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消失的记忆与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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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记忆在消失。
名为百目鬼静的青年，对于名为四月一日君寻的少年，以及这家能够实现客人愿望的商店的记忆，正在逐渐消失。
四月一日清晰地知道这个事实，他眼睁睁地看着百目鬼的记忆像是退了色的旧外套一样，一点一点潮水般褪去，最后剩下一个不甚鲜明的模糊印记，凭借一点少得可怜的灵力苦苦维持。
早就该这样了吧。四月一日鸦羽似的纤长睫毛半垂下来，平铺直叙地盖住他眼中流动的情绪。
世间的人们熙熙攘攘，客人会在愿望完成后的三天之内失去对店铺的记忆，同学们在他继承了这家店的那一刻就将他从记忆里抹去，九轩葵在几个月后不再踏足这里，五月七日小羽坚持了两年却还是敌不过时间的洗礼……
到最后，依旧还会按时来店里报到的，只有百目鬼静。
可如今就连这最后与现世的连接也要消散了吗？
规则就这样残忍，连这微末的留恋和回忆也不留给他了吗？
门外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动，紧接着是全露和多露欢呼的声音:“百目鬼!百目鬼!四月一日!百目鬼!”
四月一日在美人榻上躺着没动，手里长长的烟杆转了几圈，从烟草碎屑里冒出几缕轻飘飘的烟，薄纱似的飞远了。
艳丽的屏风后传来细碎的振翅声音，一只黑色的凤蝶顺着青烟落到了烟杆上，抖了抖翅膀，停住了。
和纸的门被轻轻拉开，门口站着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百目鬼静沉默地注视着室内的四月一日，眼神扫过他敞开的衣襟和静止的蝴蝶翅膀，最后停留在那双半阖的异色双瞳上。
“你是谁？”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四月一日懒散地拉了拉衣襟，细长的手指轻轻在身下的软垫上敲了两下，随后抬起头，眼底的情绪柔软地探进百目鬼的灵魂深处，凤蝶忽然颤动两下飞了起来，巨大的翅膀挡住了他复杂的目光。
“这里是一家能够实现人愿望的商店。”他回答道，“能够来到这里，说明你有想要实现的愿望。”
“愿望？”百目鬼皱起了眉头，原先再熟悉不过的脸上全是陌生的情绪，“我没有那样的东西，但是，我在找一个人。”
“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百目鬼低下头去，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面容沉静的少年店主坐了起来，厚重的金红色和服从他的肩头滑落，露出半个瘦削苍白的肩头和骨骼分明的锁骨。
“那么好吧。”他听见自己说，“我们来帮你找回记忆。”
“四月一日……”两个女孩子小小的脑袋一左一右地从纸门后面探出来，犹犹豫豫地小声呼唤他。
“不要担心。”四月一日笑着回答，“我们晚饭前就回来。”
过长的金红色和服下摆在木质地板上游弋，像是某种流光溢彩不良于行的动物，得意洋洋地昭彰自己华丽的外貌，又因骨骼清奇不得不意志消沉地萎靡在地。
百目鬼望着眼前的背影，莫名地感觉有些熟悉，可仔细想去又不露端倪，咧着嘴傻笑的柴郡猫在眼前跳来跳去，他伸手，却抓不到它尾巴尖上一撮孔雀蓝的毛。
抓不到就抓不到吧，他放下手，思维有些漫无边际地涣散，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前方少年店主的背影停了下来，金红色的动物死了一样瘫在地上。
面前庭院里传来的风悠远又绵长，夹杂着不应该属于夏日的清凉水汽，四月一日横着支起细长的木质烟杆，仿佛握着一只传递乐曲的牧笛。
一缕青烟带着苦涩的味道扶摇直上，于是知道这特别乐器传递的不是歌曲，是哭泣。
青年看着这奇特的场景，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起来，他差一点就要开口说，不用了，我不找了。
差一点。
那缕青烟飘到半空中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可庭院的池塘却逐渐地泛起了涟漪，水波轻柔地摇动着，几丝细软的水草中央出现了一个阴影。
阴影在浅浅的池塘里扩散开来，组成了巨大的圆形。
一位穿着黑色洋装的红发女性撑着伞从水草中央冒出头，蘑菇似的，湿淋淋地上了岸。
“所以，叫我过来是有何贵——”女性整理着自己裙摆的蕾丝，话音在看到百目鬼脸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这次也拜托你了，雨童女。”
面容清俊的少年店主眉眼弯弯，歪着头，笑着这样说道。
“……”名为雨童女的女性神情复杂且凝重地盯着百目鬼的脸看了一会儿，终于叉着腰闭上了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
“啊啊，我明白了，果然和这家店扯上关系就没什么好事会发生，我知道了……你，跟我来吧。”她对着百目鬼一扬小巧精致的下巴，示意他跟上。
“真是辛苦你了呢。”四月一日略微点了点头，“座敷童子最近怎么样？”
雨童女摇曳的裙摆静止了一刹那，然后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行进。
