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笔散墨》阡陌邀歌

10、真相

　　一桌，一椅。
　　桌上一把古旧的长剑，椅上一个灰衫的老人。
　　他缓缓地饮着粗瓷杯里温热的茶，袅袅的茶烟里他转过头看向窗外。
　　已是早春，层层暗压的暮云下是连绵了多日的春雨，湿冷的风从大开的窗口涌进来，吹得木桌中央的烛光瑟瑟发抖。
　　他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样的天气，总让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
　　也是潇潇春雨，也是透着寒的微风。高峰之上，凉亭之中，他与至交好友推杯换盏，不知不觉醉意已浓。若非那时好友酒后失言，他也不会存了疑心，不会在之后频频追问。那就更不会知道真相——
　　好友与其妻，面上是名满天下的神眷侠侣，而背地里，却是臭名远昭的鸳鸯双盗。
　　他那时仍是壮年，年轻气盛。闻知此事勃然大怒。指责好友两面三刀，愤恨其多年的欺骗，也痛心其在巅峰之上却兀自堕落不堪。
　　好友问：“我于江湖上沉浮多年，侠名远播，难道所作贡献不够吗？”
　　他愤然：“鸳鸯双盗的恶劣行径还少吗！你既求侠名，何必做此宵小之事！”
　　好友又问：“空有侠名，却无食禄，何以供养妻儿？天下金银我不过取其毫厘，竟也如此难赦？”
　　他怒中生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可你的道，这是走歪了啊！”
　　好友再问：“我引你为知己，自问你待我如是。可如今，却丝毫也容不得我么？”
　　他别过头去：“算我识人不明，这些年来，竟未看清你是这等欺世盗名之辈！”
　　好友无奈苦笑：“那你要我如何？”
　　他道：“昭告天下，弥补罪过！”
　　好友道：“不可能！”
　　他便不再多言，长剑出鞘，直直指向一向敬爱的挚友，目光坚定：“那你拔剑吧！这件事关乎原则，除非我死，否则绝无可能保持缄默！”
　　这一战，便是三天三夜。最终他将疲惫的好友斩于剑下。
　　但后来的事情是他不曾料到的。好友的妻子收到丈夫的死讯，在家中殉情自尽，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男婴。他向天下人公布了真相，相信的人却寥寥无几。毕竟他唯一的证据，不过是好友那句醉言以及之后的狡辩。可当事人只剩他还存活在世，他所说的真相，可信度经不起猜疑的消磨。
　　于是江湖上渐渐有流言四起，说他是因为嫉妒好友的成就，才暗中下了黑手，害得其妻丧子孤。这流言来势汹汹，居然盖过了他先前的声明。甚至有名门望族斥他玷污好友身后清名，更有后起之秀义愤难平，数次下了战帖要与他一战。
　　他不堪其扰，干脆隐退入山林，求得一方清净。
　　一晃便是数十载。这些年他躲了藏，藏了躲，平静的日子总是断断续续，时长时短。
　　而如今他稳坐在这桌前，不过是在等一个人。一个他唯一接了战帖的人。
　　故人之子。
　　几日前他于江边小舟内小憩，偶遇一青年人，交谈甚欢，几乎引为莫逆。不料挑破身份后才知对方是故友之子。
　　那年轻人也是沉得住气，又问起当年父母之死。他依旧将真相告知，那人却恼他不知悔改，拂袖而去。第二日便送来了一封战帖。
　　他兀自在沉思，屋内烛光一暗，抬起头时，那年轻人肩上披着青雨，发上染着寒露，已目光沉沉地立在桌前。
　　他还未出声，年轻人便开了口，语调里有毫不遮掩的厌弃和恼恨：“你依旧不愿承认自己的错，不愿向天下人说出真相么？”
　　他喟然长叹：“真相我早已经说了。但是你们信不信，却并不在我……”
　　年轻人面上怒色更深，昏暗的烛光下那面容与当年的好友几乎一模一样：“胡扯八道！我父亲怎会有你这等欺世盗名的朋友！”
　　他深知再说无用，静静看了这年轻人半晌，淡淡垂目，沉声道。
　　“你……拔剑吧。”
　　剑风起，一室静谧。
　　檐下碧珠点点，屋外冷雨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