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在长安》韶芊

33、大鹏飞兮振八裔

　　大唐乾元二年，也是西元759年初夏，李白行至巫山，忽闻朝廷因关中大旱，而大赦天下！就这样，李白重新获得了自由。

　　李白迫不及待乘船东返，顺流而下。迅速的航行与雀跃的心情使他写下了千古传诵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到了江陵，李白就乘车北上去宋州。白发苍苍的李白还保有着赤子之心，想要压低声音，嘱咐宗府的门僮别通报，让他悄悄进门，偷偷溜到宗瑜背后，从她后面伸手蒙住她的双眼，叫她猜猜是谁？

　　想不到，当李白真的回到了宗府大门口，门僮竟说：“大姑爷啊，大小姐不在呢！大小姐已经出远门很久了，不知上哪儿去了？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李白连忙去找宗瑜的弟弟们询问，但这些弟弟们也不晓得宗瑜的去向。只有宗璟说，两个多月以前收到过姐姐从江夏寄来的一封信，可是不知道姐姐还在不在那儿？

　　李白听了，即刻前往江夏。他住在与他颇有交情的江夏太守韦良宰家，到处打听宗瑜的消息，却一无所获。

　　夏去秋来，李白南下岳州。他到了洞庭湖畔，忽然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很像宗瑜！他追过去，同时口中喊着“瑜妹！” 那名女子回过头来，果然是宗瑜！

　　这一年宗瑜虚岁已经三十九了，眼角与眼下有纹路，脸色也有前中年期的憔悴。然而李白把宗瑜当作知己，从不太注意她的外表，此刻重逢，更是格外惊喜！

　　“瑜妹，我终于找到你了！”李白捉住宗瑜的双手，热烈说道。

　　“朝廷大赦天下，我已经听说了。恭喜你！”宗瑜淡然回应道。

　　“瑜妹！我们从此以后再也不分开了！”李白满怀激动说道。

　　“我倒习惯了分开了。”宗瑜轻轻把双手从李白手中抽出来，木然说道。

　　“你怎么了？瑜妹！”李白错愕问道：“我们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好不容易团聚，你怎么好像反而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宗瑜解释道：“只是最近半年多以来，我离家远游，一路沉思，想通了很多事情。我终于明白了，你是个天生不适合婚姻的男人。”

　　“我---”李白不知该如何反应。宗瑜说得一点也没错！但是，经历过揪心的离别，李白非常思念宗瑜，因此愿意为她改变自己，可要怎么对她说呢？

　　眼看李白对答不上来，宗瑜淡淡一笑，接下去说道：“结婚这些年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绝对没有不在一起的日子多。我不想再等你了。你去找朋友饮酒赋诗吧！”

　　“不！”李白抗议道：“我们分离太久了！如今，我只想与你相守！”说着，李白就把宗瑜拥入怀中，深深吻住了她。

　　此时，李白的外貌已经相当衰老，不但头发全白，而且两颊凹陷，脸上有很深的皱纹，不像十几年前那样散发着中年俊男的魅力了。他的吻似乎也不再像过去那么令宗瑜那么心醉神迷。宗瑜等他吻完，低下头说道：“白哥，我想出家修道。”

　　“什么？”李白惊问：“为什么？”

　　“我听说，前宰相李林甫有个女儿取了法号叫腾空，而且她好些年前就在庐山上建造了一座延真观，一方面修道，另一方面也研究药理，为人治病。”宗瑜平静答道：“我们隐居庐山那段时间，倒是没碰到她。我想去找她，拜她为师，悬壶济世。”

　　“你去延真观，那我怎么办？”李白怔怔问道：“坤道观不让男子长住啊！你难道不管我了？”

　　宗瑜苦笑着答道：“以前我们每次别离，都是你离开，这次总算轮到我了。”

　　“这，好吧！”李白叹道：“如果你真要去，我不会阻拦。只不过，你不用急着走吧！起码陪我过完今年剩下的三四个月，明年春天我送你上庐山，如何？”

　　李白使出了缓兵之计。他以为，只要在未来三四个月内极力讨宗瑜欢心，宗瑜就会舍不得这个婚姻了。不料，他虽然表现出类似新婚时的热情，并且去见朋友时，也带宗瑜一道去，再也不抛下她一人，宗瑜却不相信他的改变能够持久。到了第二年春天，宗瑜还是坚持要去延真观。

　　于是，李白无奈，只好送宗瑜去庐山找李腾空。途中休息时，李白强颜欢笑，写下了《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

　　“君寻腾空子，应到碧山家。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若爱幽居好，相邀弄紫霞。”

　　“多君相门女，学道爱神仙。素手掬青霭，罗衣曳紫烟。一往屏风叠，乘鸾著玉鞭。”

　　其中第二首的“相门女”可谓一语双关，李腾空与宗瑜分别是前宰相家的女儿及孙女。

　　在延真观门口，两人道别时，宗瑜的态度很淡定，李白却眼眶濡湿，只是强自忍着。当李白独自下山时，他才放任眼泪奔流...

