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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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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啷。”兔子扔下刀,一步步走向已离开家门口的老虎。她的身体一被室外的阳光碰触,就开始变得透明。每走一步,就再透明一些。待走到了老虎对面,早成了几乎只能看到个大概轮廓的样子。那么轻,那么薄,那么骇人。
“你……”老虎比突然被重锤打中,还要眩晕。兔子……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老虎,不要找了。猫国,亡了。你爸妈,你妹妹,所有的兄弟姐妹,全死了。全都死了。”兔子艰难地微笑,双手却无法遏制地持续颤抖着。她与老虎面对面,站在毫无生气的阳光下。老虎的影子绝望地躺倒在地,像中了弹当即死亡。而兔子的身后,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老虎应该哭的。应该崩溃地大哭,应该放声号啕,应该捶胸顿足,应该痛苦地打自己好几个耳光,应该无限懊恼地骂自己,应该昏厥过去不省人事,应该失去活下去的勇气频频寻死,应该自杀数次,应该死掉。
可他没有。心被掏空了的感觉,无助而萧瑟。身体摇晃几下,居然还能定住。都死了吗?唯唯诺诺辛苦操劳一辈子,沉默寡言到近乎木讷,默默承受家庭的重担从不抱怨从未逃避的爸爸。脾气暴躁心肠却很软,很少能看见她露笑脸但把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安排照顾得可以称之为完美的妈妈。天真活泼,乖巧懂事,在爸妈吵架时总是充当和事佬缓和紧张气氛,不挑食不娇气很小就会自己穿衣服吃饭,无比崇拜哥哥说长大后要嫁给哥哥当哥哥新娘子的妹妹。从此,就与老虎阴阳相隔,永不能再相见。
老虎直挺挺站着,在不可能热出汗的凉爽下午,一身身,大汗淋漓。他也想哭,也想叫,也想昏睡过去只当这一切不过是个噩梦,睁开眼睛一切就会恢复回最初的样子。但他不能。他做不到。只能一直流汗。汗水浸湿内衣,外套,被风吹干又再次濡湿。兔子的眼泪,成串成串淌下来,就没干过。
站到繁星满天的时候,老虎重重倒下了。兔子的身体不再会变透明,已大概恢复正常。她吃力地搀起老虎,半扶半扛,终于把他平放在客厅沙发上。死者不会复生,活着的人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兔子费劲地帮老虎脱衣服。他既然活着,就没有糟蹋自己的权利。而兔子,也不允许他祸害自己。因为,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片指甲,都是她爱的。她爱他,生死不渝。
外套的内层口袋里,有一张硬硬的纸片露出个角来。兔子抽出,见上面歪歪斜斜写了几行字:节哀顺便。幻粉在你裤兜里。去狗国,找还阳丹,可令死者复生。八爷。
兔子看看纸片,又看看昏厥中还紧锁眉头的老虎,决定推醒沙发上这个刚被绝望焚烧又即将被希望点燃的男人。老虎一推就醒,张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惊恐万状地寻找着空洞的空间中,并不存在的妖魔鬼怪。那一刻,他的表情像个毫无安全感的孩子。令人心酸。
“八爷是谁?你看这个。”接过兔子递过来的硬纸片,老虎哭了。大滴大滴的男儿泪砸在地板上,如同一场酝酿了许久迟迟未降的雷阵雨,迅猛疾速而来,又在它威力最强势力鼎盛的时刻鸣金收兵,让一片晴朗的天给太阳。从上台亮相到鞠躬谢幕,闪电一炸,就没了。
老虎不去擦干泪痕。他在兔子面前掉了眼泪,这已经很丢人了。再去抹泪哽咽,那还是爷们儿吗?还好,脸上那么两行水迹,不去擦它也很快就蒸发消失掉了。兔子静静坐在老虎身边,一言不发。此时此刻,她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老虎将手伸进裤子口袋,果然摸到了一个小纸包。他不敢打开,怕一个不小心洒在地上。幻粉马虎不得,一旦失去再就没处可寻。还是小心为上。这个八爷,真是猜不透他。说他古道侠肠吧,为了自己的利益会不惜出卖掉你,绝不犹豫。说他冷血自私狭隘卑劣吧,有时又冷不丁能干出点儿让你感动到热泪盈眶的好事来。是正是邪,是恶是善,一句两句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但无论如何,他这次是帮了老虎一个大忙。大到,让老虎甚至觉得,无以为报。谢谢了,八爷。
“狗国……”兔子茫然地仍盯着那张硬纸片看。上面的几个词,所有字,对她来说就是天书。老虎拍了拍兔子的头,“八爷是我在人的世界里,认识的一个朋友。其实人的世界没那么可怕,并不像海龟说得那样血腥暴力。对了,兔子,海龟是怎么向你们解释的?他一定把我说成是杀人凶手,十恶不赦。为了严惩,所以将我流放。是吗?”
