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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算命 ...


  •   一
      苏志超今年三十有二,办了个不大不小的公司,生活还算富余,也谈过几场恋爱,但就是定不下来,后来连带着事业发展也只是平平,心里就有些郁闷。
      急着抱孙子的苏母病急乱投医,让苏志超去乡下老家找一个叫黄半仙的人物。
      “你别皱眉,这黄半仙是有点神通的。”苏母跟不情愿的儿子这么解释,“当年你爸要是肯听他的,也不至于那么早就去了。横竖你现在也没什么解决办法,去找人问问怎么了?”
      苏志超无奈,提着礼物回了乡下。
      多年没回来,黄半仙又住得偏,让苏志超很是费了些神。但是在见到这个半仙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一半。
      黄半仙并不是人如其名的仙风道骨,反倒有几分黄鼠狼的贼样,半躺在藤椅上提着杆烟枪,熏得发黄的手指在扶手上敲着节拍。
      见有人来,半仙半睁开迷瞪的双眼,桀桀一笑,问:“算命?”
      苏志超沉着脸点点头,人却没动。黄半仙也不介意,敲了敲烟管,颤颤站起来,走近问:“我这的规矩,一次只算一卦,你,要算什么?”
      苏志超一愣,想了想,果断选了事业。婚姻这事情,早或晚,其实关系不大。
      黄半仙叼着烟枪,扯着他的手仔仔细细摸了一遍,又看了看他的面相,喷出口烟雾道:“操之过急了,近期小灾祸会有些多,但能遇到贵人,要是你与他结交,不久就能发笔小财,等过了四十,飞黄腾达也不是问题。”
      苏志超本来兴致缺缺,听到这里就有些好奇,追问却被半真半假的话挡了回来,顿时不爽道:“你这说一半留一半,谁知道是不是骗人的,会来算命的本来就是遇到了不顺,你那些话里就没几句是能用的。”
      黄半仙笑而不语,伸出枯黄的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后生仔,算命这回事,算太细,对你对我都不好。该知足了。”
      苏志超冷笑了声,把礼物放下,转身要走,却被叫住了。回过头,黄半仙还是那副半梦半醒的样子,对他说:“后生仔,卦金呢?”
      苏志超看了眼放下的礼物作为示意,黄半仙不买账,吸着烟含糊道:“礼品是礼品,卦金是卦金。”
      苏志超就道:“那你算的命,也得值这个价吧。”
      黄半仙不说话,苏志超也跟他僵持着。最后半仙吞云吐雾够了,才慢腾腾说:“既然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得加钱,双倍。”
      苏志超嗤笑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黄半仙看着猥琐,思想却是和道家一脉相承,端得起架子弯得下腰身,不想说你再急也与他无关;想说了,你再不信,也与他无关。
      于是他说:“一月过半,西南方向,你那贵人,是天上飞的祥瑞之物。”说完也不管苏志超的反应,摇晃着步子就进屋去了。
      也不怕他赖了卦金。
      苏志超依旧半信半疑,他想着这黄半仙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大不了真应验后再回来补上卦金,到时候多给些就是了。想到这里,他就心安理得地踏上了归程。

      二
      想不到的是,这次算命过后,没给苏志超的公司带来转机也就罢了,反而还给他带来一个噩耗:运送货物的车路上遇上塌方,货物全毁,遇难的司机家属哀恸不已,天天来公司闹,索要高额的赔偿金,遭拒后拉着白纸黑字的横幅,立在公司门口拿着大喇叭痛骂。
      苏志超觉得很头疼,不是他不愿意赔,实在是对方索要的金额远超他能承受的范围,加上货物出事后很多事宜都需要处理,一时之间焦头烂额,顾不上也是常事。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不如让他们去告吧,法院判下来的罚款,想必还没有那么高。
      所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糟糕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来。出了这事之后,公司所有的合作方都切断了合作关系,苏志超努力过去挽回,也费尽心思去发展新的合作关系,可惜都一一遭到了回绝。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想也明白,谁愿意这个节骨眼上接下这笔烂账,在他们眼里,这所不大不小的公司,恐怕很快就要倒了。
      苏志超很绝望,却咬着牙不肯放弃。他从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拼到一个小老板的地步,就是凭着骨子里的这股倔强和韧性。
      附近省市没有愿意的合作方,没关系,那就跑远点。
      公司的员工接二连三提出辞职,没关系,反正之前也是他自己一个人扛过来的。
      定好的货物没有司机愿意出车,没关系,他自己来,也是一样的。
