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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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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叮叮咣咣之后,桌子架上微微移位的器皿安静下来。
尽管秦慈是出生在1976那个特殊年份的北京姑娘,她依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内联想到这是地震。
不强的震感让她以为只是门口不远处的马路上过大型压路机队。
茶室里寥寥数人皆没有惊慌失措,逃窜避险。
秦慈和员工一起忙着招呼安抚客人,查看熟客寄存在店里的精贵茶具,直到有人拿出手机嚷嚷:“是四川地震了,咱在北京都有震感!”,她片刻失神,转身回办公室,抓起电话拨打那个好几天都没联系过的号码。
秦慈蹙起眉尖一再按重播键,另一端始终没有接通。
看了看时间,她叹口气,匆匆收拾好东西,交待店员注意安全,便驾车去接儿子放学。
热车和红灯的间隙,她还在用手机不停的发短信。
幼儿园门前停满了车辆,不少家长和她一样,知道发生地震,特意提前来接孩子。
五岁的余谖,汲取他们夫妻的全部优点,是个相当漂亮的小男孩。
秦慈抱起儿子,亲亲他红扑扑的小脸,问道:“宝贝儿,刚才害怕了吗?”
“没有!爸爸说我是男子汉,要临危不乱!”
秦慈讶然,旋即心底升起无限为人母的骄傲,她的儿子是这样的聪慧、坚强,“好孩子!咱们今天接爷爷奶奶一起住姥姥家好不好?”
小家伙兴高采烈的点头,他喜欢家里人多,因为家里的每一个人也都喜欢他。
余谖挣着下了地自己走,牵着妈妈,他突然仰头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
想起一直未能拨通的电话,秦慈隐隐担忧,一时不太敢看儿子明亮充满期待的眼睛,只好苦笑着搪塞道:“你乖乖听话,他很快就回来了。”
秦慈的父亲在世时任北京军区某部师长,母亲也是团职干部,弟弟乃将门虎子,军校毕业后留在基层锻炼,如今她家在军区大院宽敞开阔的干部小楼里只住母亲一人,平日有保姆照顾。
她执意接公婆暂时去自己娘家同住,只因不放心老两口地震期间独居在高层建筑里,何况两亲家之间原本就处的不错,关系融洽,过府串门儿也是常事。
在秦慈看来,无论将来他们还会不会是自己的公婆,在她仍是余家媳妇的一天,孝顺照顾好这对待自己不坏的夫妻都是她必须、应该尽到的责任。
可晚饭时却不见往日的欢愉,面对秦妈妈特意准备的满桌菜肴,看着新闻联播的众人都没心思再吃下去。
“小慈,余步是不是去了四川?他今天跟你联系没?” 余爸爸两条浓眉几乎拧在一起,说话声音却极轻,存了一丝侥幸的期望。
秦慈艰难的点头再摇头,余步是独子,面对老人的担忧,没有准确的消息,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但她还是试图把话说得婉转:“我下午打他手机,没通,发短信他也还没回,大概是当地暂时混乱,信号中断,一时联系不上。”
两位母亲刹时愣住,对于出差如家常便饭一样的余步,她们时常弄不清他到底又去了哪里,从没想过电话打不通时会完全和这个人失去联系,第一次意识到别人眼里国家旅游局的肥差竟然是个危险活计。
秦妈妈先开口催促道:“你再去给余步拨个电话看看。”
余妈妈紧挨着秦慈,丰腴的身子因焦虑有些轻颤,不断在旁追问:“通了没?通了没?”
良久,秦慈放下已经发烫的话筒,揽住急得眼眶泛红的婆婆,安慰道:“妈,别担心,余步他是在成都开会,相对是安全的,他一定不会有事!一定是现在太多人往四川打电话,信号又不好,所以接不通。您别太担心,我们等等,说不定过一会儿他就打回来给我们报平安了!”
余爸爸哆嗦着手点上一根烟,说:“小慈,你能不能跟他们单位或者同事联系一下,问问看有没有消息……”
他话音未落,手边的电话如炸雷般响起,屋里人吓得一激灵,秦慈飞快接起,“姐,你也在家啊,正好!这几天多陪陪咱妈,我们连刚刚接到任务,赶赴汶川救灾,马上出发!打了半天家里电话都占线,还好通了!我没时间了,你把电话给咱妈,我赶紧交待俩句!问我外甥和姐夫好!”
