驾着马车,回程倒不急,于是走得也小心,赶了一阵,忽听见后头有快马声。历名将车往边上赶,以作,避让,同时亦回过身去看,这一看便是惊得手中的马绳也掉了。“航、航少爷……”
      坐在车内的垂绮一震,待要掀帘子去看,却见马车上已跌进一个人来,孙永航,竟外衫也不披一件,就这么裸着作品繃带追来了。
      先是惊,继而是怒,惹得骆垂绮恨恨地瞪着他:“你,你这么做算什么!”
      然而才说得一句,整个人已被孙永航搂到怀里,垂绮待要挣扎,却发觉身后的人闷钝地咳了声,呛在肩头几口血。垂绮一呆,急忙又想回过身看他,然而手心所触,一片温热粘腻,她心中一惊,抽回手看,竟全都血。
      “永航……你!”
      孙永航喘着气单手捂着她的嘴,只是紧紧抱着她,半丝不肯放手,“垂绮,你听我说……”
      “孙永航!你放手!历名!快回苍壁!”垂绮又急又气,回身就想说孙永航,却又教他阻住。
      浑身的热度使得他未曾全然清醒,只当垂绮又要远远离开他,他只能抓住最后的机会。“垂绮,垂绮,你听我说……垂绮,我过得很苦……我知道你也很苦,为什么……咳咳,为什么我们总是那么苦?垂绮,我自始至终都未尝想过要牺牲你……我宁可拿着我的命去换你,你要明白我!你应该明白我的……垂绮,那段日子,有段日子,我迷惘过,我对不起你,也无法面对你,更不敢面对你,我甚至自暴自弃过……然而,咳咳咳,我舍不下你,你是我的心呵,我舍不下……即便预料到一切后果,我依然决定这么走下来了,我想,我想我现在能够保护你了……可是,为什么,我们无法回到过去了呢?为什么我们的心一样,你却无法再因为我快乐了呢?”
      垂绮渐渐不再挣扎,那似混沌似清醒的话,如同软绵绵的蚕丝,他吐着,捆绑的是两个人,两颗心。
      “垂绮,永勋说,但凡我站在你面前,你是会轻展笑颜,还是会愁眉深锁?我不想承认,咳咳咳,真的,真的不想承认……我们都放下不好么?把以前的种种都放下,好不好?垂绮,好不好?能不能重新来过?垂绮……”他忽然扳转了垂绮泪眼婆娑的脸,捧着,痴痴迷迷地道,“垂绮,你为何不能笑一笑?真的不能放下么……”他问着,问得如此绝望,眼泪亦跟着滑了下来,与她的汇成一流,滴在各自的手背上,“垂绮,我想要你快乐的,我真的那么想的!可是,如果你要离开……”他哽着声,“垂绮,我守在这里,我会永远守在这里,不求你原谅我了……只希望你能开心地回望我一眼,我守在这里……”他说着,忽然呛出一大口血,浑身都抽搐了下,手脚僵直。
      垂绮盯着那处血水不断外涌的伤口,只能手忙脚乱地以手紧紧捂住,哭着大喊:“历名!快回苍壁!快回苍壁!他出血了!出血了……”
      历名把马车驾得飞快,垂绮反手抱着他,一手紧紧捂住他的伤口,一手轻轻抚着他脸颊,“永航,永航……我会回望你的!会的!你别,你别……”
      那泪如同伤口的血水,未曾停歇片刻。

      历名听得心胆俱裂,拚命给马加鞭子,一边加鞭子,一边拿袖子擦着眼泪,终于在就快转入城里的时候,前面驰来了两骑。历名遥遥望见,不由惊喜得笑着大哭:“神医!神医大人!”
      宣针紧拢着眉,一下跃上马车,只一手停下了马,便甩开帘子进去,一望见里头孙永航血染春衫,浑身抽搐的模样,不由咒道:“这混小子!这么乱来!”
      骆垂绮一见是他,泪不由掉得更汹了,“神医!神医!求你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
      杜迁赶忙过去拉住骆垂绮,让宣针马上处理伤口。这么忙了大半个时辰,宣针才坐倒在车板上,抹了把满头的大汗。
      “神医……”
      “怎么样?”
      宣针瞅了眼骆垂绮,撇撇嘴,“这两夫妻真是的……都一般模样!见着对方有危险了,都要生要死的!尤其这个孙永航,碰上了你,”他往骆垂绮这儿一指,“简直就成了个地道的疯子!”连命都不要了!真险!“好啦!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啦!但再出一次状况,我可保不准。”
      马车载着孙骆二人,终于仍是回到了苍壁。孙永航又开始了昏迷,但此次是因为脱力,总不至于大险。
      杜迁也瞅了这个时机找来了骆垂绮,“垂绮,为师惯来看人不错,这孙永航,的确将你镂在心上,那么你呢?”
      垂绮目光低垂,也不闪避,直白道:“我也是将他镂在了心上,‘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他的命我的命,早已拴在一起。”
      杜迁点了点头,继而拍了拍她的肩,“那又何苦折腾彼此?”见垂绮黯然,他又道,“为师不是在劝你原谅或不原谅谁,为师劝的是,你要珍惜你所想要的,问问自己的心,你要的是什么,然后权衡利弊,能否得到,如能得到,何苦放弃?如能得到,为何不惜?人生,永只这么一回,不要相信什么前世来生,你与他,也不过这一世。恨他,要抓紧时机;爱他,亦要抓紧时机。韶华易逝啊!”
      垂绮一怔,是呵,人生,永只这么一回,不知前世,不算来生,只这么一回!她与孙永航,也就只纠葛这么一生呵,痛与怨,面对生死,是不是亦不再重要了呢?

