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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还治彼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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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圣贤庄前院会客馆。
“小女子公孙玲珑,久闻齐鲁之地多名士。学识渊博,能言善辩,桑海儒家更是天下翘楚!故此不远千里特来讨教辩合之术,还望不吝赐教。”公孙玲珑在大殿中央故作姿态道。
掌门师兄并没有开口,倒是李斯先道:“在座都是饱学之士,在小圣贤庄里探讨学问,很合时宜。”
所谓辩合之术,是在诸子百家的读书人中之间,盛行的一种较量学识的方式。当双方意见相左,谁也无法说服谁时,就会在大家面前通过出题辩论的方式来一较高下。赢的人自然众人景仰佩服,输的那个便会名誉扫地,无脸见人。李斯这次到访我们小圣贤庄,又带来这么一个角色,分明是存心要儒家好看。
双方均已落座,第一场辩合是以鸟为题。只见公孙玲珑轻摇面具,扭扭捏捏的看向其对面的子慕,子慕被她看得有些拘谨。
公孙玲珑以面具遮脸开口道:“请问兄台,可知道鸟吗?”
子慕老老实实的点头,“知道。”
公孙玲珑又指向外面,“那可知道这空中飞鸟是快乐还是不快乐呢?”
我心中一动,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出自《庄子·秋水》。公孙玲珑出身名家,又能临时把鱼换成鸟,可见其不但博闻强记,而且还能变通自如。
子慕犹豫了一下,“呃……飞鸟的快乐,难道先生知道?”
“当然。”
子慕又问,“那究竟是快乐,还是不快乐呢?”
“当然是快乐的。”
“先生怕只是在说笑了。先生不是飞鸟,又怎么会知道飞鸟的快乐呢?”
公孙玲珑瞄他一眼,“哦?不是鸟便无法知道鸟的快乐吗?”
“那是自然。先生不是鸟,却说知道鸟的快乐,岂不是荒谬之言?”子慕已经跌进公孙玲珑早就为其准备好的陷阱里了。
“真的荒谬?”
“当然。”
“那……”公孙玲珑又遮住脸道:“兄台不是我,却又断言说我不知道鸟的快乐。”子慕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荒谬又是什么?”
“这,这个……”
子慕平时虽尊敬师长,但在同门间却欺软怕硬,不是真正抱有求学问道之心。所以,他不知道此典故,也不算出乎我意料。
第一场辩合儒家已经败落,对方的气势自然比我方高涨。李斯神情依旧,星魂嘴角微勾,只有坐在他旁边的楚南公微微打着瞌睡。
掌门师兄平静道:“子慕,你退下。”子慕便施礼而退。
“下一个,不知哪位兄台愿前来赐教呢?”
这回是稍稍年长的子游上场。
“请问,胜与败是不是相反的?”
“是。”
“生与死,是不是相反的?”
“是。”
“就像日出与日落,也是相反的?”
“不错。”
“那么,太阳日出后,何时开始日落?”公孙玲珑开始进入正题。
“嗯……应该是在黄昏之时吧。”子游寻思片刻道。
“嗯呵呵呵……”公孙玲珑一阵娇笑,“这位兄台真是好可爱啊……”子游幡然醒悟!“可惜结论大错特错。”
子游也不甘这么轻易失败,“太阳在黄昏时分西斜,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啊!”
公孙玲珑却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那一刻,就开始不停的朝西方靠近。”
“这……”
“所以,太阳从日出的时候就开始日落,不是吗?”
子游呆呆的不明所以。
“那么人的生与死的变化是否也是如此呢?”
“未知生,焉知死?”
公孙玲珑道:“世间生灵都逃不开一个死字。每多活一刻,就是在向死亡靠近一分,这话你可同意?”
“认同。”子游点头。
“所以,当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死亡啦,对不对?”
“那又怎样?”
公孙玲珑又一阵娇笑,“你刚才也同意,日出之后太阳就开始日落,出生之后人就开始走向死亡。那么,这场与我的辩论……”公孙玲珑的目光转而犀利,“从你带着想要获胜的希望开始,就注定以失败收场,是否同意?”
