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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闺蜜(2) ...

  •   3
      婉婷留学三年回国。刚踏上故乡的土地,便被人流挤得站不稳脚。到处张着白旗喊着口号,她分辨了很久才弄明白,这是要打倒土豪劣绅,乡民们正涌向陆宅,她也急急地往家奔。
      “别去!”一只手猛地拉住她胳膊,将她拽离人流,“陆家已经不在了,你去了于事无补。”
      婉婷回头,看着一脸平静的香兰,“我爸不是劣绅。”
      “有人告,那便是。陆老爷和夫人投井自尽了,你晚了一步。”
      婉婷眼一黑,当即晕倒在街头,手却还死死拽在香兰袖口上。
      故土拿这样的噩耗迎接她,故人拿这样的利剑戳向她。
      婉婷醒来时是在一家客栈,枕边放着只信封,里面装了五百块,那几乎是笔巨款。但除此外,香兰只字未留。后来婉婷知道,的确是有人告发陆老爷。陆老爷已近花甲,却对家里的一个小丫头不轨;陆家的小妾又和教书的先生有着苟且。如此腐朽混乱的一个封建之家。
      婉婷的心重重向下沉。那些阴暗的秘密,她曾挤在床上对香兰小声倾诉,而这特殊时刻,香兰出现在陆宅附近,难道只是巧合。还是,她不告而别,只是害怕被质问。
      陆婉婷的手越捏越紧,她遥遥记起多年前那个夏末午后。
      婉婷道:“先生的事被大约父亲发现了,父亲昨日辞了他,说正好要送我去城里读女子学校。我跟父亲说了,要你也一道去。”
      香兰挑了挑嘴角:“去城里?我怕是没这个机会了。前几天有人来提亲,我爸妈答应了,过一阵可能就要嫁过去。那家人不会准我上学的。”
      婉婷惊道:“嫁人?你才十三岁!”
      香兰看了她一眼,像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竟没有多一句的解释。
      “那人……好吗?”
      “大我十岁,因为有痨病,一直娶不到老婆。今年下了本钱,给了不小一笔聘金……我爸换了一艘新船。”
      “我有时想,你要是没有这样的父母倒会好得多。你若是孤儿,我一定让父亲收养你,你住进陆家,我们做亲姐妹……”婉婷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对不起,我这想法太无情了。”
      香兰笑了:“没什么,我自己也时常这样想……”甚至祈祷过。
      说完两人对望了一眼,手都放在怦怦直跳的心口上。那是一刹那恶意闪过留下的回音。
      “今天这话可不要对旁人讲。”婉婷嘱咐。
      香兰沉着地牵住她手:“你对我讲过的话,我何曾对别人说过。”
      她们是有过许多秘密的,然而今日,这秘密终于成了刺向对方的一柄剑。陆婉婷迎着腊月的冷风笑了下,那笑是沈香兰式的,安静而尖锐。
      那一年陆婉婷和沈香兰21岁。

      4
      九一八事变后的次年二月,东北沦陷。
      仍留在东北沿海的陆婉婷正和她的未婚夫许生想办法离开。船票很难弄。
      那日许生说是已经联系好了卖家,约了时间拿钱取票。这几年婉婷独自在家乡左近的镇里教书为生,生活清苦,但充实愉快。许生也是那所中学的□□,并不富有,婉婷中意的是他那股永远处乱不惊的稳重。或许生命里,她注定偏爱这样的人。
      然而许生去了许久都没有回来,婉婷等不及,简单带了几包行李去码头等。等到的竟是最意想不到的人。
      香兰穿着貂皮大衣,迎风站在那里:“我是来接你的。”她手里两张船票,一张给婉婷,一张是自己的。
      此时的陆婉婷也不惊不诧,她学会在变故中隐忍,在背叛中微笑,在不期而遇中掩住积蓄多年的疑问,只感激地笑:“这关头,也只有你还惦记着我,也只你还有本事能拉我一把。可我得跟许生一道走,他去拿票了。”
      “你未婚夫?他已经坐头一班船先走了,听说是先到上海,再转到香港。卖票的说只剩一张票,如果不要,起码得等下个月才能有。”香兰顿了下,道,“他走时还是满痛苦的,心里应是有几番挣扎。”
      婉婷不再问,眼底泪花闪了闪,终于被风干掉。
      她和香兰又四年不见,但显然香兰对自己的一切是密切关注的,知道她的许生,知道他们今日离开东北。所以这一张船票的离间无疑是她导演的戏,她要婉婷在她面前失败跌倒,然后伸出手,以施予者的姿态搭救她。
      “男人嘛,怯懦自私是大多数,在这乱世,更没几个值得依靠。这样也好,你看清了他,免得将来后悔。”香兰替婉婷拿行李,婉婷也便顺从地跟她往船上走。
      忽然一声喝止从身后传来,两人转身,看到三个日本兵。语言不通,但用刺刀比划出的动作却是明了的。她们被逼着上了岸。船在身后鸣起汽笛,宣告马上将要起航。
      “婉婷,你还信我吗?”香兰笑着悄声问她。
      婉婷也笑,只是不回答。
      “我数到三,你向后跑,冲到船上便安全了。”香兰道。
      “那你呢?”
      “信我就不要问。”
      香兰小声数到三时,码头边响起枪声。两个日本兵倒在地上,另一个退开一步拉动枪栓,香兰却迎上去,满面春风地笑。这么多年,她心底总有一个狰狞的自己,不能控制地与陆婉婷做着比较。只因为出身的不同,她就要与婉婷过着全然不同的人生,低卑、枯燥,从十三岁还未有过青春便开始禁锢在生活的琐碎里暗沉沉没有尽头?
      多么不甘!
      她扒在那扇窗户外,其实也并不是多渴望读书,她只想看看那窗里面得以享受这些的孩子与自己有什么不同。她看到了,于是下一次出现,她竭尽所能地让自己也干净漂亮,毫无累赘。可窗户里的人不会知道,她那一身新衣是在邻居的晾衣竿上临时“借”的,穿过了还要偷偷还回去。而弟弟被她用绳子拴在树干上,和那两头羊一起。
      只这一次见面,她便用了这么多力气,下了这许多狠心。生活对于她来说,从来不平等。
      她表面越是不动声色,内心便越失衡得彻底。
      这一生,她想取得的最大成就,就是胜过陆婉婷,哪怕是借着她递出的梯子。胜过她,便是胜过了命运。所以在超越不了她时她也会将她打落下水,比如打垮陆家。
      而这一刻,陆婉婷被未婚夫离弃狼狈逃离的这刻,她沈香兰是高高在上的施予者,她是胜利的。那么,就结束在这一刻也未尝不好。
      垂在身侧的握枪的手忽然被抓住,砰,那举着长枪的日本兵脑袋上开出一朵花。握在香兰手上的那只手冰凉颤抖,然后拉着她便向船上跑,刚站甲板上站稳,踏板便被收起。岸上一小队日本兵听到枪声赶了过来,但只是叫嚷并不敢胡乱开枪。这是一艘法国商船。
      “刚才为什么跑回去?”香兰问。
      “你又为什么不开枪?”婉婷的手仍在哆嗦。
      香兰递给她一支烟,“还在害怕?没什么可怕的,习惯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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