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妃嫣

1、第 1 章

　　弥生，日语，阴历三月。欧阳弥生就生在阴历三月，阳历则是四月。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真是美丽的诗句，可惜弥生的出生并没有给她的家庭带来欢乐和阳光。

　　她的父母都是大学日语教授。父亲潇洒俊逸，风度翩翩，母亲则是优雅温和的女子，天生丽质之外，也很会打扮自己。永远妆容精致，漂亮干净得无懈可击。

　　他们是大学同学，念书的时候就已经两情相悦，毕业之后，双双留校任教。人人都说他们是一对璧人，姻缘天成。

　　欧阳弥生却从小在哀艳的战火里长大。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了冷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父母吵闹，直至动手。

　　她家里有很多从日本带回来的名贵瓷器。它们大多有着优美流畅的图案，怒放的花朵或者精致的浮世绘，美不胜收。却在父母的盛怒中一个个粉身碎骨。

　　破碎可以带来快乐，以及片刻自欺欺人的安宁。因为绝望到了极限，反而平静下来。

　　收拾了残局，出得门去，依然是郎才女貌的欧阳伉俪，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叫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两个人多亲密，难道真的只能够通过伤害来表明？

　　１６岁的弥生终于忍无可忍，“你们离婚吧。”为什么情愿弄得三个人都不快活，也还是要一起生活？

　　父母的回答却是两人同时各给了她一巴掌。这是他们最有默契的一次，残酷而可笑的默契。

　　他们仍然相爱，所以宁愿继续互相伤害，也不肯分开。

　　那一刻弥生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彼此折磨，不是因为憎恨，却是因为相爱。

　　爱情竟然比仇恨还要残酷。

　　他们的爱情是一场劫难，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像一场无尽的沉沦，两个人相拥沉沦。

　　弥生捂住自己那被打得红肿的双颊，眼泪从手指的缝隙之间缓缓滑落。

　　她的脸颊开始发烫，可是一颗心却渐渐地冷了下去，宛如熄灭的焰火，最后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从此对爱情失去一切奢望。

　　爱的本质竟然是暴烈，那样的深情她实在是承受不起，她只想要一种正常的生活，平淡但是安静。也许不会幸福，可是至少不会这样痛苦。

　　19岁，高中毕业，欧阳弥生的成绩，其实足够可以留在浙江，念最好的学校。然而她执意去了遥远的四川。

　　好不容易买到了卧铺票，但是车厢里闷热杂乱。

　　然而一切嘈杂终究只是外人的事情，不似家中的争端，时时教她揪心揪肺。

　　原来可以远离那个家庭，也是一种幸福，弥生有一种脱离魔爪的喜悦，她分明想笑，可是眼泪却隐约有泪光。

　　４０多个小时的火车，穿过了大半个中国，把欧阳弥生一个人送到陌生的城市。

　　成都是省会，繁华而纷乱。然而一切热闹与她无关。

　　上课，看书，生活很平淡，因为没有期望，所以也不会绝望。

　　有一日揽镜自照，竟然惊觉镜中的女子似极年轻时的母亲，容貌秀美，但是落落寡欢。

　　弥生的青春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已经枯萎。

　　２１岁，四月的某个清晨。一向阴郁的成都难得的晴天。

　　欧阳弥生独坐在学校的樱花树下看书。

　　她的同学正在教室里看着《一吻定情》。锻炼听力和翻译。

　　佐藤蓝子精灵古怪，活泼可爱。柏原崇容貌俊美，内敛的深情更是足以为叫任何一个女子动容。

　　可是那是一个love story啊，爱情是欧阳弥生从来不肯相信的东西。

　　不到几分钟，她便再也看不下去。径自离开了教室。

　　老师也拿她无可奈何，这个美丽而沉默的学生，极端难以接近。对谁都是客气而冷淡的疏离。可是成绩优异。

　　这样的优秀来自扎实的幼年功。

　　小时候，当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看着《聪明的一休》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格的，格的，我们爱你。”的日文原版是”あいしてる”。

