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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幕 断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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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断影
是夜,薪州入梦,梁府灯火犹存。
少主梁景生得了怪病,整日发呆,似神魂分离。他不定时地神志清明,要拿吃食,会给陶惠打手势。他本俊朗无双,却迅速消瘦下来,两颊松弛凹陷。
陶惠小心翼翼地替梁景生的擦伤上了药,终于费力将他的手臂塞进了被子里。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发出均匀的鼻息,眉目好看得让陶惠怔了许久。和她谈情说爱的时候,他还会有点害羞,会紧紧地抱她,使剑的臂膀坚实可靠。
自为人所伤,他就不能说话了。舌头、嗓子都是完好的,大夫说是心病,无药可救,须得好生滋养。
老夫人不放过一线生机,出发去找少主师妹林清宵的兄长为爱子求药。
林氏盘踞天海府一带,富甲一方,两代更迭后依旧强盛。陶惠以为老夫人是去求一个世外高人,说不定能带回妙手回春的神医。
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此次声势浩大,府中正房只有她了。她手下的佣人好几个都想着梁家难以为继,惶惶不可终日,她也懒得逼他们做事。她和景生没有孩子,恐怕也是老夫人最为烦恼的了。
陶惠守着梁景生的时候,他睡得太浅,梦呓止不住,尽说些不成句子、支离破碎的话。等醒来,他就又行将就木了,什么都不说。
她困得眼皮打架,又不敢独自出去,想等提灯笼的守卫来这片巡逻时再走。她没有关门,摸索着趴到桌上,便倒下不省人事了。
来人自房间的幽暗中现身,手捧着一小香炉。
许是感知到了什么,梁景生小幅度地抽搐起来。他嗫嚅着嘴唇,吐出不甚清晰的呻吟,间或夹杂着几个音节。他少年时代离家求学,此刻说的一口官话,竟毫不像个薪州人。
“不……私……师、师父……”
他被魇住了,额头不停沁出细密的冷汗,眉头紧锁,四肢狂乱地抖动。来人大着胆子,把香又放近了,他一下子抬起了手!
“二师兄,你没事吧?”
黑夜里,响起了一个清冷的调子。
梁景生身体缓缓舒展开去,似是度过了讨厌的梦境,陷入了沉眠。
半个时辰后,梁景生重蹈覆辙,又被熏香抚去痛苦。那挽着妇人发髻的女人打了个喷嚏。不受影响地吧唧了几下嘴,竟不怕寒冷,睡得很好。
来人玩性大起,将香炉放到了陶惠头上,坐到梁景生的床上跷脚。
近丑时,来人细心俯身,看梁景生的耳朵。一条千足虫从他耳朵里探出了触须。它非常纤细,估量不出长度,在月色中通体晶莹剔透,泛着不详的血色,在满月下隐遁无形。
许是对宿主感到厌烦,它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蠕动着往地下窜去。
一道白光闪过,千足虫僵直了身子。
它完好无损,身下的影子已然被分成两段!
过了片刻,它从中慢慢裂成两半,浆液四溅而出。
来人取出一个瓷瓶,将药粉洒在虫壳上——它急速萎缩,化为灰烬——他欣赏了一会儿成果,侧身出了房间,就这么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阳光打在陶惠手上,她悠悠转醒,眨了眨眼。从她的角度望不见夫君的脸,她便想当然地视作他还在休憩,一个人就要去洗漱。
“阿惠……怎么睡在这里?”
床上的人喑哑道。
“我不是照顾你,给忘了吗,”她下意识应了,旋即惊慌失措,“……哎呀,你病好了!少主……景生能说话了!”
“给我水。”
梁景生久病不愈,过于虚弱,咬字很吃力。陶惠尚在狂喜中不能自拔,一叠声地说好,开始盘算接下去的事。
“景生!我、我这就去告诉账房先生,他的小楷老夫人喜欢看……”
服了水,他若有所思,问:“昨夜有谁在吗?”
陶惠莫名其妙:“你糊涂了,说什么呢,有我在啊,没等到守夜的就睡着了……莫不是失忆?我让护卫请大夫去!”