      事态急转直下,苏志超一时之间仿佛又回到几年前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安抚好家中老母,带上少许食物和饮水就上了车。这次的目的地是四川,路程颇远,加上连日大雨,苏志超心里也有些打鼓,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免得出意外。
      路程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恰好开过一条盘山公路,有人在雨中拦车。那人身后停着一辆车,想必是抛锚了,这么大雨过路的车少,那人站了该有很久,湿得特别狼狈。
      苏志超推己及人,停了车,让那人上来了。
      那人一个劲地感谢,自称姓龙,比苏志超大了几乎一轮,五官长得很英挺,面目却和蔼可亲。巧的是,这位龙先生的目的地和苏志超一样,也是四川,他报了个酒店名字,苏志超想了想,也不耽误事,就应了下来。
      龙先生自觉遇到了善人,话闸子也打开了。他年纪偏大,阅历多,做的也是和苏志超公司挂钩的行业,两人聊得居然颇为投缘,等到了地点,还有些不舍,于是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好下次再聊。
      苏志超没想到的是,这位龙先生给他带来了莫大的转机。
      两天后他接到龙先生的电话,说是要请他吃顿饭表示感谢。后来饭桌上话题聊开,两人颇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意思,于是苏志超有了一个新的合作方,龙先生愿意给他一个大项目。
      苏志超简直要乐疯了,虽然公司现在没办法撑起这个项目,但是之前积攒的人脉还是帮上了忙,需要人工的部分通通外包,他只需要盯紧流程时间确定成果掌控全局就行。龙先生还引荐给他一位律师,这律师铁齿铜牙舌灿莲花,不知道跟司机家属说了什么,那边居然消停了下来,愿意协商解决赔偿问题。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苏志超忙得不可开交,等项目完成尾款结清,他便设宴回请龙先生。
      “哎哎,客气了啊,那天要是你没停车,我还指不定要淋多久的雨,耽误多久的事呢。你可是我的贵人……”
      “不不不,哪里哪里。”苏志超诚惶诚恐地举杯,“您才是我的贵人,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
      “贵人”这两个字出了口却入了脑,苏志超冷不丁地就想起来黄半仙那天说的话。一月过半,西南方向。盘山公路,可不在空中吗,龙先生姓龙,可不就是……他的手一抖,杯中酒险些洒出来。
      之后再也没有什么怀疑和轻蔑,苏志超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又回了一趟乡下,笑容满面毕恭毕敬地给黄半仙包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黄半仙接过这丰厚的卦金,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顺手放到一边的破木桌子上,靠在躺椅上眯缝着眼,要睡不睡似的:“解决了?以后没什么事就别来找我了,我图清净。”
      说罢摇起了扇子,自顾自享受起清风阳光来,和所有上了年纪的老头没区别。
      苏志超有些尴尬,摸不准黄半仙这是什么意思,又碍于之前自己的无礼态度,不好说什么,最后只能顺其心意地告辞了。

      三
      龙先生路子广,也愿意带着他,苏志超的商途可谓顺风顺水。不出一年,他的公司就恢复了元气,甚至比之前规模还大,更关键的是,靠着龙先生,他在圈子里也混出了一点名气。即使龙先生已经计划要去海外定居,产业重心也要移往国外,也不会对苏志超日渐稳固的地位有所动摇了。
      钱途敞亮了,桃花运自然不会少。
      苏志超作为一名创业公司老板,之前暗送秋波的也不少。但现在,不但数量翻了几倍,还弃暗投明,投怀送抱不在少数。苏志超眼光颇高,逢场作戏过几个美人,却越发觉得空有外表内里苍白。
      直到某次聚会上,他偶遇了一个叫空兰的女人。空兰人如其名,恬静柔美,气质如兰,谈吐间也有自己的一番见底。苏志超喜不自胜,当下展开热烈的追求,不过月余,就得偿所愿。
      空兰性格温顺体贴,完全满足了苏志超的大男子心理,没几个月就如胶似漆想到了结婚。于是就把人带了回去,苏母表示对儿媳妇非常满意,虽然觉得闪婚有点没谱,最后还是点了头。
      随后就是繁琐的婚礼准备期,发请帖的时候苏志超不可避免想到了黄半仙。虽然没他那番话他也遇得到龙先生,但算得这么准也让苏志超心里多出了一份敬畏,便把他也算在了宾客之内。
      只是苏母不赞成请帖寄过去的方式,死活让苏志超亲自送过去,否则就是怠慢。没办法,苏志超只好挑了个时间,跑了这么一趟。
      这次恰好碰到黄半仙在和人下棋。那人苏志超也认识,没退休之前是县里的老师,常年穿着一身陈旧的中山装,架着副文质彬彬的玳瑁眼镜,总是一丝不苟的样子,让村里人很是尊敬,提起来都喊一声谢老。
      这么个人的对面居然坐着不修边幅坐姿随意的黄半仙,后者还在啪嗒啪嗒抽着旱烟,泛黄的汗衫上的破洞清晰可见。苏志超乍一看这奇异的组合,险些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黄半仙还在盯着棋盘眉头紧皱,倒是谢老先看到的他,提醒了一声。黄半仙这才抬起头,见是他,眉头皱得更紧:“你小子又有事?”
