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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三味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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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都——摩都,摩登都市。
最早,某人将伦敦、上海、东京、纽约称为世上四大摩登都市。
类似的地方多有不夜城的特点,总让人疑心它是否有休憩的时候——对于眼前这帮年轻人来说,当然是有的。
凌晨四点。此时此刻,万籁俱寂,东京的喧嚣也终于沉寂了下来。
皮鞋踏过空旷的街道,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一行人走过了无数个街口,无视偶尔从身边经过的人,只是闲庭若步的走着。
带路的是神永,他自称东京通,能随口跟人指出哪条下水道睡着最多的流浪汉,哪个小巷里有些稀奇的地方。
于是他们一路跟着“东京通”转,转着转着却又转进了花街。
另一位与他同岁的年长者颇有格调的笑了一声,周遭几位极为默契的表达了同一个意思:您死性不改。
带路那位不忿的辩解起来,一路说,又带他们拐进了一个小巷。
等到出了巷子,眼前是一副奇妙的景致。
街道同他们拐过来前没什么两样,连材料都是同一批,但周围的建筑却微妙的保有了一点江户时代的影子,让人十分疑心这是否真实存在于东京的地方。
神永挺了挺腰杆,未出口的话大家心知肚明。
月光被伸展的屋檐拦了大半,周围有些昏暗,只有坡道上的一盏路灯亮着。
路口人家的窗格在这一星半点的月光下被照的风情万种,格子后的花却不是时候,早早的收拢休息了,未免扫兴。
波多野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眼熟——既视感不能怪他,因为他从前是惯于走这种路的,“故地”重游,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这群人原本也就是打算深夜出去喝一杯罢了,现在看看倒有秘境探索的意思。
然而探索归探索,酒还是得喝。一行人往坡道上走。
顺着晚间过堂风吹来的除了凉意还有歌声。
三味线弹得是《狐火》,歌词倒很新鲜,大抵是这类旅行艺人独有的创作。
“三更——三更——
月明星稀时,
灯火昏黄日。
身批鸦羽织,
踏过千家石。
梦中佳人遭惊扰,问曰:「何人!」
笼鬼化形——狐助伊右卫门!”
歌声流在风里。
眼前屋檐下站在的是一个穿着绀色筒袖和服的年轻女人。她立在门口的台阶上,顶上的红灯笼给她的脸孔打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
唱到“狐助伊右卫门”时,她猛然抬起头对上了来人的视线。
口述落语之人多少有代入角色的毛病,波多野一瞬间感受到了那眼神里属于鬼怪的戾气。
视线主人停下拨弦的手,双眼落回清明。
卖唱的人视线从他们脸上扫过,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她略微抬起三味线的琴杆,松开了按弦的手,另一只手倒拿着拨子,略略挑开了酒馆的门帘。
“叨扰了。”
煮面的锅里水沸着,发出咕噜咕噜的白噪声。柜台后听曲听着入迷的老板回过神,冷不丁对上了门帘外一双眼睛,有些被吓住了,随即又快快的站起来,一脸凶相的说道:“出钱?门都没有!”
别人站在门口卖唱的时候可不白听,到了关键时刻却来这么一句算很不厚道——她原本是可以蹭一顿饭吃的。
看来是他们坏人家的好事了。
卖唱的朝他们耸耸肩,神永歉意的干咳了两声。
“哪能呢?我不过是来吃面的,不朝您要钱,瞧,还给您带了客人嘞。”
她挑着帘子让开了门,灯光从这一角倾泻在石阶上。
门外的青年里有几位承她的情,朝老板脱帽致礼,倒让他很不好意思了。脸上堆着亲切的笑,殷勤的把人引了进来。
这一行算人多,店里也就几张桌子,刚好就给他们拼起来包场了。
堪堪多出一张,归刚刚那个卖唱的艺人。
有气氛的老店好是好,缺点也十分明显。
波多野坐的位置——原先他也不坐这里,但是田崎出于体贴“矮小的女性在外用餐时与高大的陌生人坐太近会有心理压迫感”这种诡异的理由……或者说礼仪,把他按到了这边,点头打过照面之后再走就不礼貌,他背对着那个人坐下了。
如果不算人类呼吸时的变量,那他们之间的距离大概也就只有十来厘米,有效遏止了波多野想伸个腰或者往后靠的行为。
酒过三巡,桌面上谈论起了一些经济相关的话题。
因为他们表面上的设定还是会社员,不讨论这个反而不正常。
谈着谈着,话题又转到了比较浅的时事层面——这年头的年轻人哪有喝酒不谈两句时事的呢?