　　虽然名义上有妻有子，李白到晚年却仍旧天涯独行。他知道伯禽在东鲁已经娶妻，又生了一个女儿，但并不急着回去抱孙女。安史叛乱未平，李白满脑子还是想要报国除贼。尽管他人老了，心却没有老。在他心目中，他自己依然是少壮时期那个武艺高强、行侠仗义的李白。何况他只要一想到高祖父李建成，就自认既有李唐皇室的血缘，必有复兴李唐的责任！

　　当李白风闻太尉李光弼率领了大军出发讨伐叛军，他立刻兴致勃勃，整装北上，准备去投効李光弼的军队。然而，他在半路上病倒了，只得折返南方。

　　李白路过在后世属于安徽省的当涂，就住进了当涂县令李阳冰家。原来，李阳冰是跟李白失散多年的堂叔，但年纪并不比李白大多少。两人认了亲，都兴奋又欣慰！李阳冰极为欣赏李白的文采，提议为李白编纂一本诗文集。于是，李白一边养病，一边跟李阳冰合力整理他的著作。他忍不住把家族身世悄悄告诉了李阳冰...

　　这样说来，李阳冰也是李建成的后人。李阳冰震惊之余，不免想要趁为李白的《草堂集》写序时，把真相传诸后世，但又顾忌朝廷，不敢明写，只能暗示李白的家族跟唐高祖李渊一样是凉武昭王李暠的后代。结果，李阳冰这篇序，千百年后引起了很多人误读，因为有一句“凉武昭王暠九世孙”，而李渊是李暠的七世孙，如此算来，李白只比李渊小两辈而已，但那其实不可能！李暠生于西元351年，比李白早了三百五十年，即使以一代三十年来算，李白与李暠都差了十几代，更何况在他们的时代，人们早婚早育，父子年龄往往相差不到三十岁。

　　唐朝尚无活字印刷术，虽有雕版印刷，但大多数书籍仍靠手抄。李阳冰为李白写的序显然被人误抄，漏了“其先”二字，因为后来有一篇《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写着“其先陇西成纪人”，李阳冰的序应当与李白墓志铭所附的序一致才对。只要补上“其先”二字，这篇序言的开端就很清楚了：“李白，字太白，其先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蝉联圭组，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与名。然自穷蝉至舜，五世为庶。”

　　这位“其先”，意指他的先人，也就是说，李白的曾祖父李承远才是凉武昭王李暠的九世孙。再看序文中的“五世为庶”，想想从在玄武门遇害的李建成算起，到李白总共五代，正好吻合，就像拼图一样拼上了。

　　作为沦落民间的宗室之子，李白虽为免祸而不敢公开身世，却一直渴望为其实身属的李唐皇室建功立业。直到他的病况越来越严重，他才不得不放弃...

　　李白卧病不起时，李阳冰写信给庐山上的宗瑜以及仍住在东鲁的伯禽，通知他们来探病。

　　宗瑜一来到李白的病榻前，枯瘦的李白就紧紧握住她的手，哑着嗓子道歉：“瑜妹，对不起！我总是让你操心。这辈子，我俯仰无愧，就只是对不起我的前后两位妻子---”

　　“别说了！你好好养病吧！”宗瑜略带哽咽，却竭力压抑住自己的千愁万绪，劝慰道。

　　有了宗瑜和伯禽陪伴，李白的心情开朗了不少，病情也好转了一些。然而，他刚有起色，就不顾宗瑜反对，硬是跟着李阳冰去采石矶参加朋友的船宴，又忍不住在船上痛饮了一番。

　　众人在船舱内谈笑喧哗时，李白单独走出去赏月。李阳冰注意到李白往外走的步伐东倒西歪，不放心，就跟了过去。

　　这是一个初冬的月圆之夜，天气清冷，使得月色倍显皎洁。李白摇摇晃晃走在甲板上，走到船栏前驻足，仰望天上银白的满月，又俯看清澈的江水映出了柔白的月影。他忽然发觉，自己一生都在追逐一个如此虚幻的影子！可是如果停止追寻，人生又还剩下什么呢？他不禁哈哈苦笑了起来，笑声透出了无限苍凉...

　　正在李白自我嘲笑时，他瞥见李阳冰朝他走来，但不回头，就扬声说道：“堂叔，这水中的月亮太美了！我好想捞起来，仔细看看！”

　　说着，因病而体重减轻的李白就纵身一跃，一头栽入江水中！李阳冰来不及阻止...

　　同时，留在李阳冰家的宗瑜正在为李白整理书桌，发现了一篇她从未看过的《临终歌》：“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宗瑜放下诗稿，掩面大哭！她气李白到头来，最念念不忘的还是他那个梦想！但她又不得不承认，李白最初吸引住她的那首诗，就是在写那个梦想。

　　没有人比宗瑜更了解李白。她知道李白到了最后，依然自许是庄子所谓的大鹏，只是受够了命运的打击，再也没有力气翱翔了！她也明白，此诗提到字仲尼的孔子，意在显示李白自知内心放不下儒家入世的仕途，尽管自负满怀道家出世的洒脱...

　　自始至终，李白的志向从未实现，但那些才华远不如他，却得到了他所得不到的地位的官员们，无论当时多么春风得意，他们一切所作所为对后世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反而是李白抒发失意所写下的诗篇，千载以下一直赢得无数共鸣！

　　事业的失败转化为作品的成功，只可惜，李白自己享受不到身后的成就。这是文学家常见的宿命，而在李白身上，显得特别大起大落，令人惊心动魄！因为，他是大鹏，“余风激兮万世”的大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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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长相思在长安》到此全部连载完毕，《唐宫情仇》系列到此也告一段落。敬请读者转往崭新的《末代公主》系列!其中第一部《绮丽难忘》讲述东汉末代公主与曹魏时代的故事（因为皇帝女儿的公主封号起源于汉朝），剧情丰富曲折，处处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并且穿插了曹操、曹丕、曹植的诗文佳句，必能赢得品味高雅的读者欣赏：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470617&chapterid=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