梁景生苦笑着摇头。
陶惠年方二十四,还像个孩子,乃梁景生同侪托孤,一直是他看着长大的。成了他的结发妻,也没什么心眼,现下关心则乱,风风火火地就朝账房去。他目送到看不见为止,试图起身。伤好了大半,就是有点气血不足,当时打得太疯了。
他伸手在床沿一捞,摸到了佩剑轻羽。他深吸了一口气,双目紧闭,将剑柄系着的玉佩贴在心口。他如此大逆不道,却始终被庇护着。
“师父,是您吗……徒儿错了……”
陶惠一路传播少主苏醒的好事,跑到了账房先生跟前。陶惠冲进去要他写信,他便同意了。老先生发须皆白,写楷体写得已不快,她等得百无聊赖,站在门槛旁望天。
薪州偏南,气候比天海府暖和,已有百鸟争鸣。一子规停在地上,张开内里鲜红的喙向北方哀叫。陶惠看着它不合群,想起梁景生告诉过自己“子规啼血”的典故,心生怜惜,就转头要取面食来喂它。
子规却不领情,甫一展翅,就贴着梁府屋顶飞走了。
陶惠撇撇嘴,追着它回了梁景生的院子。
梁家少主像个迷茫的孩子,紧紧抱着轻羽剑。陶惠一愣,上去温柔地拥着他,抚弄他的头发。
子规俯瞰这对伉俪情深的样子,默不作声——它饿了,要去找主人了。
数日后,薪州东北方,天海府。
滞留家中的林清宵收到两则飞鸽传书,均是公子墨的手笔。其一是梁景生神智恢复,大有起色,原因不明;其二是两年前,自称楚翘的年轻女子曾以楚门名义借宿于乘辙峰,三日后不辞而别,不过查到她上了去鹤州的客船。
与此同时,林清烨的人联络上了大师兄的遗孀。
服丧过去,她已改嫁,所幸仍定期扫墓,才被找到。
霍廷是将军,数次平定大西南高地,立下汗马功劳。大约三年前,他深入蛮人腹地,被副官出卖,弹尽粮绝,让属下拿着他的项上人头,恳请今上降罪。
离奇的是,霍廷的头颅直到上京都未腐烂,满朝文武皆是惊惧。今上大骇,急忙追授爵位封号,赐下无数财富,但求平息将军怨气。
说书先生的版本中,他化成了无身厉鬼向叛徒索命。
林清宵同霍廷、梁景生都不如楚翘来的亲昵。前面两人早就自立门户,不过是挂名罢了。她的玩伴除了县城里那几个爬树捅蜂窝的小孩儿,就只有师姐了。
幼时她问师父,师兄们是怎么入门的,他高深莫测地一笑,只道是缘分。
若是他泉下有知,可会为不成器的徒弟们忧心?
她对师兄们的去向好奇,实是源自师姐试炼前的话。
楚翘被誉为奇才,对通过胜券在握,无故翘了三天晨练,被罚打扫饭后残骸。
时值盛夏,她大大咧咧地掏出崔三郎绣给她的手帕,当抹布似的左右大力搓动,竭力拭去饭桌上的污垢。
“师姐,你下山后干什么啊?”
十四岁的林清宵入了门后,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
楚翘对师妹很有耐心:“你可知我这三天为何不起早?”
“偷懒?”
林清宵毫不迟疑地答道。
“怎么会,师妹你别给我想歪了,”楚翘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我是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地考究去了。天大地大,当然要有所准备。”
她随手把手帕扔到桌上,从袖子里摸出一卷轴,轱辘着一下展开。上面有许多郡府的名字,还有山水的名称,相当精细。
林清宵看出了些端倪,问:“地图?”
“厉害吧,”楚翘如果有尾巴,定是要翘到天上去了,“崔三郎便宜卖给我的。他家不论男女,世代做绣工的,有行商会委托他们做地图,方便带着。”
闻言,林清宵就想到了崔三郎扭捏着给楚翘递手帕的模样。其实不光是崔家儿子,同级的少年都无法忽略楚翘了。她与楚门相伴,如师母一般随性自在,天生有些鬼机灵,到哪儿都能扎根似的。现下要过十六岁的诞辰,她似乎变得更加耀眼。
林清宵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楚翘过来捉她的手指,给她点地方,她不挣扎,就是发懵。
“师妹,你瞧,我们楚门在这儿……我要去找师兄们,二师兄在薪州……就是这儿!薪有柴火的意思,所以城周一片山林……我要去玄音派学御鸟……”
潮热的吐气喷在林清宵耳际,让她羞红了耳朵。楚翘连暗恋她的少年有多少都一无所知,哪里能懂少女心思,以为是清宵热出来的。她生辰就在七月,蝉鸣已经很厉害了。
“你很热吗?”
“不……”
楚翘瞧不出所以然,以为师妹是被世间百城吓到了,就叮嘱道:“你无事便好。等我去试炼那天,你一定得来看我。天气热,千万不要中暑了。”
她又圈着清宵的手腕,放到“天海府”三字之上。
“清宵,这便是你家。”
林清宵摇头,小声道:“楚门才是。”
楚翘顿了一下,却把话题移开了去:“天海府呢,算是东边的,你本家还是很显赫的,腰缠万贯,每年都给我们钱。要是你下山,切记要去看看林清烨,他这个人精透了,但可喜欢你了,总会帮你。”
“师姐说的什么话,”林清宵执拗道,“我下山先要找你。”
这个粗心的人似乎读懂了她的依恋,笑着答应了。她们差得不大,也就两岁,在林清宵心里却是万丈沟壑了。楚翘则感到这个师妹很叫她担心,她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事实上,她确实这么做了。
林清宵被师母带下山,没有看到试炼。归途中下了暴雨,风非常舒爽,她却归心似箭。楚门的大宅院外一片葱茏,立着一个熟悉的人,正是全身而退的楚翘。她胜出后,无视亲父阴云密布的脸色,去撬了新的佩剑。
她们在新雨后相拥了很久。
“我把我的无名给你,拿走掌门的断影。它日后就是你行走江湖的平安符。楚门如世外桃源,你毋庸学习求生,但外界险恶,我不能一辈子都像在楚门里一样护着你。”
楚翘说得不错,有她在,县城的霸王都不敢对自己如何。
她一动不动,任凭师姐往耳朵里故意吹气。楚翘到了一半,被她的油盐不进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故意亲了脸颊,发出很大的声音。林清宵终于慌了,踮起脚来回敬了一个过去。
多年以后,林清宵再想起那天,便是楚翘义无反顾的背影,以及那个恶作剧的、对小孩子才有的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