      “没有没有,我这次是来送请帖的。”
      苏志超放下礼品,拿出艳红的请帖。黄半仙接了,翻开一看,哟了一声,道:“你要结婚啦?”
      苏志超好事将近,红光满面:“是啊,到时候大仙一定要来啊。”
      黄半仙笑笑,将请帖随意放在一边,深深抽了口烟,又长长地吐出来,连带着说的话也意味深长:“再说吧,还不一定的事。”
      满心欢喜盼着婚礼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这种话,苏志超的脸立刻就黑了,他忍了忍,才没有发火,但语气明显很僵硬:“什么意思?”
      黄半仙不说话,叼着烟杆子又抽了几口,转头见苏志超直愣愣地站着还没走,哼笑了两声,烟雾喷得哪儿都是。
      “你的姻缘线啊,是断的。”

      四
      这句话直到苏志超回到家里还在他的脑子里回旋。虽然他在听到的瞬间拂袖而去,甚至在心里嗤之以鼻,但这份不痛快还是显在了脸上带回了家里。
      苏母见他脸色不好,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追问黄半仙是不是说了什么。苏志超烦得很,就把事情说了。苏母听了面上也不好看,但她对黄半仙的信任程度比儿子高得多,受到的影响也深,那之后对空兰的态度就冷淡了不少,多少有点防备的意思。
      好在空兰并不计较,也没追问,苏志超也就放下心来。
      谁知道这头他还在想未来媳妇温柔体贴,那头就出了事。苏志超忙,对婚礼的准备也都是空兰一手包办的,他也就干脆把卡都给了空兰。结果婚礼前夕,空兰居然卷款与人私奔,被密切盯人的苏母抓了个正着,把她和奸夫都送进了警局。
      苏志超满头大汗跑过去的时候,苏母正揪着空兰的头发破口大骂,一旁劝架的几个女警忙着劝架,丢人的热闹。他青着脸上去隔开母亲,转身正面对上空兰。
      空兰的头发在刚刚苏母的抓挠下早就乱了,此刻双目空洞神色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会儿意识到苏母被隔开,抬头就看到苏志超,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又埋下头去。
      苏志超满心愤恨不解,他问:“为什么?”
      “对不起……”空兰的声音很轻,带着愧疚却没有悔意,“我、我不喜欢你……”
      苏志超一顿,更大的怒火涌上心头,男性尊严被挫伤的难堪让他此刻也咄咄逼人起来。其实对空兰也不算爱得很深,但起码他对她很好,也付出了很多,这一刻却有种被全盘否定的感觉,而这一切只是为了里头蹲着的那个奸夫——她的前男友,一个刚出来没多久的混混。
      空兰在他疾声厉色的质问下哭出了声,纵然她是过错方,但还是激起了女警的同情,打了个岔把她带走了。苏志超在怒火平息之后,感到一阵莫名的累,他松开齐整的领带,捂着额头长叹了一口气,一旁的苏母还在喋喋不休,搅得他的头越发的疼。
      “……我看听黄大仙的就没错,你看果然应验了吧?你现在不同往日,要是以后再看上什么人,还是得去算一算才好……哎我说你听到没?”