兔子摇头,表情忧郁,“你失踪后,海龟被侍卫们发现死在办公室里。是被下了剧毒,毒死的。而且,杀他的凶手非常残忍。从耳朵开始,直到尾巴,整张皮都给剥掉了。”老虎纵使有再顽强的神经,也吓得着实不轻。本以为会是一次温馨愉悦的回归之旅。会看到亲人,会和他们共享天伦之乐,会与兔子重温甜蜜,会用真诚打动兔子的父母,会让未来的岳父岳母消除成见,会质问海龟,会向猫国大众解释真相,会洗清强压在自己身上的不公正罪名,会得到很多个鼓励的怀抱一一支持……
“狗国和人的世界里,一个猫的帮派领头人之间,有很多利益冲突。”说得当然是咪咪,但老虎没跟兔子讲那么细。他怕她多心,也怕自己心里涌起对咪咪的愧疚。咪咪帮了他那么多,没提过要任何回报。他何尝不明白,她为的是什么。可惜他的心早就满满地,被兔子占了。给不了她任何承诺。说到底,他欠她的。
“你什么时候走?”兔子似乎对老虎讲的那些个利益纷争尔虞我诈没太大兴趣。她关心的是,老虎会按八爷所指,前往狗国。因为这个,他在猫国待的时间不会太长。一见到,一重逢,刚暖住的手又要松开了。
“越快越好。”老虎眼中的急切灼灼发热,“无论有多危险,我也一定要去。”兔子没接腔,沉默。“走之前,我讲个故事给你听。”站起来,兔子的双眼一直定格在墙上的那张水彩画上。“有一个地方,原本大家都安居乐业,过得平静富足。突然间,遭到诅咒一般,被不知从哪里偷袭来的恶人们杀戮。”听到这里,老虎的心“咯噔”一下。
“到处都是尸体。没头的,断腿的,肠子流出来很长的,从腰部被整个切开的。哭声还没来得及得到呼应就一下子止住了。孩子们看见自己的父母被杀,眼里除了惊恐就是伤痛。可是,屠杀并没有因此而暂停。血在地上流成了小溪,又流成河。不是鲜红,而是暗沉的酱油色。扑面而来,都是血腥的味道。那个女孩,她侥幸避开了一次又一次的刀砍棍敲。她拼了命地跑,她不想死。她有心上人,她爱他,很爱很爱。她想等他回来。从那个听起来就可怕又危险的世界里,完完整整地回来。她跑啊跑,然后她看见,她的爸爸倒在血泊中,正在抽搐……”
紧紧环抱着自己,兔子接着说:“她扑过去,跪倒在地,用手去捂住爸爸肚子上的那个血洞。它在往外冒着带血泡的血,一直冒一直冒,仿佛那是一眼井,永不会干涸。然后,她听见在她身后,一个声音毫无感情地说:‘该上路了。’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就感到脖子上被什么利器冰凉一划。她倒下。她以为自己只是昏了过去。”
老虎抱住兔子体温很低很低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不让兔子颤抖,也不让她从他的怀里脱离。但是兔子往下一蹲,就小鱼一样,从紧箍着的老虎怀抱中溜出。“屠杀进行了一天,晚上的时候,凶手们都走了。猫国死寂着,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夜深到极至,天上驶来了一艘巨大的船。船的两边,站着十几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人。为首的一个戴着只像用羽毛做成的帽子,拿着扩音喇叭对着下面喊:‘我们是来载你们去往阴间的鬼差。你们必须于三十分钟内全数登上这艘船。否则,将变成孤魂野鬼,再无转世投胎的可能。’”
“船上沉下一架悬梯。地上的女孩发现,身边躺着的所有猫国子民,都和自己一样,看见了那艘船,听见了他的话。并且,他们无师自通地,就懂得如何从已破损残裂不堪目睹的躯体上震出魂灵,一个接一个,顺从地沿着悬梯爬上船。”兔子看着老虎,目光中再无怯意,“就像你可能已经猜到的那样,女孩没有走。她在家人焦急的呼唤中,鬼差严厉的威吓里,死死闭着眼睛。直到,她听见那船驶走的声音。她不能走。她必须留下来,等一个人。并且,将这一切,都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