“那孩子……一听说我要到你这来就哭个没完，劝也劝不住，鸦天狗们也很头疼啊。”
“……这样啊。”四月一日表情淡淡的，“也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放心吧，很快就能结束了。”
莫名其妙跟在后面的百目鬼听着这两人之间的对话，毫无来由和根据的熟悉感与恐慌在他的胸膛中啃噬出了更大的空洞，却毫无头绪。
女孩子和店主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池塘里，池塘中的水刚好能够没过他们的小腿，四月一日回过头来，对仍然站在岸上的百目鬼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这下面很滑。”他说，“你要小心。”
百目鬼没有半分迟疑地握住那只手，就像他以前曾经成百上千次做过的那样，干燥的皮肤下是冰凉细腻的触感，对方腕骨上的一块凸起严丝合缝地嵌进他食指的某一个指节中，好像它们天然地就该这样生长。
果然很奇怪。他想。
少年反手过来拉住他，异色的双瞳静静地注视着水面上平滑的涟漪，一条白色的鲤鱼从幽暗的石缝深处浮现出来，沉默地用头碰了碰他的腰带。
“既然人都到齐了。”雨童女眼不见心不烦地别过眼去，用她那把坠满了蕾丝的黑色阳伞点了点水面，“那么我们走吧。”
就在她伞尖碰到水面的那一瞬间，时间凝固了。
耳畔的种种喧嚣在同一时间归于寂静，风声与撩动的水声全都消失不见，然后在片刻的静默中，絮语不知从何处起。
四月一日和雨童女习以为常地站在原地，百目鬼皱着眉头去辨认那些细碎的交流所要表达的内容，但那些低沉与尖细混杂的声音像有生命一样迅速地从他们身边流走。
“……你们两位，关系还真是好呢。”
一把甜美带着温柔笑意的女声在他耳边惊雷似的乍起，语意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一切嘈杂和对话悉数静止，一个还带着点变声期嗓音的少年大声反驳道:“我跟这个家伙关系才不好呢！”
周围的景色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把，扭曲得不成样子，百目鬼紧握住的那只手似乎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四月一日回头望进他的眼里，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古怪笑容，然后忽然使力，将百目鬼拽进了池塘中央不知何时出现的漩涡里。
窒息。
冰凉的水毫无预兆地蔓过他的头顶，青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闭上双眼，心里却意外地没有惊慌，就好像笃定了这不知来历的店主不会害他似的。
这样混乱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在闭着眼的一片安静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凑过来，在他唇边一触即放，短暂得仿佛是缺氧产生的幻觉。
然后三人自水中冒出头来。
百目鬼深色的和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成年男性挺拔的身形，似乎是名为四月一日的少年那双奇特的眼睛在他的腰侧停留了半晌，男性莫名其妙地一阵心悸。
“……怎么了？”他回过头去问那个少年。
“没什么。”四月一日自然地将视线右移，对上了雨童女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略一点头示意，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来。
附近的一处树后传来某种压抑的响动，仿佛受了伤的幼兽躲在草丛中独自舔舐伤口，呜咽着将自己藏在荆棘丛的阴翳底下，却止不住地颤抖。
三人转过脸去，一角粉红色的裙摆消失在树后。
一个站在滑板上的可笑的矮子看了四月一日一眼，挥舞着手里的纸扇子，默不作声地追过去了。
雨童女用力皱起细长的眉毛，狠狠地对着那棵树的方向叹了口气:“都说了让她不要再跟来看了……这孩子，明明就无法忍受的，回去又要哄她好一阵子了。”
百目鬼抹了把脸上挂着的水珠，看了她一眼。
就好像之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似的。
“有什么问题吗？”唯一一个身上依旧潮湿但不滴水的红发女孩子将手里的阳伞转了两圈，对着他的口气又变回了先前的冷静。
“没什么。”这次轮到他来说这句话，面前地上一只粉红色的肥胖兔子噗噗地笑着，跳进他们来时的池塘里，变成了一尾鳞片闪亮的粉色金鱼。
“既然已经到了。”四月一日用那竟然还没熄灭的旱烟头敲了敲百目鬼和他自己身上，两人的衣服立刻变得干燥而且温暖，“走吧，我们去找‘那个人’。”
金红色的动物又扭扭捏捏地行动起来，这一次，它走在了所有人的前头。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百目鬼才有心情将目光从四月一日的身上撕下来，开始打量起周围这一片沉寂的土地。
这地方似有多少年不曾有人来过了似的，周围虽有钢筋水泥交织出的人工建筑，却也死气沉沉地散发出一种残破不堪的气氛，某些水泥浇筑的生物被开膛破肚了似地躺着，钢铁的肋骨张牙舞爪地咆哮天空，期间遍布无数藤条枝杈，天空竟是湛蓝的。