      “是是,我知道。”苏志超按下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语气有些敷衍。
      下一个?
      他想,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黄半仙说的可不分这次下次。
      他说,他的姻缘线,是断的。
      这件事最终以奸夫再次被送入监狱告终,作为从犯的空兰,也被判处了五年有期徒刑。苏志超遭此打击,颓靡了一阵,很快又被发展中的公司拉回了斗志,从此对于结婚恋爱这些事,心思就淡了很多。
      他托了人告诉黄半仙婚礼取消,但始终没好意思去见面,毕竟那天他发了火,现在想想这脸打得不是一般的疼。黄半仙倒也不在意,仿佛早就是意料之中。
      经过这一次,苏志超短期内并没有再次找黄半仙算卦的想法。谁知道不出半年,他就算不想去,也不得不去了。

      五
      新公司选址的地皮出了问题,听说政府要征用那附近的地,范围多大还尚未可知。这搬迁工作都进行得七七八八,再搬动就得大伤筋骨,何况新选址又得大出一笔。苏志超有些吃不消,试探了几次在政府内工作的朋友,都没有得到实锤,无奈之下他又想起了黄半仙。
      “静观其变。”
      黄半仙的话没有之前两次那么多,就轻飘飘回了四个字,苏志超再追着问,就怎么也不肯开口了。
      于是他只好翻来覆去地琢磨这四个字。
      静观其变……既然是静,那就是不动的——是说不挪地方也没关系的意思?苏志超琢磨来琢磨去,也没从中琢磨出别有的深意来,随着日期的临近,他满心忐忑地选择两眼一闭。
      是好是坏随他去吧!
      这一次,黄半仙依旧没有辜负他心底那一点微末的侥幸。政府画的线在苏志超租下位置的那栋楼前拐了个弯,绕过去了。
      如果说苏志超之前对于黄半仙多少还存着一丝半点怀疑的心思,通过这一次后,也彻底地服气了。从今往后,苏志超要是碰上了什么坎遇上了什么事,绝对要先从黄半仙那儿算上一卦,就如同吃上一颗定心丸。
      人性中最危险最要紧的就在这里,若没有依靠还好,一旦有了,决计是要靠上一靠的。等尝过了一步一个实处的甜,哪里还离得开半步,依赖日渐深重,最后再也抬不起脚来。
      苏志超有了黄半仙,自觉未来的轨迹能看得一清二楚,越发春风得意,放在事业上就是雷厉风行一帆风顺。如此又是几年过去,苏志超在市内已经是排得上名号的人物,虽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却也镀了层金子,被笑称为钻石王老五。
      但最近,苏志超突然觉得不对了。
      不知是事业发展过于迅猛让人眼红,还是从未走错路有如神助叫人盯上了,他又没有强有力的背景和靠山,明里暗里就多了不少绊子,偏偏哪一个都不能轻视。于是他找黄半仙的频率变得高了起来,以往最长一年最短也得几个月,如今十天半个月的就要往乡下跑。
      他来得频繁,黄半仙也不烦他,还是那样的态度,有些说得细,有些就含糊带过,却都条条给他指明了路,数次化险为夷。被人使绊子虽然叫苏志超烦躁不已,但黄半仙如此给力又让他心生庆幸,只是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也逐渐叫他防不胜防。
      就好像之前还是走在一条布满迷雾但仍看得出悠长宽阔的路,现在左右突然多出了镶着尖刺的机关,步步紧逼,越走越窄。
      苏志超已经顾不上去返乡询问黄半仙了,麻烦层出不穷,顾都顾不过来。公司太大,他之前一直是闷头往前冲,现在要从细处挖掘出问题来,他才恍然漏洞究竟有多少。在顺风顺水时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方,在墙倒众人推的时刻尤为致命。
      他没了那份气定神闲成竹在胸,手足无措间居然做出了几个错误的决定,公信力也急速下降,职员们人心惶惶,多数已经在思考辞职的问题。
      就在这当口,他还被对头设了个套,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得罪了市内的地头蛇。那地头蛇黑白通吃,私下里各种龌龊手段了得,惹上他就像惹上一身屎,别管什么事,十成十是要被他搅臭搅黄的。
      公司倒闭得毫无悬念,苏志超支付了一大笔遣散费,左拼右凑付清了银行的欠债和违约款项,家当所剩无几。他因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变得憔悴,仿佛苍老了十岁。打击更大的是苏母,她年事已高,又目睹儿子在四十岁从高处跌落,她心中明白儿子这个年纪,已经再也爬不上那样的巅峰了,一时间又急又怒,居然病倒了。
      苏志超焦头烂额地忙了几日,自觉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又跑到乡下去找黄半仙。
