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劫》宋子萌

2、公子无双

　　紫鸢真的很讨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或事夺去萧羿的注意力，就像今天这样。
　　她看向萧羿说的那个孩子，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一件白色单衣上沾满了泥土，似乎才十一二岁的样子，一双阴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堵住他的两人。
　　警戒敏锐得像一头受伤的狼。
　　“一个小乞丐而已，郎君要去救他么。”紫鸢状似无意的问道。“似乎是那孩子不长眼色惹了不该惹的人。”
　　“不急，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先看看再说。”萧羿饶有兴趣地支着下巴。
　　这孩子真是好玩，明明一副吓得不行的样子，却真正不是个好相与的。
　　别人只见那孩子被逼迫到了墙角，萧羿却知他的袖中有一把紧贴着胳膊的匕首。
　　锋芒锐利而雪亮，冷静到了极致。
　　即使是一只受伤濒死的狼，也有其嗜血的天性。
　　萧羿对那孩子很感兴趣，他很少见到这样的人，即使居于弱势却依然高傲。
　　他很了解这种人，那把匕首并不是用来防身的，而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
　　“小公子，你的胆子很大呀，什么人的钱都敢偷。”两人中穿黑袍的那人笑眯眯的开口道：“不过我家主人说了，他不与小孩子计较。主人心善，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不能不计较。我也不为难你，与我家主人做个侍从如何，也不算委屈了你。”
　　“ 他会那么轻易地放过我？”男孩冷笑一声，道：“怕是做梦也恨不得我死吧。”
　　“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如此不懂规矩，将来可是要受大罪的。”那人语气慨叹道，竟是没有否认对方的话。
　　“与他说那么多做什么？”另一人道，“直接绑回去便是。”
　　“你说的对。”黑衣人笑意愈深，“那小公子，得罪了。”
　　他话音刚落，男孩便一瞬间绷紧了身子，他似乎是紧张一般，紧紧攥着袖口。
　　随着那两人的接近，男孩抿紧了唇，眼神决绝。
　　楼上观望的萧羿知道男孩这是下了决心了，他心中暗道了一声可造之材，纵身跃下栏杆。
　　他虽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却也做不到看着一个孩子死在自己面前。
　　尤其是眼前这人，实在是合他心意的很。并非是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定惊采绝艳。
　　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也未尝不可。
　　但那九五之尊之位，已是被定好了的。纵有通天之能，也无力改变。
　　一身白衣翩然而落，轻盈如燕。那人笑盈盈的模样十分令人惊艳，好似红尘中的谪仙人，一举一动都有出尘脱俗的味道。他明明笑得十分温柔醉人，却莫名让人感到清冷疏离。
　　“莽撞。”那人轻不可闻的叹道，也不知是在说谁。
　　男孩戒备地望着眼前的人，他的手腕被那人抓着，明明看上去并没有几分力，他却怎么也挣不开来。
　　“这么对一个孩子，你们也真好意思。”
　　“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黑衣人一怔，然后笑道，“我与这位小公子有些恩怨要了，并不会伤及性命。这位公子似乎有些爱管闲事了，奉劝阁下一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爱管闲事的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听起来似乎很危险，可我这人偏生就爱管闲事的很。”萧羿轻笑。“你倒是说说，这孩子怎么惹你了”
　　“公子不知，他偷了我家主人的钱，搁在别人身上，打断腿都算是轻的了。”那人似是悲悯一般叹道，“我家主人仁善，只是让他打几天杂，可他竟不识好人心，反过来却说我们逼迫他。”
　　“你偷了他的钱？”萧羿侧头，问身后的男孩。“莫怕，你只管说实话便是。”
　　“我没有。”他不看萧羿，死死地盯着前面的两人，眼中有愤怒也有深切的绝望。
　　“他说他没有。”萧羿耸肩，眼中有一丝轻蔑不屑。
　　“他说没有便没有么？”另一人冷哼出声，“我说，你莫不是想替他还吧。”
