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暴雨与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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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狂风、暴雨
水疯狂地从天泻下，击打着、雀跃着、像一群战士在高歌，冲刷着人间的一切。
房屋、树枝、旗帜，在风中哗哗作响，它们被风撺掇，又被雨镇压，癫狂地舞动着，仿佛这是一生中最后一次的躁动。
我在雨中高歌。
我敞开着怀抱，拥抱这广阔的天地，拥抱被雨水搅碎的一切。放声高歌着。
同时在行走。
风在动，雨在动，万物都在动，我如何能静默呢？当然要前行。踏歌而行。
我突然见到了一个年轻人。
和那些从眼前掠过的斑驳不清的色块不同，这个年轻人在如此狂乱的雨里也有着鲜明的颜色、清晰的线条。
他就站在屋檐下，抬头看天，眼中酝酿着一切风暴，又倒映着清明。
他在渴望，渴望走进这场雨里，同我一样高歌，或是狂舞，或是绘画，或是……写诗。
可他的脚仍固执地站在那干燥与潮湿、有序与狂乱、克制与放肆的一线之内。没有再向前迈进一步。
“为什么不过来？孩子！”我在雨中转身，向那年轻人伸出一只手，仿佛在舞会上邀请他与我共舞。
他看见了我。
眼中蓦地闪出一点光。
“我会被淋湿的。”
“然后呢？”
“然后感冒……”
“感冒！”我哈哈大笑，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若你是在学着自制，”我说，“那就站在那里，好好品味——品味痛苦。”
“压抑的痛苦，渴望的痛苦，想要靠近却不能得到的痛苦！”
“直到它们有一天积蓄得足够！bang！”我做出一个烟花盛开的手势，“在你的脑海中，在这个世界上，盛开出最美的花朵！”
他眼中的光越发炽盛。
“但是现在——我想要你跟我一起来！我邀请你，来吧！”我再次伸出手，愈加地热切，“不要担心感冒，相信我，那不成问题！”
就在暴雨中，我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前，像是最落魄最疯狂又最富有魅力的火焰。
——是的。
我相信我眼中一定燃起了灼灼的火焰，因为就在那里，就在他与我对视的眼中，我看见了火光的倒影。
他如何能够拒绝我呢？谁能拒绝暴雨中的火！
他动容了，从台阶上跳下，越过那条鲜明的界限与阻隔。来到了这正摧压着一切的风雨中，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拉过他的手，在雨中飞奔起来。
我们的脚趟过已经变成河流的马路，在水中激起一串鱼儿翻腾似的浪花。像是那落到地面的雨又蹦跳起来欢呼着迎接从天而来的后继者。
奔跑呵。在狂风与暴雨中奔跑，这是欢欣的，又是艰难的。那雨的力度几乎生生把人砸疼，况乎还要奔跑！
我带他奔到一处高坡。
从此处望去，满城都被雨水淹没，天上的乌云在汇聚、袭来，像通天彻地的一面大旗，席卷着向这芸芸众生裹来。
“看！”我向那云、那雨、那天地一扬手，“他们都在高歌，奔赴自己的路途！”
他正双手撑膝急促地喘息着，被漫天的雨几乎压得直不起身。听到我的话，又艰难地抬起头，尽可能地睁大眼，望着这从未见过的天地奇景。
不，也不能说没见过，暴风雨常常会来，可人们躲避它、隔绝它、恐惧它，怎么能同此刻呢？连迎面而来的风中都是引人蠢蠢欲动的气息。
欣赏美，尤其是天地的美，怎能隔岸观火？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喉间腹部都在震动，他走到我的身边，与我并肩而站，一同遥望这天色。
然后，他也张开双臂，向着这万物，拥抱了。
“我想写诗。”他低声说。
“什么？风太大我听不到。”我大声喊道。
“我想写诗！”他提高音量。
“什么？——”我简直要为自己的演技喝彩。
“我说我想写诗啊！”他冲着我耳旁大喊。
“哈哈哈！”我抱腹笑起来，“不…不，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你又不是要说给我听！这声音太小，怎么能——让天听到，让神听到！”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又转头对着那要将太阳也吞没的乌云，颤抖着，哭着，青筋暴起着：“我要写诗——”
“Who is as changeable as clouds and rain——”
“Who\'s in control of the world”
他质问着，像是不甘，又像是愤怒，亦或是纯粹地追寻。
“Kindle all the fire in the world ！And appreciate the flowers in the fire！”
他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像是要点燃那把焚尽世间一切的火。
“……”激烈之后，他喘着气，静默了片刻。然后，就伫立在在远山与乌云之间，虔诚地，痛苦而又清醒地说：
“Who died of war and reincarnation is Doomed to endure the hardships of the god.”
“——To be a hero is to endure loneliness.”他闭目。
我轻轻地鼓掌。
他回头看我，身体仍在微微地颤抖，但却不再像方才那样被雨压得直不起身。这一刻，映着背后的雷雨风暴、乌云城市，他简直像是神明。
连接着天与地的，生与死的神明。
我走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Powerful，your poetry is powerful.”
他抱紧我，边喘气边笑：“Thank you.”