      平日里总敞开着的木门此刻半掩着,苏志超满心都是东山再起,没去思考这异状,径自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小院里空空荡荡,黄半仙并没有靠在躺椅上晒太阳。于是他边喊着黄半仙边往屋里走,却发现人也不在。
      他这下才慌了神,心想好好一个大活人能跑哪里去呢,而且为何要跑?难道之前的占卜出了错,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状况?——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想起黄半仙那帮过他不少的灵通,把这个想法直接碾灭在脑海里。
      苏志超在周围逛了几圈,都没见着人,就出门找乡亲问。玩得正欢的男童指着村后的方向说好像是去了那里,他一路找过去,在小溪边看到了黄半仙。
      小老头儿今天没神秘兮兮地抽着烟杆,只是拿着一个陈旧的破葫芦,在水里清洗。苏志超喊了声,他边回头瞥了他一眼,面色十足地苍白,没比遭遇大变的苏志超好上多少。
      看见他这个神色,苏志超一肚子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里,讷讷着不知道要怎么起头好。只看着黄半仙慢条斯理地洗干净了葫芦,装满了水,这才理会了他一声:“回去吧。”
      苏志超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要往回走,不料却被推开了。
      黄半仙道:“我已经算不出你的命数了。”
      苏志超闻言大骇:“大仙出什么事了?之前不都好好的吗?”
      “就是因为算得多了,所以才算不出了。”
      黄半仙拎着那葫芦,慢腾腾地往回走,眉头紧锁,也没心思抽他最爱的烟枪:“你回去吧,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别再来问我了。”
      之后,任凭苏志超再怎么问,他都当真没再说半个字。

      六
      那地头蛇睚眦必较,见苏志超落到这种境地还不罢休,让下属派了小弟三番四次来找茬,他几次想要联系商业上的朋友都被搅局,一来二去的,他的那些个朋友也受到了地头蛇的威胁,听到他要去找他们也三推四阻的。有一个交情最好的,私底下也偷偷说:“我说老苏啊,你也别瞎折腾了,就忍那么几个月,最多一年,等他兴头过了,这事也就翻篇了。”
      苏志超气不过,愁得夜里都睡不好觉,翻来覆去地感慨流年不利。他想到最开始黄半仙说的那句“等过了四十,飞黄腾达也不是问题”,心中更是闷闷:什么过了四十飞黄腾达,他现在才刚四十呢,可不就栽了个大跟头?爬不爬得起来还两说!
      他找不到人商量,也没人听他宣泄。苏母病着,他不可能把黄半仙的话告知一直询问的母亲,只好一直安慰说会好的会好的,这下子心里压力更大,比起当年公司还小遭遇突变的时候还要严重……
      想到这,苏志超猛地一个激灵。
      那年是怎么平安度过来着……是龙先生!对方迁居海外之后,和他的联系就渐渐淡薄了,但龙先生在这块地上打拼多年,积威甚深,只要能求他出马,这事多半就能摆平了。
      苏志超激动不已,隔日就拜托人帮忙打探消息,辗转几日终于联系上了龙先生。而后者听了他的遭遇,也很爽快地表示愿意帮忙。如他所料,龙先生开了口,地头蛇那边也收了手,只是虽然不再干预,但也没再给苏志超什么好脸。
      但这样就行了,苏志超想,等一切安定下来,这个城市如果不再适合他发展,他就带着母亲离开。他经历过从没有到有,也经历过有到没有,已经没有什么能打击到他的了。
      ——这样的念头让他整个人彻底轻松下来,进入到一种宠辱不惊的状态——直到母亲病情的突然加重。
      医生拿着诊断书找他谈话,说病情的突变是由于身体器官的老化造成的,随后询问是否进行手术。手术的成功率不超过35%,即使成功,也不过多个五六年好活,但不做手术,苏母活不过这一年的冬天。
      听到这话的瞬间苏志超什么都没想,因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就仿佛从天而降的一记闷棍,让还在庆幸逃过一劫的他狠狠摔在地上,磕得鼻青脸肿。
      苏志超的父亲走得早,他算是由母亲一手带大的,没什么关于父亲的印象,只记得那是个脾气不太好的男人。而母亲一个人带着他,又不肯改嫁,背地里承受了多少却没在他面前露出过端倪。从小到大,她保他衣食无忧,保他健康安稳,从求学初到人生路。
      他多少次想着自己发达了要让母亲颐享天年,但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就突闻噩耗——治!怎么能不治!