　　我爱你，真是甜蜜的句子，可是爱情有什么用？

　　她不要爱情，今生今世都不肯只为爱而活着，更不肯为爱沉沦。别指望，她会像父母一样爱到满身伤痕。

　　那时已经是大二的下半学期，身边的同学大多已经双双对对，卿卿我我。

　　唯独欧阳弥生依然静如一潭春水。水至清则无鱼，可是她觉得一个人的清醒，好过两个人的疯狂。

　　她只是自己喜欢孤单，并不觉得寂寞。如果相爱，免不了要互相伤害，那多划不来，与其到时候那么无奈，她更乐得一个人自由自在。

　　樱花乱落如雨。欧阳弥生那漆黑如锻的长发上都是粉白色的花瓣，细细碎碎的，似点点粉泪，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与哀愁。

　　她特意关了手机，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父母一定会像去年一样打电话给她说生日快乐。

　　真可笑，生日快乐。自从他们生下她以后，就钦定了她的不幸，像是他们一个共同的阴谋。她要怎么快乐，还是他们觉得她只要这一天快乐就够了？

　　生日，对幸福的孩子而言，是多了一个可以开心的理由，可是对孤单的人而言，这个理由非但不成立，反而只是平添烦恼罢了。

　　有个放风筝的人，只顾着向后退，居然撞到了弥生。她手中的书掉了。

　　“对不起，”那个男生急忙道歉，一边捡起书，微笑着递给弥生。

　　“你在看《挪威森林》啊。”他穿E-LAND的毛衣，一头清爽的短发，削得薄而利落。明朗活泼，笑起来天真无邪，稚气甜美宛如幼童。

　　“你知道什么！”欧阳弥生却只是冷笑。她看的是日语原版。

　　“真酷啊，不过还是比我想象的答案好。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回答说抱歉，因为你不够村上春树！”那男生还是满脸笑容，甚至调皮地耸了耸肩，拿另外一本畅销书《抱歉，因为你不够村上春树》开玩笑。

　　那可爱的样子实在是很逗趣，欧阳弥生实在是没有想到有人会那么开朗，忍不住微微一笑。

　　“我也知道村上春树啊，四月某个晴朗的清晨遇上百分之百女孩，美丽的文字……”男生说到了一篇很应景的小说。 “他的文字都很美。”

　　“可是，阅读村上春树能够令你快乐吗？”

　　欧阳弥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想。

　　谁会在乎她快不快乐？

　　她的生身父母都不能令她快乐，村上春树，一个素昧平生，远在异国的中年男子，能够令她快乐吗？

　　那些阴郁的文字，无奈的感情，怎么可能令她快乐？

　　欧阳弥生的答案是缓缓摇了摇头。

　　“那还不赶快把村上春树给丢掉，我带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春天。春天任何一棵绿树都比他的书要好看呢。”这个男生显然是行动派人士，说得高兴了，丢掉了弥生手里的《挪威森林》，拉起弥生就走。

　　他的手指修长而好看，而且那么有力，碰到弥生略微冰凉的手，带来奇异的触感。

　　那一瞬间，弥生迷惑了，那明明是陌生人的手，为什么为觉得那么温暖呢？

　　他拉弥生和她一起放风筝。

　　不是满大街可见，作工粗糙的凤凰蝴蝶。

　　一方素白的丝绢，上面画了一枝写意的梅花。行笔潇洒率真，虽然才只寥寥几笔，已经画尽梅花的绝代风华。

　　“来，把梅花放掉，就把过去的霉气都放掉了。你也要变得快乐一点啊。你要对你自己的快乐负责任。”。他轻轻一扯，风筝便断了线。

　　“那么精致好看的风筝，多可惜。”弥生忍不住叹息。

　　“看见那么多人放风筝，可是风筝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其丑无比。我就忍不住一时手痒，随便画了个来玩。有什么好可惜的，等你看了我的杰作，再夸奖我也不迟啊。”那人听了只是笑，又是得意，又是顽皮。

　　弥生素来是不动声色的女子，那一刻却觉得心里微微一动， “你本该在风筝上画桃花的。”

　　“为什么啊？桃花是最难画的，因为要画得静。”

