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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屋成精啦 ...

  •   01.
      前三十五步,坐落着一幢两层小洋房,外壁贴着青色的瓷砖,暗红色的琉璃瓦上螭吻吞着屋脊,夏日刺目的阳光反射在碧绿色的落地窗上。似乎是新造的房子,在灼热的空气里散发的水泥味和装潢的油漆味混合着,细细长长地萦绕在张梦微鼻尖下。

      很奇怪的女孩,不是说她的衣着打扮,只是在八月这火热的天气里,下午一两点的时候,怕晒的人都躲在空调房里腻着冰凉的冷气,可是只有张梦微,撑着透薄的遮阳伞,有些木讷地站在灼人的阳光之下。
      她目光所及之处,不过是一幢好看的洋房而已。

      张梦微知道,原本处在这里的不该是这幢毫无生气的房子,而是那幢木制的老屋,剥落墙皮的老屋透出不知多少岁月的沧桑,屋子里头是阴凉的香气,也不知道哪些角落里藏着的鼠蚁窸窸窣窣地咬着木头,圆拱的大门正北而开,斜坐在阴影里的老人手里捉着扇子,吱吱呀呀地摇,而大黄狗半眯着眼,横躺在老人脚边,有穿过田塘的水汽被风拂在脸上——老屋是活的。

      这个藏在群山怀里的村子终于不得不融入现代的潮流,她小时候记忆里的黄土木楼逐渐消失,四周全是大同小异的水泥琉璃瓦。以往都是暑假的时候,张梦微每年都要来她外婆家避暑。她坐了一天的车到达山坞里,沁凉的山水、入夜之后满山虫鸣、仰头是漫天星子……不用聒噪作响的空调,似乎山里的夜气寒重,夜半还需偷偷拉上条毯子。
      她在这里站了快要半小时,汗水散发的热意让眼睛也干涩起来,张梦微摇了摇头,默默地转身离开。

      不再那么企盼夏天了,夏至。

      02.

      记得张梦微那时候年纪很小,整日野着,连那条大黄都嫌弃她,而那双眼睛也是干净得一尘不染。

      外婆家的阁楼总是黑漆漆地一片,开了灯都照不亮那个二楼里头的房间,昏黄色的白炽灯总是照出一些扭曲的黑色影子。

      张梦微那时候不知和谁玩得正欢,藏在了阁楼的漆木箱里。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抱成团缩在角落里,箱子里堆满了衣服,还有一股淡淡的樟脑香气。

      她不知藏了多久,似乎那个当鬼的小孩已经忘了她,张梦微迷迷糊糊地坐在箱子里,想睡过去。

      箱子里还有一条半只手掌长的花尾蜈蚣,她只感觉脚脖子被针刺了一下,发痒起来。伤口处是两个紫红色的小孔,微微向上凸起,轻轻一压,刺痛感立马强烈起来。

      她咬着牙抽着鼻子爬出了箱子,叫了几个名字,果然不见那群孩子。
      脚已经有些麻了,她忽然闻到一股阴凉的香气。
      “阿绿,给她放毒。”有人站在阴影的暗处,说话的语气平淡地没有一丝起伏。

      张梦微瞪大了眼,看见一个人,穿着月白的长衫,漆黑的头发比她表姐的更长,披在肩上,像是上好的绸缎一样有着柔软的光泽,可惜看不到他的样子,因为他脸上带着青灰色的面具。

      “凭什么让老子救?”又是一个声音,满是不甘心。

      “如果你还想呆在这个窝。”

      “哦呀,老子在人类面前显形,你不怕小姑娘吓死?”

      “你以为她看不见么,”面具男人蹲了下来,修长的手忽然伸了过去,张梦微下意识往后一缩,只听见他笑道:“她的眼睛很干净。”

      阿绿哼了一声,从暗处爬了出来,的确是爬,张梦微讶异地看着这条小腿粗细的长蛇,它盘起身子,猩红的蛇信吐了吐,而一转眼,瘦削的少年俏生生地站在她眼前。

      他不耐烦地弯下腰,语气嚣张:“小娃娃,快给我把腿伸出来,老子给你放毒。”