      疗程表交到手上,苏志超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前发昏。原因无他,这一系列的费用加起来,对现在的他而言就是天价。不单会耗光所有积蓄,恐怕还会欠下不少外债。若母亲救得回来还好,若救不回来……他就真的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了。
      还是负债累累的穷光蛋。

      七
      病房里很安静,只听得到机器发出的声音,极为规律的“嘀嘀”声,让踏进病房的人心中生出冷意。
      “妈。”
      苏志超走到母亲病床前,蹲下身握住了苏母的手。苏母一贯是个爱念叨的人,什么事情都能啰啰嗦嗦地记上很久,但此刻她只能颤巍巍地回握儿子的手,力道控制不好,攥得苏志超疼了,他也没舍得放开。
      苏母注视着他,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来声音,只有呼吸器上一阵又一阵的水雾,替代她表达了内心的急切。
      苏志超拉着母亲的手,让她放心。手术是一定会做的,钱方面的问题他会想办法解决,这不是什么要紧事,虽然现下情况算不得好,但是没关系:“不还有黄半仙在吗,实在不行就再去算一卦,他一定有办法的。”
      这么一说出来,他也就莫名其妙地信心十足了,完全忘记了黄半仙说过他已经算不出他的命这一回事,自觉事不宜迟地起身出发,只留给母亲一个匆匆的背影。
      苏母颤巍巍地抬起手,却没办法把他挽留下来,只能无可奈何地发出微不可闻的“啊啊”声,眼角湿润。
      其实她的思维已经不再清晰,方才儿子的那一番话也只是林林总总听了个大概,只死死记住了“没问题”“有黄半仙”这两个意思。一时之间,心头泛起了冷意。
      她想起了前些日子那个梦,梦到了苏志超的父亲苏龙。
      梦里她已经垂垂老朽,而苏龙还是几十年前的年轻模样,站在她床头恨铁不成钢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你啊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什么都要去问过那个黄半仙,你就让他吃一吃这亏,看他以后还动不动这种歪心思!”
      苏龙这话讲得是铿锵有力义正言辞,苏母知道这是有渊源的。黄半仙和苏志超的祖父有交情,据说是苏祖父在兵荒马乱的时候救过他一命。早些年苏祖父还在时,黄半仙也是和苏家常来往的,只是苏龙对黄半仙却表现得很冷淡,苏祖父去世后,就慢慢断了往来。
      究其根本,是黄半仙帮苏龙算过几次命,不论是福是灾都一一应验了,打那之后苏龙看到黄半仙就绕着走。
      苏母觉得稀奇,一般人若是碰见这样的人物,哪个不是上赶着巴结?就苏龙避之唯恐不及。私下里苏母追问过几次,被问得烦了,苏龙就显露出气鼓鼓的表情,极不情愿地说:“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的问题。”
      再问,苏龙就闭口不谈了。
      很久之后苏母才从喝醉的苏龙嘴里挖出原因——他这么抗拒算命这回事,只是不希望觉得自己的人生是被设定好了。如果一切都像被操控一样,那么人活一辈子,和戏台上的戏子有什么区别?