电话是秦慈的弟弟秦怀打来的,他是个孝顺的孩子,有个习惯,每次出危险任务前,一定会先给家里报备再说些俏皮话安抚母亲情绪一番。
等秦妈妈放下电话,屋里的气压已经低到不能再低,每个人都愁眉苦脸,连余谖都懂事的不再淘气闹人。
秦慈一晚上都在不停的四处找人打听情况,直到凌晨,最后一条比较可靠的消息让她心底冰凉,九寨沟,余步他们临时变动后的工作计划是今天出发去九寨沟考察!而汶川是成都到九寨的必经之地!那边具体情况现在不清楚,局里也和他们联系不上。
她不敢告诉老人孩子这个消息,甚至害怕走出屋面对他们,一个人傻呆呆的坐在床上,胡思乱想。
眼前一下是大学时两人手挽手嬉笑着去食堂吃饭,一下是新婚时甜蜜拥吻缱绻缠绵,一下是儿子出生时他温柔体贴的照拂,突然一下又变成山体滑坡,巨石把公路上的汽车像易拉罐般轻易捏扁,而余步就在车里那样绝望的看着自己。
她甩甩头,试着努力回想不久前彼此之间无言以对的冷战,睡觉时各据一方冰冷的背,他抱着手机偷看别人发来短信时溢出的少年人般兴奋暧昧的笑容,可无论如何,这些平时令自己心碎的画面最后都会模糊掉,渐渐变成他在瓦砾下痛苦的凝望自己,甚至仿佛他就在耳边嘶喊“小慈,疼!”
秦慈把自己缩成一团,不住颤抖,直到领口有了湿意,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生来是个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的人,不会勉强不懂争取,当这段婚姻让彼此疲倦时,她倾向放手,彻底结束放他自由,然而十八岁到三十二岁,人生中最精华的十四年朝夕相伴耳鬓厮磨,深深纠结至不可分的已不止男女私爱,还有各式各样难言的情。
秦慈想,即便将来仍要分开,即便将来恨他怨他,他也总该是个好好活着的人,哪怕那时再咒他过得不幸福!
半夜里,客厅黑暗中一点烟光忽明忽暗,秦慈走上前,说:“爸,要是今儿白天还联系不上,我坐傍晚的飞机去成都。谖谖就麻烦您们和我妈一起照看两天。”
秦慈见到余步是在汶川县城的灾民安置点,已是六天之后。
熟悉的身影,让她深觉这短短数日恍如隔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自己不过是演了一出千里寻夫,惊险又荒诞的黑色喜剧。
她甚至思维跳跃的想,好莱坞壮丽的灾难大片原来也是浮夸不靠谱的,其实所有的恐惧、脆弱、挣扎、期望都是不断反复、卑微而琐碎的,像极了伤风时的鼻涕抽抽嗒嗒连绵不绝,却异常顽固撑着人走到最后。
高潮到来,她并没有急切冲上前抱住脑袋上裹着白纱布却在帮忙照顾幼儿的男主角,有一瞬间她怀疑,眼前这个消瘦邋遢疲劳的伤患真的会是自己向来玉树临风意气风发的丈夫吗,还是那是一个演员?
她呆立在那里,摸出手机一条条翻看自十五号晚上回复通讯后他发来的短信:
“老婆,我活着!想你和儿子!”
“我在汶川县城的安置点,很好,暂时还不能离开,别担心!先给爸妈报平安!”