　　“真可惜，我就是这么想的。”萧羿嗤笑道，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绣着金色莲花鱼纹袋子，扔向那人。“仔细看看，这够不够还你那主人的钱。”
　　那人接过，打开一看，登时变了脸色。
　　里面是满满一袋子的翡翠玛瑙，发着朦胧温和的光。还有几颗鸽蛋大的黑珍珠，泛着丝丝缕缕的金色，哪怕是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其中的珍贵。
　　纵使他再愚钝，现在也明白自己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不由在心中暗暗怒骂那小子的走运。
　　“阁下是想同将军府做对么？”黑衣人忽然说道，他收敛了笑意，眉目间竟透出一抹阴翳狠毒的神色来。“这位公子，我看您也不是寻常人家出身。到此为止，这件事不是你能管的起的。若是阁下就此罢手，将军府欠你一个人情。”
　　“果然有故事啊，偷钱什么的只是借口吧。”萧羿耸耸肩，道：“将军府？一听就很麻烦。不过这个孩子现今便有我护着了，这世上还没有什么我管不起的事情。”
　　“不识好歹。”黑衣人的脸色有些难看，“狂妄至极！”
　　“你走吧。”男孩忽然开口。“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施舍？小鬼，你还真是天真得可爱。”萧羿一脸惊奇的回头看他，好笑道：“因为不想我因为你而得罪一些莫名奇妙的势力，于是就用这些拙劣的借口来糊弄我？”
　　“善良且自以为是。”萧羿总结道。
　　“爱走不走。”男孩略有些狼狈的转头，耳尖染上一丝绯红。“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萧羿将男孩的动作看在眼里，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忍笑忍得得很辛苦。
　　果然，他还是最喜欢小孩子了。
　　忽然，萧羿的神情一肃，他的目光忽而变得很深邃。他将一旁的男孩护在怀里，动作快得只剩下了一抹残影。
　　“趁人不注意时偷袭，这便是你们一贯的作风？”萧羿的声音很冷，冰寒入骨。
　　“卑鄙。”
　　萧羿的指尖夹着一枚细小的银镖，尖端锋锐带刺钩，泛着淡淡的乌青色。尾端纹着细小的蛇纹。
　　他这次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他身后的男孩望着那枚银针，脸色很不好。
　　任谁知道自己差一点不明不白的死掉，脸色都不会太好。
　　那人恨恨地咬牙道，“我们走。”
　　他身手并不算太好，但于暗器一道却深有钻研。他知道如何能够让人死的无声无息，如何让人万分痛苦却并不致命。
　　能挡住他的暗器，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他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回头，深深地看了萧羿一眼。“奉劝阁下一句，除非那孩子死了，否则你将被永远追杀。”
　　“慢走不送。”萧羿冷声道。“若是有本事，你来便是，我岂能怕了你不成。”
　　那人轻哼一声，跳上檐角，几个呼吸后便完全消失在了萧羿视野中。
　　忽然，一双手扯了扯他的衣角，萧羿回头看，那个男孩仰头望着他。
　　“你不该惹他的。”他说道。
　　“是他们不该惹我。”萧羿笑了，他弯下身子，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手感出乎意料的好，于是忍不住又揉了揉。“我叫萧羿，你叫什么名字？”
　　“谢攸景。”男孩抿了抿唇，道“我叫谢攸景。”
　　“你的家人呢？”萧羿温和地看着他，眼中全无方才的冷意。“他们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谢攸景的眼眸暗了暗，沉吟许久，才说道：
　　“不在了。”
　　不在了？
　　萧羿明显一怔，这个孩子的意思是说，他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了吗？
　　没有母亲会温柔的抱他在怀里，轻轻地哼着入眠的曲子。没有宽厚的兄长，会包容他的一切缺点与瑕疵。
　　那种血脉的牵引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从此再不敢去相信任何人……
　　尸山血海的场面犹在昨日，看着自己的族人被杀戮殆尽……
　　心竟会痛得不可思议。
　　他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这么对他！
　　为什么只留下他一个人，日日被痛苦与悔恨折磨！
　　天道不仁！
　　那还留着这天道有何用！
　　不，不对……
　　萧羿有些痛苦地皱起了眉。