      苏母一开始很不明白,或者她从来就没明白过。但是苏龙认死理,拧着一根筋一辈子都没去算过一次命。她揣着这份不明白过了这么多年,直到重病在床,回顾了这一生,才隐约懂了苏龙说的意思。
      人这一辈子,总有很多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提前知道了灾,就难免会踟蹰;提前知道了福,就难免会懈怠。既然如此,倒不如难得糊涂。苏母不能说苏龙的全然抗拒是错,但也知道苏志超的过于依赖不对。
      但是如果要选,她宁愿儿子和他爸一样。
      哪怕紧要关头的选择和决定不是最好的走向,那也是完完本本通过自己的思考,事后也能发自本心地不说后悔。
      ——这样的人生,才算得上是踏踏实实。
      苏母奋力伸手,想要抓住光影里年轻的丈夫。苏龙却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虚虚按下她的手,朝她了然地笑了。
      眼底的湿气弥漫开来,苏母眨了眨眼睛,再看,已经看不到那副身影了。
      只有阳光从窗户里挤进来,把不大的病房,塞得满满当当。

      八
      苏志超赶了最早的车回了乡,一路都在酝酿着说辞,黄半仙早前说的算不出已经被他全然抛在了脑后。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紧赶慢赶地跑回来,却只是奔了一场丧。
      小院里静悄悄的,小屋正中端正摆放着一副棺材,黄半仙躺在里面,眉头还是蹙着的,似乎还有未了的烦心事。谢老在棺材前烧着纸宝,面上也不见悲恸,反而早有预料似的。以至于他告诉苏志超黄半仙已经停灵三天的时候,苏志超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但黄半仙确实是已经死去了,尸体都凉透了,上面显而易见的尸斑半点做不得假。
      苏志超站在棺材前定定看了很久,才猛然惊醒般急退了两步,脑子里雾蒙蒙的一片,居然被这个事实打得懵了头。他靠着墙角缓缓地坐下来,抱着脑袋,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一直以来,黄半仙都充当着他人生路上的指向标。他遇到了什么难事,碰见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只要来找黄半仙,他都会给他一个明确的人名,或者地点。于是什么困难都能轻而易举地跨越。
      可是现在这个指向标不在了,他也在突然之间,失去了方向感。
      “你别太难过,老黄他自己也知道差不多到日子了。”
      谢老烧完手里的最后一点纸宝,开口劝慰,却没有挪动脚步,只是定定地看着燃烧的火苗,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跳动着,像一曲躁动的舞步,不安,又急切。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扭头对苏志超道:“老黄给你们家算命,是为了还你爷爷的恩。不然按你这个算法,他老早就把你赶出门去了。”
      苏志超没说话。
      谢老也不在乎,顿了顿,又缓缓说下去:“只是算命这回事,用得好是皆大欢喜。用不好,也只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不过你们家也是挺奇怪的,阿龙太倔,从不肯算命;你嘛……倒是正好相反。”
      苏志超抖了一抖,他想起自己刚开始也很排斥,但是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从算命中尝到了甜头,就此一发不可收拾,越陷越深,最终依赖到无法算命就如同剥离了主心骨一般。
      “……比起你爸,你倒是有胆量很多。就像作弊一样,递答案的人都不确定完全正确,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地抄了。”
      说到这里,谢老似乎发现这话有点太刺人,便赶紧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燃烧的火苗因为少了助燃物,慢慢的,也就挣扎着变为灰烬中难以窥见的火星。
      谢老看了眼苏志超,又看了看灰烬,摇了摇头起身走人:“老黄明天正午起灵,你要是有时间,就再陪陪他……你自己也再好好想想。”
      这一夜没有人陪着苏志超一起守夜,天暗下来后,灌入屋内的晚风便有了渗人的凉意。谢老给他留了一张薄毛毯,他裹着蜷在角落里,满脑子都是谢老那几句意有所指的话,心绪伴随着屋外的蟋蟀叫声起起落落。
      他回想着自白手起家来的一切,从寸步难行,到小有所成,再到认识黄半仙,之后种种。