“你不要过来!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
当余步满脸不可思议的奔到她面前时,秦慈作了一个奇怪的举动,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憔悴的脸。
下一秒,她被余步捉着手搂进怀里,狠狠的吻着。
没有缝隙的紧密让秦慈看不见余步眼里闪烁的狂热,她只是听到他哽咽的说:“老婆……我以为你恨我……”
秦慈回抱他,“就算我恨你,也要在你面前,恨还会喘气的你啊。”
她同样哽咽,语气里却有浓不可化的娇腻。
他们四周都是人,凌乱嘈杂,平淡中的恐怖,不停演着各式各样的悲剧,只在结尾分作永恒和继续。
对于他们夫妻的团聚没什么人注意,也许有人注意了,然后羡慕,继而平添继续下去的勇气。
此时从理县古尔沟到汶川县城的交通要道已经打通,部队进驻救灾的同时也开始向成都等安全后方疏散灾民。
尽管余步的脑袋被碎石砸了个窟窿,他和秦慈依然决定先不急着撤退,凭借自己在大学社团里学到的急救知识留下帮手照顾伤员和跟大人失散的孩子,临时成为志愿者。
余步跟秦慈说,地震时如果不是同事一把拉开他,他大概已被倒塌的墙体砸死,所以现在咱有能力也得帮别人。
余步还跟秦慈说,她抱着的那个女婴一岁多,是父母头臂相抵用身体搭乘拱形,双双舍命护下的孩子。他说我害怕了,怕你们会成孤儿寡母,怕没人和你一起为咱们儿子撑起一片天挡灾挡难、遮风遮雨。
秦慈也对余步说,我明白,我也害怕,害怕在家面对爸妈和你儿子的焦急眼泪,所以我得把你找回来!独自寻你的这一路,每一次余震每一次塌方我都怕,怕极了!我怕我会悄无声息的死掉,再也找不到你,再也见不到儿子,你们也永远不知道我在哪里。作为我的家属,你该感谢当兵的,他们把我平安带到你面前,而我作为当兵的家属,万分自豪骄傲,当然愿意和他们一起救助别人。
回到成都时,他俩身上只剩证件、手机、银行卡和一点点现金,他们把能留的行李甚至换洗的衣物都留给了当地更需要的灾民。
秦慈陪着余步去医院从新包扎伤口,买回家的机票,到酒店好好吃了顿饱饭、洗漱一番。
成都仍不时有余震发生,晚间他们和衣而眠,秦慈开始明白为什么余步执意要她买条裙子换上。
他发了狠的把自己深埋进她的身体,无论感情还是动作,激烈程度即便是少年初识滋味时也不能与之比拟。
情欲的巅峰,秦慈昏昏沉沉,余步亲吻着她瘦得尖下来的脸呢喃:“原谅我迷了路,差一点把你弄丢了。”
家里终于又响起往日的欢笑,每当余步进门换上拖鞋走来走去,秦慈都会想到当这个家没有了他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时是多么的孤寂冷清,还好他回来了,一切都已经过去。
劫后重生,余步变得格外粘老婆,赖着身上还有伤,不仅上下班要秦慈接送,午饭都要她亲自下厨做。
秦慈笑他和儿子做了兄弟抢妈妈,余步却说自己是春去春又回,心甘情愿作再次沉溺于她情网不可自拔的惨绿少年。
秦慈说,什么惨绿少年,你充其量是刷了绿漆的老黄瓜。
赶上余步中午加班不能回家,他便打电话缠秦慈带上午饭到办公室陪他。
秦慈感叹个体商贩就是等于时间自由啊。
“师兄,我买了披萨一起吃!还有你最爱的iced mocha!”