　　这些确实是他的情绪，但他并不是在族群中被养大。
　　纵有痛恨，也不会这么激烈深刻。
　　就好像……要让整个世界陪葬一样。
　　“萧羿？”谢攸景有些迟疑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萧羿刚从那种深沉疯狂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目光还有些呆滞。
　　“你哭了。”谢攸景肯定的说道。他看着眼前白衣的青年，冷清的眼中有一丝空洞。那人的睫毛很长，像蹁跹的蝶一样。此刻青年眼中仿佛沉淀了所有的星光虹色，再也没有平日里笑起来那种浮光掠影般的漫不经心，他的眼中有一层朦胧的水光，眼角泛着微微的红色。
　　刚才这人听到自己的话后便顿住了，许久没有动作。谢攸景等了会儿不见回应，便想去拉那人的衣角，却发现那人眼中竟有泪光。
　　谢攸景鬼使神差的停住了动作，他不知道这人为何这般大的情绪波动。但这人哭泣的样子，实在是美极了。
　　就像被人欺负的小动物一样。
　　他趁萧羿愣怔，极快的上前，用腹指轻轻拭去那人眼角的泪，随即退回，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萧羿回过神来，就发现对面的孩子直直的盯着自己。
　　他的脸不自觉的有些红，轻咳几声。
　　“不过是沙子迷了眼罢了，无需大惊小怪。”
　　谢攸景长长地嗯了一声，眼神中满是不信。
　　萧羿觉得自己一定是眼睛出问题了，不然之前怎么会觉得这孩子可爱？
　　“我脸上还有什么吗？”
　　不然你怎么老看着我。
　　“没有了。”
　　我才不信。
　　“只是你刚才……”
　　怎么了？
　　“眼睛红了。”
　　不就是眼睛红了吗？凡人小孩，大惊……
　　等等？
　　“你说我刚才眼睛红了？”
　　“对。”谢攸景认真地点头，“颜色很深，像血一样。”
　　这有点麻烦啊。萧羿想，他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他拒绝继续往下想。
　　要是他们一族都能入魔，天道的脸往哪儿搁？
　　“吓到你了？”萧羿低头看谢攸景，他可不希望给这孩子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没有。”谢攸景摇摇头，想了一会儿，补充道：“很美。”
　　真的很美，艳丽夺目的像宝石一样。让他不禁想起皇宫内院那丛用鲜血白骨浇灌培育而成的玫瑰，荆棘环绕，血腥危险，却又如此迷人。
　　萧羿复杂地看了谢攸景一眼。
　　他见过入魔的人，瘦的好像一副骷髅架子，空洞的眼眶里仿佛燃着两星妖异的火焰。
　　形象的说，就像快饿死的兔子一样。
　　他又略带嫌弃地看了谢攸景一眼。
　　这孩子原来眼瞎。
　　谢攸景被萧羿看得有些奇怪，他想要询问，却忽然听到萧羿的声音。
　　“别难过。”
　　谢攸景一怔，才发现萧羿是在安慰他。
　　“我啊，也和你一样，族人都不在了。”
　　所以，他刚才是因为这个而落泪吗？
　　“你若是无处可去的话，便跟着我吧。反正已经很麻烦了，再来你一个也不算什么。”
　　这个人……
　　“不过我先说好，我可不会养孩子。但至少你在我身边，我不会让你死掉。”
　　谢攸景的嘴角微微挑起，笑意逐渐扩大，眼眸中竟也充满了澄澈的温暖。
　　“嗯，我跟着你。”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说道，庄重的像是许下了一生一世的承诺。
　　这个人，应该是可以相信的吧。
　　他应该会永远陪着自己吧，不会像娘亲那样离开吧。
　　就算离开背叛又如何呢，把他杀掉的话，就不会再跑了。
　　这样想着，谢攸景的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
　　然而背对着他的萧羿，并没有发现异常。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入世的任务。
　　在这个地方已经呆了五年多了，并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那人，也该换个地方了。
　　若是那人还安稳活着的话，此时也该是跟谢攸景差不多大了。
　　先前他卜过一卦，卦象上显示，那人乃是潜蛟化龙之相，若是按这个来找，也不算太困难。那人应是生于将相之家，起初郁郁不得志，但后来必有一番作为。
　　真是麻烦，他叹了口气，但又能如何呢。
　　从贫寒百姓到天子诸侯，谁又能逃得过天命二字。
　　我们自以为逆天而行，披荆斩棘之后，却发现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芸芸众生，都只是它的傀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