      她眨了眨眼,有些不知所措。

      至此,张梦微透过那双澄澈的眼睛,看见了平行于这个世界的另一方天地——山魅精怪,魑魅魍魉,或狰狞丑陋或纯净良善。
      而每个人出生时是最干净剔透的,婴儿眼睛所看见的,是万千世界里最精彩的,而后伴着年龄增长,小时候稀奇古怪的东西总会被世俗抹杀得一干二净,心念里的东西被灰暗枯燥的现实冲击得残败不堪。

      所以说,夏至夸她,很难得有一双干净的眼睛,在人世上很少有人可以发现他的存在了。

      夏至看着她,道:“希望你的眼睛不要蒙尘,若你一直有一颗赤子之心,便能寻到净地,那是这世间最安宁的地方。”

      “我只要能看见你就好。”那时候她抱着膝盖,喃喃地说。

      夏至似乎有所听闻,却不可置否地一笑。

      阿绿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恩将仇报的野丫头,说是为了报他的放毒之恩,送了只老鼠给他,却是被药死的那种。

      而另一边的夏至总是淡淡的,静默地看他们吵闹,眼里盛了笑意。
      小丫头说,拿饮料来比喻他们的话,阿绿是冒气泡的可乐,躁动不安,而他就是白开水,没有味道,却是一辈子都少不了的。

      夏至那时看到说这句话的张梦微眼里,熠熠生光的可不只是崇敬之情,可他摇摇头说:“我不是白水,最多算一碗无根的雨水,存在的时间不会长久。”

      03.
      夏日,张梦微拖着大包小包,来到了坞里。

      “哦呀,死丫头又长高了,都到我肩膀了。”背后的阴影里闪现两点绿芒,语气里充满笑意。

      “哈,明年说不定我就比你高了!”张梦微踮起脚来,却发现仍旧比他矮上半个脑袋。

      黑暗里走出的阿绿还是老样子,和她十年前看到的一样,白皮、绿发、红唇,微微上翘的眉梢带着魅气,他的眼睛其实很好看,如果忽略他细长的瞳仁的话。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斜了她一眼,笑道:“你骨骼已长成,估计以后都长不高了。”

      张梦微气愤道:“还可以穿高跟鞋啊。”

      “你就是站在凳子上,都不可能高过我”阿绿扭了扭脖子,整个人忽然如同面条一样被拉得长长的,他有些得意。

      “哦,你拉这么长,我大概是比不过的……不过你这是欺负我不能变形吧?我告诉夏至,你又欺负我。”她半掩着嘴,呵呵一笑。

      “又拿他来压我,”阿绿恨恨地缩回了变长的身子,道“那小子也怪了,凭什么老是帮着你,亏我和他这么多年交情!”

      “因为你是老不死啊,年年对着你这张脸,腻歪了。”张梦微笑着,比了比到腰部的个头,说“当年我就这么点大的时候,你就是这副样子,十年过去了,你还是这张脸。”

      他撅了撅嘴:“哦呀,小毛孩,妖的时间可是不同的。”

      “那夏至是什么妖怪啊?”张梦微眨着眼,夏至青灰色的面具似乎在脑中一闪而过,她想看他面具下的真实面貌,可惜从未得偿所愿,她知道眼前的少年是条绿色的家蛇,可是从来不知道夏至的真身。

      “他啊,还不是……”阿绿口无遮拦地开口,话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因为他后面的话被人消了音,他张了张嘴,果然见到黑暗里一阵扭曲,那个带面具的男人出现了。

      “你来了!”夏至一出现就带起一股阴凉的香气,张梦微一抽鼻子就知道背后是谁,开心地几乎抱住他的胳膊,他的手按住她的脑袋,淡淡地瞥了阿绿一眼,说:“你不想从窝里搬出去的话,就别乱说话。”

      阿绿眼一翻,忿忿道:“那就别指望我帮你抓老鼠!”

      “养只猫就好了。”张梦微捉住夏至的衣角,建议道。

      夏至淡淡一笑,阿绿去嘟起了嘴,扭着身子离开。

      她仰起脸,透过青灰色的面具,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呐,夏至你是什么妖怪,告诉我吧。”

      他凑近张梦微的耳边,阴凉的面具贴在她脸上,她感觉不到夏至的体温。

      “你猜啊。”他笑着,竟有几分像阿绿的口气。

      “我猜啊,猜了十年都没才出来。”

      04.