　　“按照你的理论，画桃花，就可以把你的淘气给放掉了。”弥生笑，真是败给他了，真没见过这样的男生，就连困惑的样子都那么动人。

　　于扬，美术系一年级学弟。气质干净而明朗。生如夏花般绚烂，笑如芳草般清新。

　　一点不似其他学艺术的男生，带着几分落拓不羁，几分放纵颓废，或者一点点忧郁。

　　于扬是一个思无邪的可人儿，纯真自然，带她去看别样的春天。她这才发现，原来成都那么好玩。

　　龙泉驿的桃之夭夭，梨花沟的梨花压雪，都是缤纷烂漫，美如幻境。连简简单单的宽巷子，窄巷子都是别有韵味的。

　　最感动的是在那不长的老巷子中，于扬牵着她的手随意而行的时候，看见一对老夫妇坐在两把竹椅上，围着一张方桌，一边喝茶，一边用极为缠绵柔软的成都方言大摆龙门阵。

　　那样相知相伴，从容温馨，真是动人

　　两位老人家，韶华已经逝去，美好的容颜也被侵蚀，但是爱情的光芒一点也没有黯淡。

　　弥生无端的便想起了一句宋词，“白发谁家翁媪，醉里吴音相媚好。”

　　无论川音还是吴语，品茶还是饮酒，原来爱情都是可以这样安详温和，细水长流的。

　　再加上感觉到于扬手上传来的热度，弥生那一颗本已经冷如死灰的心便渐渐地暖了起来。

　　正在憧憬着，于扬握紧她的手，微笑着对她柔声说， “我们将来老了也要像这样。”

　　只是看着他笑，弥生便觉得成都素来阴沉的天气都明媚了几分。

　　就这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吧，天涯海角都愿意随他去，可以一直随他走到天荒地老。爱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个。即使来日大难，口干舌燥，今日相见，皆当欢喜。生得相亲，死亦无恨。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一件事情叫做幸福。

　　她也开始有美好的憧憬。她不再是当初那个独自萧瑟的女子，她的身边多了个于扬。

　　他让欧阳弥生知道，寄生于世上，原是那么好。

　　欧阳弥生２２岁的生日，接到了爸妈的电话，祝她生日快乐，她终于可以微笑着说谢谢。她已经可以理解父母的纠缠。至少他们还相爱，比很多不再相爱的人幸福。

　　更幸福的是她，于扬在家里给她庆祝。于家是普通人家，比不得她家里华丽空洞。但是窗明几净，让人觉得温馨。

　　于扬让她手捧一杯清茶。便开始自动自觉地洗手作羹汤。

　　他那样漂亮灵活的手指，拿起锅铲来，也是一种艺术，赏心悦目至极，更何况那人还笑得那么明媚动人。看着他在厨房里为她忙碌，他的脸容在热气氤氲中美丽若梦，弥生就觉得心里的温暖要漫溢出来。

　　花椒，辣椒，仿佛川菜中的大小二乔，两位佳人，珠联璧合，便让川菜更加风情万种。麻辣香鲜，又大气，又迷人，热烈胜火，红艳羞花，似一幅幅连细节都无限完美的工笔重彩。

　　欧阳弥生自小习惯了江南的菜色，色彩和味道都比较清淡，微妙的酸甜口感。于扬的配菜风格让她看得惊艳不已，“难为你这拿画笔的手，亦入得厨房。”

　　“做菜和作画本来就是不分家的，你看《红楼梦》里惜春画画那一回，宝姐姐帮她列画器单子，画笔颜色都是一大堆，末了，还要了生姜和姜抹在粗瓷底子上烤。黛玉就笑她，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

　　“贫嘴。”弥生嘴里虽是嗔怪，可是笑容满面。

　　“哎呀，《红楼梦》里还有一句更重要的，我怎么忘了。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这个人真是天赋奇异秉，分明是在使坏，却还是那么可爱。

　　欧阳弥生不答，只是看着于扬。眼里无限温柔。

　　这个人，活泼好动，带点微微的孩子气，但是全都是难得的真性情。

　　觉得一个人无一不好，连缺点都是可爱的，便是爱了吧。

　　想起一年前的今天，她和于扬偶遇的情形，她就忍不住轻笑。

　　于扬是她收到的最宝贵的生日礼物，她生在四月天。可是于扬是她的人间四月天！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