“这,这……”
公孙玲珑的辩合之术最强的地方不是让人哑口无言,而是让人虽然明知道这是不符合常理的诡辩,却还真的不知道如何辩驳她,使人自主跳入其准备好的陷阱,防不胜防。
接下来公孙玲珑一口气连胜六阵,也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恐怕再一次,她就要使出公孙名家的杀手锏了。
“原来,一向好为人师的儒家,也不过是这种程度而已嘛。”此话一出,我分明看到掌门师兄的丹凤眼已经眯得很危险了。
“莫说是和李大人的法家相提并论,就算是和我们公孙名家相比,也还不如得很!”
子聪忍不住站了出来,“在下不才,愿向公孙先生讨教一二。”子聪落好座,“先生请出题。”
公孙玲珑不以为然的笑着,这时从馆外走入一匹白马。那马毛色雪白,毫无杂色,四肢修长,肌肉匀称。看得出来,这是一匹万里挑一的良驹。
白马打了个响鼻,缓缓停下,子聪看得是一头雾水。公孙玲珑终于要使用必杀技了吗。
公孙玲珑起身抚摸白马半晌,才开口道:“此白马乃是我公孙家世代相传的传家之宝,踏雪。我们便以此为题,如何?”说罢,便施施然的坐下。
子聪道:“好,就以此马为题。”
“错了,是以白马为题!”公孙玲珑纠正道。
“先生说以此马为题,在下也同意以马为题,何错之有?”子聪不解道。
“本次辩合是以白马为题,并非以马为题。”
“难道,对于公孙先生而言,白马与马这两者之间有区别?”子聪问道。
“难道对于兄台而言,白马与马这两者之间没有区别?”公孙玲珑又反问。
馆外儒家众弟子皆笑。
我暗叹了一声,可怜子聪中计之后还毫无察觉。白马非马论,果然是公孙家最强辩术。
子聪道:“世人皆知白马也好,黑马也好,原本都是马。”
公孙玲珑摇动面具,“错了,错了!简直是大错而特错!白马怎么会是马呢?”
馆外儒家众弟子一片哗然,显然认为公孙玲珑在痴人说梦。殊不知,这是名家公孙的杀手绝招,不知有多少人败在此招之下。
“白马非马,先生何出此言?”子聪问道。
公孙玲珑用手中面具指向踏雪,“这世上马的颜色繁多。白、黑、褐、红、黄、灰,各色皆有。关于这一点,兄台知道吗?”
“当然知道。”
公孙玲珑又指向子聪,“如果你的坐骑是一匹白马,别人借去骑了一天,第二天还你一匹黑马,告诉你说都一样,反正都是马,你能同意吗?”
“这个……不能同意。”
“反过来看。如果有人说马等于白马,或者马等于黑马。那岂不是说,白马等于黑马?”
子聪被噎得哑口无言。
“所以,马不等于白马,这话不对吗?”
子聪汗如雨下,“这……”
公孙玲珑看他不说话,道:“这就是了。既然说马不等于白马,那我说这匹白马不是马,难道有什么错误吗?”
子聪考虑片刻,终道:“先生错了。”
“哦?”
子聪道:“先生的道理貌似有理,实则荒谬。所谓白马非马之说,虽然听上去无懈可击,但是世间许多不变的事实,并不会因为一场辩论的胜负而改变。即使名家言之凿凿地说白马非马,但是马并不会因为这场辩论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样的天地大道,才是儒家修研的目标。”
“好,太好了!”
“好啊,子聪说得真好!”
公孙玲珑开始笑,继而大笑,浑身颤抖不止。
子聪懵了,“先生笑什么?”
“我笑儒家言必称,天地君亲师,尊古尚贤,可是竟然连自己的祖宗都忘记了!”公孙玲珑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却说出这样一句话。
此话一出,即使儒家弟子们教养再好,也都怒不可遏。我与二师兄对视了一眼。
“敢问先生何出此言?”子聪尽量平静道。
“有一个赫赫有名的人,曾经赞同我们名家的白马非马之说。他也是儒家的人,你们应该都很熟悉。”
子聪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谁?”
“就是你们儒家的祖师爷,孔老夫子呀!”
子聪拱手道:“我家孔先师什么时候赞同过名家的白马之说?”