相对他们这边,另一桌讨论的话题就要粗浅的多,无非日常琐事。
老板娘之前也是听她的曲子入了迷,这会便高兴同她说说话。
“最近经济不景气啊。”
“是了,这一不景气,我站街上唱一天就收不了几个钱,早前那会还是能早早收档的,现在是只能「早早收档」嘞!”
老板娘连珠子似得笑起来,倒让另一桌的客人有些好奇了。
“小姐怎么称呼?”
“「小姐」不敢当,您喊‘蝉屋’就可以了。”
“艺名?”
一位眼角上挑的先生问道。
说是问,这话说出口的语气却是十足笃定的。
艺人也点了点头。
“行有行规么,做的了这个,我就不要指望能进祖坟了,父母留的名字不要也罢嘞,您说是吗?”
并不是多么有趣的话题,那个人开口的腔调却很有意思。似乎只要她用这个调性讲话,观众就不得不笑了。于是一屋子的人顺从气氛笑了起来,看着总算有一点热闹。
“听口音,你是关东人?”
“是嘞,我几年前才从老家到这边来学艺。”
“一个人来?那可真是太了不起了。”
艺人接上了神永夸张的语气,也夸张的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几年前我跟朋友一块来的……”
说到一半,她又觉得不妥。
像这样倒豆子一样给别人倒自己的生平不大礼貌——但因为话只说一半更不礼貌,她就适当的倒了些。
“我到这边学艺,他是来上学的。早一年还算有联系,这会却杳无音信,大概是被什么人拐了吧。”
“呀!”
老板娘故作惊奇的叫了起来。
“这么大人了,也能被拐走?”
“能啊,怎么不能!”
说完,艺人便兀自笑了起来。
老板娘不解其意,只是跟着笑两声。
“您这话听起来像在说自己是被进步知识分子抛弃的乡下女人——哦,真是他的损失。”
“哪里哪里……”
吃吃喝喝,谈天说地。
波多野看着那个和同僚相谈甚欢的人,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可能被人做了假。
但这种事情怎么都好,无关紧要。
“要是能再见到他,您打算做点什么?”
“也不做什么,作为同乡也就问声好,意思意思行嘞!”
视线在这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名为「蝉屋」的旅行艺人捋了捋和服的下摆,并腿在榻榻米上坐正,朝坐姿随意的波多野略微弯腰,即兴演了起来。
“您好吗?”
“好的很。”
老板娘嗔他不给面子,她却点点头,觉得也就这样了,便说是这样——反正她那位同乡也就这种人。
酒喝过了,闲杂也聊完了,该散场散场。
对于明天还有训练的人来说,现在去补个觉还来得及。
旅行艺人提着三味线同他们在门口告别,喝了酒,眼神看起来却比一开始还要好,倒不是很令人担心。
明月淡了下来,天边初露鱼肚白。
昨夜风情万种的窗格里,那些朝颜花正在慢慢苏醒,小巷却还是昏暗着。
三味线的声音响起,和着歌声流在风中。
“天明——天明——
佳人哀哀戚,
何日君再来。
笼鬼化尘烟,
鸦色羽织风飞舞,
伊右卫门道:
「如是殊途,就此别过,人间不过五十年。」”
他回了一次头,却也只是看她想说什么,没有更多表示。
路灯的光将影子拉的很长,就像线,几乎要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那头。
然而只要跨过了某个点,影子就又回到脚下,而后拖着他前进了。
歌声散在风中,人们渐行渐远。
「你好吗?」
「我好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