办公室门应声被撞开,秦慈身子一僵,站在余步怀里不得动弹,手里还握着汤匙。
女人的直觉在这方面大多灵敏。
她企图挣开余步,他却用力收紧揽在她腰上的手臂。
余步镇定自若的介绍:“这是我太太,你该叫嫂子。于洁,何老师带的高材生,算是我同门师妹,今年才分来的。”
秦慈微微放柔了身体,颔首浅笑:“你好。”
于洁盯着她,没回礼。
小女孩儿,终究是欠了些处变不惊的火候。
余步说:“老夫乃病号,有老婆做药膳对我进行食补,我就不和你们小年轻打哄哄了,你们趁热赶紧分分吃吧。这咖啡我也戒了,太刺激,承受不来,往后还是和从前一样只喝茶的好。”
于洁脸色不佳,举着手里的东西更近一步,娇嗔:“师兄,整日吃这些家常便饭多腻啊,你也该换换口味!你忘了之前咱俩一起吃这家餐吧多有趣,积攒的娃娃还差两个就凑成一套了!我摆在床头天天看,就等你带那两个来我家让它们长相厮守了。”
秦慈手轻轻抖了一下,脸上表情没变,亦没开口说话,只稍稍把目光移向余步。
余步笑笑,说:“你还是个小孩子。跟你说吧,生死时刻我惦记的是再喝一口我老婆煲的汤,那时才明白我要的幸福也不过是一辈子吃她做的家常便饭。再新奇有趣的东西天长地久都会变成平淡无奇,我可不想到那时后悔自己为了会退色的新奇丢掉最珍爱的东西的愚蠢行为。再说你嫂子手艺不断精进,屡有新意,我又怎么会腻呢?!倒是那家餐吧的玩具的确有意思,我们领儿子去了几次,他也迷上收集这玩意儿了,你差的那俩娃娃他都有,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师兄是没法儿做主转送给你了,说起来我们还从没去过你家,有机会我们一家三口儿登门拜访。”
于洁脸色已是惨白,余步瞅她一眼,侧身两手把妻子圈紧,深情款款,“老婆,我的胃和心对你从一而终!”
秦慈擂他一下,推开些,双靥绯红,佯斥道:“多大的人了还耍宝,也不怕于小姐笑话!”
她转向于洁,笑的真诚淡雅,眉宇间是成熟女子不经意的妩媚,“于小姐别介意,其实平时我们也是喜欢吃些西餐披萨什么的换换口味,家常菜天天吃都会腻,只是余步他这次在四川受了点皮外伤,胃也不太好,这几天好多食物要忌口,暂时不能吃太过凉寒油腻的东西。还是要多谢你平时对他的照顾。于小姐不嫌弃的话,一起来尝尝我做的羌防翠藤鱼汤和田七乌□□,这些女孩子吃也是很滋润的。“
余步想,好险!只差一点点他就要错过这个落落大方风情万种的女人。
曾经他以为他娶的只是一片白月光,天长日久就要变成碍眼的冷饭粒,而今,他才明白,原来只要把月光照在心口,天长地久她只会在那里凝结成一颗嫣红的朱砂痣。
温柔的女人心中未必不热情,再火热的女人心底也必有一抹温情,玫瑰是红是白不过是你自己看到的风景,肯用一生去爱的终将二者兼得。
后来,有天晚上,秦慈先洗罢澡,歪在床上重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读到最后:“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传奇里的倾城倾国的人大抵如此。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秦慈突然有些感伤,她想她的婚姻却是由这场倾川的大地震所成就的,而往后呢,自己和余步又会怎样,也是不问也罢吗?
这时余步抱着睡熟的儿子进来,他先把儿子放到两人中间,抽走秦慈的书,躺好后顺手关了台灯。
黑暗里,他们俩脸对着脸把余谖夹在当中,秦慈清晰的感到余步横过来抱着她的胳膊有多热。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他撑着身子分别吻了吻自己和儿子的额头,压低了声音絮叨:“咱们是平凡的夫妻,可总算是经历过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接下来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倾城之恋》里写范柳园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人来支配,比起外界的力量,多么小!他笑人们自以为自己在这事上做的了主,偏说什么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这话对也不全对,殊不知中国话里老还有死去的意思,是!虽说生死由天,但我牵着你的手直到死的那一刻,即便明天死去,只要心总在一处也终归算是一生一世。他不信我信,我很愿意跟你试试。我记得她好像还说:不过是自私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这话也对一半,自私的男女还不是爹娘,再自私的男女在孩子跟前也会变成无私。至于剩下对的那一半,我比范柳原强,我看清楚,可就赖你一辈子了!连甜言蜜语也只对你一个人说。如今我只盼你甘心作白流苏,跟我彼此谅解着再和谐个五六十年。”
秦慈把头向他们父子靠了靠,嘴角扬着打趣他:“没看出来你还是文艺男青年呀!”
她不再说话,手指和他的紧紧缠住,快活阖上眼。
睡着前,她提醒自己明天上午记得要把买好的药送去红十字会,还有要从新布置客房,准备迎接他们远道而来的新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