公孙玲珑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身为读书人却不知道自家典故!唉,也罢今日我就再来教你们一遭。”
这又是公孙家一陷阱。
“当年楚王外出打猎,丢失一把宝弓。他的随从要去找,楚王说,楚人失之,楚人得之,何必去找。有没有这件事?”
“有。”
“那你们的孔老夫子听到后,是怎么说的?”
子聪景仰道:“祖师爷不愧为一代宗师。他的知此事之后,认为要放宽眼界,人与人都是平等的,不必分什么楚人或是其他国家的人。因此,他告诉楚王只需说人失之,人得之就可以了,何必要说楚人。”
公孙玲珑鼓掌道:“这不就是证据吗?”
“怎么说?”
“如果楚人和人是一样的,孔老夫子又何必去纠正楚王呢?”
子聪目瞪口呆。
好个公孙玲珑!孔老夫子只是想让楚王认识到,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而公孙家的诡辩却把夫子的意思曲解成如此!
“显然,他是认为楚人与人是不同的两个意思。所以,才会纠正楚王的话,对不对?既然孔老夫子认为楚人非人,那么与我的白马非马,不正是不谋而合吗?兄台还不认输吗?”公孙玲珑步步紧逼。
子聪遂败下阵来。
李斯鼓掌道:“精彩,果然精彩。名家的辩术绝学当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李斯既为其撑腰,公孙玲珑更加神气道:“在座各位都已成为我手下败将,现在……”
掌门师兄看向我。
我起身道:“先生错了。儒家之中还有弟子未曾讨教。”
“嗯?”
这时楚南公打了个哈欠醒了过来,看来儒家惨败后,却还敢接招的最后一人,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我跪坐到公孙玲珑的面前。
“原来是儒家的三当家,子房先生。可真是俊俏得一表人才啊!”在羞辱儒家已经没有人,要当家出面才能镇住场面了吗。先让你得意一会吧,我会好好守护住儒家的!
“哪里,哪里。子房在儒家之中,算是资质愚笨的弟子了。”
“你我今番比试辩合之术,要拿出真本事来哦!千万不要见人家是一个美貌弱女子,就怜香惜玉。”公孙玲珑向我飞了个媚眼。
“好,那就不客气了。请问题目是什么?”
“那就不妨还是以此白马为题,如何?”公孙玲珑指向踏雪。
“先生,请稍等。”我向馆外招手道:“子明,你来。”遂给其让路。
只见天明一身松松垮垮的儒衫,游游逛逛的走了进来,也不行礼,只是抱臂而立。
“为什么又是我?每次碰上这种容易的对手,你就推给我,一点挑战都没有!”天明歪着头不屑道。
这厢公孙玲珑被一个乳臭未干口出狂言的小孩子看扁了,自然是面有不快。
“委屈你了,下次一定给你找一个强一点的对手。”哈哈,装的还挺像。
“好吧。”天明无奈道:“下次可要好好给我找个像样点儿的来做对手!”
公孙玲珑冷哼一声。
二师兄侧脸小声问我,“你又在搞什么鬼啊?”我冲他但笑不语。
只见天明大大咧咧的坐下,毫无礼数可言,“他们都说我念的书最少,每次碰到对手弱的时候就把我给派出来。你一定也是你们那儿,书念的最少的吧?”
公孙玲珑面色不善的看着天明。
“这位胖大妈,请出题吧!”我简直要笑出了声。
公孙玲珑憋了半晌,终强忍怒火道:“这位兄台,我们还是以此白马为题。”
“白马?”天明指向踏雪,“你是说那边的那匹马?”
“马?哪里来的马?”公孙玲珑遮脸道:“踏雪分明是一匹白马,并不是马。”
“你是说这匹白马不是马?”
“正是,白马非马。”
天明点了点头,“嗯……我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啊,胖大妈。”馆外众弟子皆摇头叹气,有的还于心不忍的闭上了眼睛。
“那是当然。”公孙玲珑话音刚落,只见天明跑到踏雪周围装作一本正经的查看。
天明刚要上手,公孙玲珑紧张道:“你做什么?!”吓得天明缩回了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马。”
公孙玲珑纠正道:“兄台又错了,你应该说,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白马才对呀!”