      将养了近两个月,孙永航总算是康复了,也因为拿下苍壁与尚党,亚兹历单于终于向碧落求降,孙永航于边关留了五万兵马,也便班师了。回朝自是要封赏加爵,经由这一回,孙永航在述职时避开了‘青虎符’,女皇见他不提,心中愤恨,却也无奈,且身子已趋衰败,只靠着巫策天的圣药拖着,三年之时,女皇很清楚只剩下了一年不到了。
      孙永航依旧手握着天下兵马大权,且由他一手带出来的大将个个骁勇,不但镇守要塞,且深受军心、民心拥戴。最令女皇头疼的还是麟王,据闻麟王似乎与突利暗中有所往来,因而守着瀛州的孙家是更动弹不得。
      种种愤懑郁积,女皇病势愈重,朝会也暂时停了下来,端王本还想对孙永航挑些毛病,然一见女皇都屈他之威,也不由软了。

      回到天都,一切问题的实在也便都摆回到两人面前,孙永航固然是早就坚定了决心,然而垂绮,那心头的一点刺依然令她有些迷惘。
      但幸来,成刚与溶月的婚事总算要办了。这件大忙事,垂绮自然是嫁妹妹的心思,赶着给她绣褥子,孙永航眼见他们一对成了,也由心底里开心,自然也分外着力。菁儿一听了溶姨竟要与项叔叔成亲了,开心之余还吵着要和荻儿一起当花童。
      这日,垂绮拿着两人的名帖正要去东昶寺给求个签,因历名忙着采办各式婚庆之礼,便只是另叫了个下人备两车子载着垂绮过去。谁知这车却大路上忽然动不了,那老仆急得什么似的,垂绮见离得不远了,便给了他一些钱,叫他去修了再来等她,便步行去东昶寺。
      据说讨吉时要抢在第一个,因此这日垂绮去得特别早。青鸳拎着竹篮子,伴着她慢慢走着。虽是早,街上却早有卖菜的人家摆出了自家的菜,亦有僧人下山买菜的。
      垂绮刚走过山阶,就听见一名僧人正向一位农妇买蒜。
      “你这大和尚怎么不戒荤?”
      “大蒜有益于人,虽属荤腥,亦不妨多吃些。”
      “大和尚道理还真多!你既是出家人,哪还管有不有益呢!”
      “呵呵,长保有用身,普渡红尘人。方外之人理应无所介怀,既于世间有益,又何必拘泥?只要长远之功抵得过便是好事了……”
      “哈!大和尚老讲道理,我个卖菜的妇人,不懂!”
      “呵呵,有心人自然听去!佛,讲求有缘人!呵呵呵……”
      浅浅几句话,然于垂绮却不啻于醍醐灌顶,直觉前额时有些许东西要喷涌而出,令人恍惚。青鸳却浑然未觉垂绮的神色,只当她走不动了,不由道:“少夫人,可要快些了呢!那半仙据说开摊得早,被人抢先了可就白费了今天了!”
      仍有些未完全理顺的心思叫青鸳这一说,便暂且给搁置了,垂绮茫然顺着青鸳一步步登上台阶。
      问了吉时,主仆两个倒极是开心。正想出殿回去,青鸳却刚好撞了一个人,几人四目相对,正好是认识。
      岚袖打量着一身素淡清雅的骆垂绮,良久,才微微一礼,“原来是孙夫人。真巧!”她瞅了瞅垂绮手中的吉时名贴,嘴上噙了抹别有深意的笑容,“那徐半仙灵的可不只是问时,他的解签也是一绝哦。”
      垂绮抬眸看她,温温雅雅一笑,“红尘中人于红尘这之事,本就是随心而论,解签,亦不过问心而已。”
      岚袖弯眸点点,忍不住赞了句,“孙夫人到底是通通透透的人。”
      “云姑娘见笑了!”垂绮微微一笑。
      岚袖一讶,娼门中人,碧落俗是惯不用姓数,此时骆垂绮能如此称呼她,显然是并未将她当成娼门中人。她喟叹着一笑,“孙夫人,大概天都也就你相信孙大人与我别无暧昧了。”
      “然而……”她忽地掩了一笑,把话锋一转,“孙夫人却也只于别人看得通透,于己身却依旧如这红尘人一般无二啊!”
      垂绮微怔,继而苦笑。
      岚袖轻轻一笑,“既是两难,何不就问一问,看看天意?”她瞟了眼香案上的签桶,待瞧见垂绮也顺着望过去,并为之略现迷惘犹豫之色,她已忍不住掩嘴笑了。
      “走了。”她抿着笑,冲着小侍女低道一句,便向殿外走。待跨出大殿门槛,她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一碧万顷,这春日,竟是如此明媚艳丽。“你快去报与孙大人,就说……他心窝窝里的人正在这里,嗯……求签问缘。”语罢,她不由低低一笑,眉眼弯出一道春情。
      小侍女会意,亦是笑着应了,然脚下却不停,立马去给孙永航传信。