就好像自然生灵终于战胜了它们自以为是的造物主，推翻了两脚兽毫无道理的残暴统治，在这一方尸骸遍野的区域以内自立为王。
百目鬼的脚下仿佛踩到了什么易碎的东西，发出了细微的“咔吱”一声。
他低头看去，一支塑料的水性笔在遍布脚印的泥土上发出哀鸣。
正低头时，前方的四月一日却停下了脚步，三人一起抬头向正前方看去，同时陷入了静默之中。
那是一棵仿佛是这片易碎天空支架般的巨大榕树，它的伞盖是那样广阔地覆盖着整片脚下的土地，千万条气根胡须似的垂在地上，百目鬼仔细看过去，发现那些气根之间天然地形成了牢固的绳梯。
而坐落在那些盘根错节的气根与枝杈交缠位置的建筑……
就只是一间普通的木屋。
黑色的凤蝶从他们身后轻巧地掠过，向着遥远的另一端飞过去。
“世界树。”最后还是四月一日打破了这种沉寂，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轻薄的白色手帕来，简单地折了几折，那手帕就变成了一只飞舞的蝴蝶，向着那榕树上的小木屋飘忽地飞过去，“走吧，总得让人家知道我们又要来叨扰了。”
手帕上仿佛用银线绣了什么东西，一晃而过，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
雨童女再次撑开她那把阳伞，闭着眼睛叹了口气，然后对百目鬼摊开了手掌。
“抓住我的手。”她这样说道，“那个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带你去的。”
百目鬼有些疑惑，他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走进这家店的目的，然而那边静静站着的少年又是这样熟悉，也许……
……也许他知道什么也说不定。
于是他轻轻握住女孩子的手，另一边，四月一日主动地抓住了他。
又是奇异的移动方式，不远处的湖水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似的，乖顺地团成一团水球，将这妖怪与人类的特殊组合送到树顶。
“我觉得我是个升降机。”三人刚一落地，雨童女立刻松开了百目鬼的手，嫌弃地抱怨着，站到了一边去，“你们进去吧，我就不去了。”
四月一日也不以为忤，像是习惯了，带着百目鬼去敲木屋的门。
他的指骨还没有落到那扇斑驳落漆的门上，门轴就发出了一声陈年的叹息，然后自己向内打开了。
“请进来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后的空间内传出来，“茶已经泡好了。”
“又要打扰您了。”四月一日率先走进去，百目鬼在门外站了片刻，就听到他的招呼声。
他跟着进门，门后的空间出乎意料地小，就仅仅只有一张简单的床，还有三把椅子，两张方桌。
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着四月一日，另一把上则是个面容可憎的老婆婆。
桌子上摆着三杯冒着热气的茶，还有个精致的银制平台，上面用鲜红色的颜料画出了复杂的花纹，看着像是个魔法阵。
百目鬼冷静地走到第三把椅子前坐下，那老婆婆就看着他笑起来，她脸上的千沟万壑都被这个笑容挤在了一起，显得她的脸看起来仿佛一块刚被随手丢弃的棕色橡皮泥。
“……决定了吗？”她看着百目鬼，问话的对象却是四月一日，“彻底地下定了决心？”
“是的。”四月一日难得地正襟危坐起来，他那张苍白且清俊的脸上是不容置疑的认真表情，“我已经决定好了，请您照办吧。”
“那就没有办法了……”老婆婆笑呵呵地说完，瘦削干枯的手指从怀里掏出那只绢制的蝴蝶，轻轻地摆在了那银色的平台上面。
“在此之前……”她又看了一眼百目鬼，然后说道，“今天晚上的天气如何呢？”
“——会是个晴朗的夜晚吧。”四月一日看着她的眼睛回答道。
“请问，您这是……”百目鬼想要开口发问，但余光触及到的四月一日却使他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自己的问题。
那是一张温柔又释然的脸。
可他知道，这样温柔的笑脸下面，面前的这个少年正在哭泣。
“请把手放到这上面来吧。”四月一日就用这种表情向他提出了请求，“请您放心，我不会害您。”
他相信了这个少年的话，然后把手放了上去。
红色的魔法阵立刻流淌出鲜血似的淋漓的光，那丝丝缕缕的红色细线钻透了他的皮肤，侵入了他的血脉，掀起了一直覆盖在他记忆之上的坚硬外壳，然后……
……似乎想要从他那里拿走什么东西。
那些温柔的，美好的，好不容易被解除了封印，曾经给予他无上欢乐与喜悦的回忆……正在被一点一点彻底剥离。
“四月一日，你不能——”百目鬼试图伸出一只手去抓住四月一日的袖子，但是却被他轻巧地躲开，微凉的布料从他手里滑落出去，就好像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被反复夺取的记忆。
只是这一次，他知道，那些记忆不会再回来了。
“我——”他急切地想要解释什么，可就连他即将说出口的内容都被一点点地抽取，就像一支无情的针管，要剥夺他所有关于自己所爱之人的回忆。
那只手最后还是垂了下去。
他最后……还是忘了自己。
虚假记忆的编织需要时间，四月一日静静地看着百目鬼昏睡过去的身体。
然后最后一次亲吻了他的唇角。
桌上的蝴蝶手帕彻底散开了，银线绣着的明月高悬在一方白色的夜空。
“……今夜月色很美。”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消失的记忆与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