      他想起自己一开始对算命嗤之以鼻,直到公司遭遇危机他遇到了龙先生;他想起黄半仙说他的姻缘线是断的,然后他目睹了空兰的捐款私逃;他想起那一次政府画地,幸好听了黄半仙的话没有造成不必要的经济损失。他想起公司内部的人员矛盾,想起与竞争对手的博弈,想起项目竞标的前后……
      大概就是因为想得太多,心思活泛,这一夜苏志超醒醒睡睡,梦境与现实的界限也变得模糊,让他有种被魇着的感觉。
      后半夜的时候他听到屋外有淅沥沥的雨声,开始很小,慢慢的,就倾盘而下。他在半梦半醒间有些担心,心想要是明天雨势不变,黄半仙可怎么出殡。
      一夜心绪复杂,鸡鸣的时候苏志超就再也睡不着了。因为下雨,老屋子里闷得厉害,他披着毛毯,走到门口,发现雨已经停了。晨风携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若不是地面上大滩的积水,他都要怀疑那场雨是过于真实的一个梦境。
      苏志超深深吸了一口雨后的空气,把满胸的闷气吐净。他抬起头,刚好看到初升的太阳跳出云层,阳光温柔地倾泻而下,布满了水坑的小院闪闪发光。
      那一刻,他的内心仿佛也跟着豁然开朗。
      苏志超想,他明白谢老说话的用意了——无常。就像风起云涌,日升月落,四季更迭。往大了看好像一成不变,但是细微之处又是诸多不同。这诸多不同也包括命运,它的轨迹仿佛是固定的,但是却并非无法改变的,所以根本无需去寻找什么必然,因为没有必然。
      即使是算命,也算不出他短短百年里的变化无常。这就是谢老想要告诉他的。
      苏志超靠着门框看着日头慢慢升上来,谢老推开小院的门,给他带了早餐。两人站在屋外晒了一会儿太阳,等来了钉棺的乡亲。棺材盖彻底合上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黄半仙的遗体,后者蹙着的眉头已经完全松开了,神态安详,像是彻底放了心。
      于是苏志超也放下心来。
      他跟在出殡队伍的后面一路走到选好的墓地,看着棺材入位、填土,送走了黄半仙最后一程。他在坟头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随后告别谢老,踏上了回家的大巴车。
      没有以往离开的跃跃欲试与兴奋,他只觉得内心平静。
      就像找到了归处。

      九
      后来的故事,自然不会少了起伏跌宕。
      苏志超一心扑在母亲的病上,掏空了家底为她治疗。那些迫于地头蛇威慑的朋友也有些许内心惭愧的,私底下悄悄找过他,明里暗里给了不少经济上的支援。苏志超指望不上萎靡不振的公司,干脆打了几份工,先把这段日子熬过去再说。
      打工的场合有时候难免会遇上认识的人,于是圈子里一传十十传百,最后那地头蛇也知道了,还特意跑到医院来看望老太太。苏母不认识他,只当是儿子的朋友,还跟他道谢。地头蛇倒也没整什么幺蛾子,反而觉得苏志超孝顺,于是对他的态度也不同了,之前的打压留下来的后遗症也因此消散了。
      苏志超知道,这是完全翻篇了。
      苏母接受手术之后恢复良好,精神头十足,平日里就爱和隔壁床的老太太唠嗑些有的没的。一日苏志超去送饭,苏母抓着他就开始长吁短叹,说自己对不住儿子,她今天才知道,命这东西,是越算越薄的,这福气啊,得自己兜着,不然算一次少一层啊。
      苏志超听得哭笑不得,知道母亲认死理,也没劝,乖乖听她念叨。他心想,其实也不无道理,那些鸡汤文里老是说,上天只会给你你能解决的困难。那么如果一次次都依靠别人去解决,那上天的判断难免不会失误。于是麻烦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完全兜不住。
      都是一个道理。
      之后又两年,苏志超过了四十岁,并没有像黄半仙说的那样飞黄腾达,他安居一隅,做着点小生意,日子也过得有声有色。新的一年还娶了个媳妇,媳妇不算漂亮,但很爱笑,给苏志超生了一对龙凤胎,可惜后来出意外去世了。
      苏志超也没有再娶,带着一对儿女和老母亲一起生活。
      偶尔会在路上遇到算命的,他也从来不算,但会看着别人算。算命先生说出的话十句有□□是好话,即使有那么一两句不好的,要么藏着掖着,要么干脆不提。于是每个来算命的人总能喜笑颜开。
      这个时候苏志超会有些恍惚,只因为黄半仙和一般算命先生恰好相反,每每都把最不好的那部分给解剖一遍,至于他为何如此,苏志超已经不去深究了。
      因为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未来走向会如何并不重要。
      就算前路布满荆棘,但只要一路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走来,那手里的武器,也一定会特别称手。
      ——能斩开一切迷雾。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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