      垂绮怔怔地,她本不信这些,但此刻心中却忐忑,一如红尘中的所有人,面对着自己的心,患失患得。
      “九十七签!”青鸳清脆的一声嚷,像是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激起圈圈觳纹,动荡了整个心境。
      青鸳同着垂绮,将竹签交予殿边上坐着的“徐半仙”,半仙接过签,捋了捋那稀疏花白的几络胡子,换了签文。青鸳抢着手来接,却见他将手一退,盯着骆垂绮上下瞅了几眼,一声淡笑,“夫人珠玉早结,心已有所取,何必再来问缘?”
      垂绮一震,瞠大了双目,下意识地将手覆于腹上,“先生、先生您说……”
      那半仙大笑,“不敢当得夫人一声‘先生’!若我没算错,当是个凤胎,上月十一受的孕,于今日刚好一十九天。呵呵呵。”
      青鸳数着日子,“上月十一,啊!少夫人正和航少爷回来呢!”
      垂绮脸涨得通红,也说不出话来。
      那徐半仙瞅了她几眼,笑道:“人间多少情痴者,愁风愁雨不愁情。”他随手将签文一扬,却似刻意未待垂绮伸手去接便撤了手,那薄薄一片微纸便散落尘中。
      半仙伸手拦住青鸳,只瞅着垂绮立时抢上几步将签文拾起,才淡笑着冲青鸳道:“小姑娘,人各自一命,别人代拾不来。”
      垂绮将那签文捏在手中,一手透尽人生苍凉的笔致便耀入杏眸:

      凌冬霜雪一时严,苦待重芳释前缘。哀衷旧怨幻浮槎,人共梅花老岁寒。
      解:非玄非奥,非浅非深,一个妙道,着意搜寻。
      曰:心和同,事知同,天边雁足传消息,一点梅花春色回。

      那字字俚俗,然而组成这么一道签文,却似是写在她的心头上。恍惚中,她抬起头来,正瞧见殿外一众香客中出现一个身影,急着寻她的身影。
      那微现焦灼的眉梢,在一个个相寻相问时轻舒,在一个个寻不到问不知时颦蹙。
      他,一直在找她,不曾停歇,不再动摇。
      垂绮,那段日子,有段日子,我迷惘过,我对不起你,也无法面对你,更不敢面对你,我甚至自暴自弃过……然而,咳咳咳,我舍不下你,你是我的心呵,我舍不下……
      她是他的心,他何尝不是她的心呢?只是自己,却一直动摇到了如今……人生到底有几个年头?她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那一次,她无法面对他的死。走过痛,走过怨,如若超不出生天,这样的人生又是怎样的悲哀?
      她不想再如此抑郁下去,她想要和乐幸福的往后。如若,以往的种种成了负担,那她是该放下了……他一直缝补着他们之间的情义,是不是,如今也该有她的一份了?最初的甜蜜恩爱,他们经营过;曾经的悲哀痛苦,他们共同走过;那么今后的责任与苦果,也当由他二人共同来分担了!
      她颊边落下泪来,然而唇角却浮出笑意,如破冰的春水,晶莹明媚,点点暖日反射出来,那眸子里,分明闪着彩虹般的七彩琉光。
      “永航!我在这里!”她扬声一唤,看得那身影一震,立时瞅住了她的方向,快步过来。
      那四目交接处,似是屡屡温柔的春风,将往昔的伤痛,轻轻抚平,暖暖地煨着人心。

      全文完
      ————————————

      本书预计在9月上市。感谢大家,爬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营啸就是兵营里战士的情绪发泄
    往往可能因某夜一个战士梦中惊醒
    大叫大喊引起
    然后整个兵营都出现这种状况
    既而士兵开始互相斗殴
    借以发泄
    这个是一种正常现象
    情绪累积到一定的时候
    总要发泄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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