我拍拍他湿淋淋的后脑勺，感受到他浑身肌肉在绷紧之后已经开始酸涩了。而且他此时微微的发抖已经不是由于激动……而是真正的冷了。
可别真感冒了啊喂。
“好孩子，我带你去休息一会儿。”
我牵着他，来到了山林遮掩处的一间木屋。
“这是谁的屋子？猎人的吗？”他靠着木门，好奇地打量，怕身上的雨水将屋子打湿，不知该坐该立。
我轻轻解下斗篷挂在墙上。找到木屋中一个小小的壁炉，翻开下面被油布裹着的木柴：“这是所有旅人的暂歇之处——”
“无论是远道而来载满风霜的客人，还是到山中游玩的孩子、捕猎的猎人，都可在此处歇歇脚、烤烤火。”我轻声缓缓道，同时手中已经点起了火。火星在木柴上慢慢蔓延，逐渐让这屋子的空气变得暖烘烘的。
“这可真棒——”他终于走了进来，将手凑近我燃起的这炉火，慢慢取暖，“听起来就很给人以希望。”
“是啊，”我笑道。
“无论是在茫茫的白雪中、炎炎的烈日下、迷路了的时刻，还是此时……”我向窗外那已经渐小但仍未停的雨幕望去，“这样大的雨中，能够看到这一处小屋。就如同在无垠的海面漂泊着，忽然远远望见一座灯塔的火星那样美好。”
他微笑起来。
“而且啊——”我狡黠地笑了笑，“这里不止有火，还有最棒最棒的东西。”
我终于从屋内另一个油包里，翻出一小把米，几颗坑坑洼洼的土豆，还有一条风干的咸肉。正好，再接些雨水，刚好可煮一锅暖而饱腹的粥。“运气真不错，看来上一个放食物的旅客很是慷慨。”我笑道。
年轻人见此很高兴，也帮着我一起把锅架起，将土豆洗净去皮、切成小块，把咸肉表面那层硬壳削去，撕成小条，和着米、土豆块，一起煮进沸腾的水中。
食物的香气慢慢被蒸气带起，扑面而来，充斥了整座木屋。
“感觉如何？”我在暖融融的火旁、食物的清香中问向年轻人。
他笑了，早没了先前站在线内的自抑：“从没……从没感觉像现在这么好过。”
粥已经好了，我盛起一碗，递给他：
“还会更好的——在你将它喝入腹中的时候。”
他期待地笑着，低头正要饮。
“啊稍等！”我看到了墙角生长出的一把野葱，连忙摘来洗净，切成小段，撒了几粒到他碗中：“提提鲜味儿——请用吧。”
他摇头无奈地笑，再次低头，终于如愿以偿喝上了一口热粥。我也给自己盛起一碗，在忙碌后得以有这热食饱腹，实在是叫人四肢百骸都舒畅了。
土豆粉粉的，米的硬度刚好，软而不烂，咸肉的香融进了粥中，咸度刚好，又有几颗碧绿的野葱点缀，把原本醇厚平淡的滋味变得让人惊喜起来。
原本被雨水淋得冰冷麻木的身体，随着腹内那一团慢慢烧起的暖融融的火，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你食过真正的佳肴吗？倘若精致烹调的山珍海味无法满足你——不如试着在淋过一场暴雨后，饮下一碗热腾腾的粥。
那几乎是救赎的味道。
饮完粥，我们就一起安静地坐在窗旁，远望外面已渐停的雨。
“那样大的雨——也终究会有停的一刻啊。”他轻叹道，垂下眼帘。
“是的。万物总无法长久。”我静静望着窗外。
他似乎更静默了。
“可是——总还会有再来的时候。”
“这场雨停了，总还会有下一场。若你所在的城市没有，就到别处去寻找。”
“只要你想再一次走入雨中，总能如愿的——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他和我一起笑了起来。
“对了——”他突然想到，“我们把这里的食物吃完了，下一位来此的旅人怎么办呢？”
“不用担心，”我安抚地笑道，“待雨停了，我就去山林里找点食物和木柴放这里。”
“可那是你做的，我想，我也该放点什么……”他思索着是否要去城中买点什么耐放的食物。
“何必呢？” 我握住他的手，“你有更好的东西。”
“什么？”他微愣。
“来——”我掏出一把小刀，递到他手中，把他推到木屋里侧的墙边，那里挂着一块木板，画了一张简易的地图，为迷途的旅者指引方向。
“刻上你的诗吧。”我鼓励地说。
“什么？”他笑了：“我觉得这不太好——我是说，就算我的诗很棒，但它也不能代替食物。”
“食物我来负责即可。而你——你可以留下更恒久的东西。”
“这会不会……不太公平？而且……”他咽下未出口的话：真的有人看，看得懂吗？真的有意义吗？
“哎——”我轻叹，从背后拥抱住他，抬起他下颚，轻声说：“想想这里，想想这小屋、火炉、食物，带给你的是什么？”
他闭上眼，静静地回忆：“休息、温暖，还有——力量。”
“是的，力量。能支撑着人，奔赴下一段路途的力量，或者说——希望。”我握起他的右手，抓住那把小刀，在木板的空余处刻下第一点痕迹，然后放手任他将心中那句完整的话刻下。
试想，当下一位旅人，满载着疲惫和风霜，穿过白雪或骄阳，暴雨或长夜，终于来到此处时。只要他能够阅读，那么在火、食物之外，又将多获得一样人类自蒙智以来便学会索取的力量源泉。他将要看到：
“——我深爱的人啊，请永远不要迷失你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暴雨与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