天明顺着她的意思道:“哦,对呀,不过这匹白马可真好看呐!”
馆外弟子纷纷摇头,我则是气定神闲的坐在位置上。
“你说的没错,这可是我们公孙家一脉单传的传家宝哦!”
天明贼兮兮的道:“传家宝?”
“此白马名为踏雪,一生只生一胎,极为珍贵。从我家先祖公孙龙子起,到现在正好传了十六代,只此一匹哦!”
“这么珍贵,难怪是传家宝了……”
“那当然。”公孙玲珑洋洋得意道。
“哎呦!”突然,天明装作脚滑,不小心一掌拍到踏雪的屁股上,至使踏雪受惊,像一道雪色闪电般狂奔而去!众人皆惊呆了。
“我的马!”公孙玲珑嘴角抽搐的看着天明,一不小心说溜了嘴还不自知。
天明装作不好意思的道:“真是不巧啊,胖大妈。”
公孙玲珑终于爆发了,再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不准再说人家胖!你这个臭小子!”
“我错啦,我错啦!人家不是故意的……”天明吓得连连摆手倒退。
“你就是故意的!辩不过人家,就报复人家的马!”公孙玲珑还在露出破绽。
这回换成天明纠正道:“白马!”
“不管白马还是黑马,反正就是人家的传家宝!”
天明最后只得抱头蹲在地上,公孙玲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儒家上下吃惊一片,就连掌门师兄也瞪大了眼睛。
“一定帮你找回来……”
公孙玲珑故作镇定道:“兄台有什么本事能把人家的传家宝找回来?”
“哎呀,我一定帮你找回来!”天明拍着胸脯自信满满道。
少顷,天明便和少羽牵着一匹黑马一同走了进来,“你的传家宝我给你找回来啦!”
公孙玲珑不可置信的张着嘴,又收敛道:“荒唐!”
“怎么荒唐啦?”
公孙玲珑道:“我的踏雪是一匹白马,这明明就是一匹又黑又瘦的老马!你却想骗我说这就是踏雪,实在是太过荒唐!”
天明佯怒道:“什么又黑又瘦的老马?这可是我家的传家宝呢!传了五百多代,就这样一匹!”说完,遂即眼珠又一转,“对了,它的名字叫踏人!”
我在座下忍得辛苦,心想自己留给天明的锦囊中只有大概做法,他却演得如此活灵活现。
“喏,从今天起,它就是你们家的传家宝踏雪啦!”
公孙玲珑怒道:“简直一派胡言!公孙家又不是瞎子,这白马黑马明摆着的事,还看不出来?”
“唉?还真是奇怪了。按照你们公孙家的说法,这个不就是踏雪吗?”
“胡说!”
“你听着啊!”天明正色道:“按照你们的说法,这马不等于白马,所以白马也不等于马对吧?”
“是又怎样?”
“这就对啦!你看啊,这踏雪是你们家的传家宝,踏人呢,是我们家传家宝。也就是说,踏雪等于传家宝,踏人也等于传家宝。”天明踱来踱去分析道。
“胡说,你胡说!”公孙玲珑咆哮了起来。
天明又坐下道:“传家宝等于传家宝,所以踏雪就等于踏人啦!”
公孙玲珑知道自己气数已尽,兀自‘你’了半晌,手中面具颓然跌落。
就这样,一场关乎小圣贤庄,乃至整个儒家的生死存亡的不流血的战争结束了。至此,我留给墨家的锦囊中,三件事已经应验了两件。
……
小圣贤庄大门外,掌门师兄拱手道:“李大人慢走。来日再请登门共谋一叙。”
李斯行至马车边才转过头道:“伏念先生,可知日前墨家机关城流寇被我大秦剿灭之事?”
掌门师兄道:“墨家不遵王命,忤逆朝堂。有此一劫,也怨不得别人。”
“先生了解就好。哦,对了,皇帝陛下让我带一句话给先生。”
“大人请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掌门师兄正色道:“多谢,伏念代表儒家上下铭记在心。”
车马遂辘辘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自己的想象不多,下章就多了。从此章开始,改为周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