      夏至坐在屋顶上,阳光落下,他的头发散发金色的光晕,他望着又一辆公车扭着屁股停在了老屋斜对角的街上,从上面下来的人,没有他等的那个。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阿绿的视线从弄堂里的鸡鸭身上移开,擦了擦口水,扭着身子坐到他身边,“眼巴巴地等了几天啦?急什么,我听那老婆子讲,那死丫头后天才来。”

      夏至扫了四下一眼,看着两边高耸的楼房,眼神一暗:“抓紧时间,把真身从地基里拿走,日子不多了。”

      阿绿闻言冷哼了一声,纤细如发的瞳仁里闪烁冷光,讥讽道:“真不知是进步还是倒退,那些房子我闻到的全是沉沉的死气,还不如回到深山里。”

      夏至看着阳光下闪烁流光的艳红色瓦片,不说话,静默得几乎死去。
      * * * * * * * * * * * *
      外婆拉着张梦微的手,指着老屋在刚刚那阵台风过境后留下的裂缝说:“看,这台风吹的,这么大条缝儿,房子百来年了,时间也够久了,你小舅舅吵着要用这块地基造新房呐。”

      张梦微心里一颤,不知为什么堵得慌。

      她是在屋顶上见到夏至的,已经入夜了,他就坐在屋脊上,夜风有些大,吹起他黑色的长发,她竟看出一股萧瑟感。

      “你来了,今年有些晚。”他压低声音,像是害怕惊扰到别人的好梦。

      张梦微弯着腰,轻踩着黑瓦,走到他边上,她声音有些涩,说“明年要高考了,所以今年暑假要补课,只能呆十几天,我就要回去。”

      “哦,”他淡淡地应着,忽然一笑:“想看我的脸么?”

      张梦微一愣,问:“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看么,”他修长的手按在青灰色的面具上,轻轻揭开一角,叹道:“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她还未明白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夏至却已掀开了面具。干净的脸孔,像静谧绽放的昙花,没有阿绿一样精致到极点的相貌。

      他的眼睛像是雾气里的夜空,飘渺而深邃。

      他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记住我的样子了么?你是第一个见到我面貌的人。”

      “记住了,真好看!一辈子都忘不掉。”

      他又笑了,笑容很好看。

      05.

      “小梵啊,你不知道推倒老屋的时候,从房子里爬出好大一条蛇,快成精了呢,爬得那叫一个快!”

      再次回到这里,已经是高考结束,又是一个夏天,可是老屋已经没了,代替它的是一幢洋房。

      张梦微呼吸一滞,她觉得有重要的东西离她而去了,可她抓不住它们,留不住它们。

      “丫头。”

      阿绿单薄的身子靠在一边的竹子上,他身后是一片竹林。

      “阿绿!”她欣喜地奔过去,抓住他冰凉的手“夏至呢?”

      他忽然摊开手,手心里是青灰色的兽头面具。

      “夏至呢?”

      “怎么,到现在都没猜出来?”阿绿笑了,竟也是淡淡的,“他就是那幢老屋,造于一百三十四年前完工于夏至日。”

      “外婆,这房子造了多少年啊?”

      “不知道啊,比外婆年纪可大了去了,听我爷爷说是一年夏至日造好的。”

      “我叫夏至。”

      “记住我的样子。”

      “一辈子都忘不掉。”

      他就是老屋,可是老屋呢?
      那些推倒的残骸都被深深地埋在新房的地基里。她的眼泪立马滚了下来,泪眼朦胧地看向高耸的洋房。

      06.

      张梦微成了古建筑研究专家,年纪轻轻却抵得过好几个老学究,让不少同行感慨,喜欢这东西的人不多了,特别是小姑娘,可是她却不同,整个人都沉浸在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屋里,每一块青砖的纹理都值得她细心的抚摸。

      他们说,她眼睛看着这些房子,盛满了深情,像是对待情人一般,细腻而温柔。

      为什么?

      城西有一处老建筑,造于清朝中期,因为要城市开发,就被划入了拆迁的行列,她东奔西走,终于保下了那老屋。

      她踏进老屋的一刹那,阴影里走出一个人。

      戴着青灰色的兽头面具,那人站在她面前“谢谢。”

      “夏至?”

      “不,我叫霜降。”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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