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心》程*寒

3、乌木定情

　　冬天终于彻底走了。教室里人们的衣服渐渐轻薄鲜亮起来，像春天一样。教室外面野芳发而幽香，不经意地勾住了人们的魂儿。
　　一日春阳正好，已有佳木渐浓渐繁。学校组织师生去一所专门收藏乌木的博物馆参观。鹤琴溜去找她姐姐，和她姐姐一路同去。
　　乌木早已存在了千万年，而这所乌木博物馆却是近几年才建成。被关在橱窗中的乌木都有人对它们进行精心的保护与保管，它们是这里的主角，被管理员保护，被游客赞叹，被坚固高清的玻璃装裱，被灯光照耀……它们是这里最珍贵的主角，可是它们的命运没有半点由得自己，何去何从，还不是由日夜服侍着自己、捧着自己的人说了算。也许，在这里它们会像木偶似的度过自己的另一个千万年，也许更久，无穷无尽。
　　学生都在听讲解员的讲解，听得很认真。也许是真的喜欢这带着岁月痕迹的古物，也许是为了临行前白老师吩咐的一篇游记，也许只是为了充充懂得爱惜古物的样子。
　　鹤琴和姐姐没有听讲解员讲解。她们独自上了二楼，那里珍藏了由巨型乌木雕刻而成的中国四大名著中的各个典故。姐妹二人看得十分入迷，大到花果山水帘洞的恢弘、小到牛身上的每一根细毛都没有半分马虎。
　　“姐，这么硬的木头就，师傅是如何做到的？”
　　“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鹤棋趁机教育。
　　“这简直比《核舟记》里的还神，咱坝上的木匠姚估计也没这手艺吧。”
　　鹤棋只是笑笑。
　　从先秦的神话到清末的小说，这乌木以自己的身体承载了人类的文明。逛到木雕深处，竟没有了灯光，高大的乌木群也遮住了窗处的光线。在幽暗迷朦中，只有有各种故事的乌木，鹤琴和鹤棋紧拉着手，竟也开始迷离起来。像是身处异世。
　　逛到一个转角处，向里一转竟恰恰地撞上了一个人，二姐妹都叫了起来，其实她们早就想表达这种惊恐，但一直压抑着，终于借这一借口都表达了出来。定睛一看，竟是白老师。
　　“白老师不在下面听讲解么？”
　　“你们不也没听？”他笑笑，竟让这昏暗幽冷的“异世”里多了一丝阳光和温暖。
　　“同学们都去另一座楼里自由参观了。你们不去看看？”
　　“才不去呢，一路上都在听他们赞叹这乌木如何值钱，有多少价值，除了这，他们似乎看不到别的什么。”鹤琴嘟囔。
　　“那你能看到什么？”白老师问。
　　“工匠的手艺，乌木的苍老，还有……”
　　“还有乌木的眼泪和叹息，对么？”白老师打断鹤琴。
　　鹤琴会心一笑。
　　“可我吩咐的游记你怎么写？你不听讲解，担心缺失素材！”白老师故作严厉。
　　“反正我都要交一篇文章出来，我可不可以不写游记，我想用另一种体裁来写，行吗？”
　　“不行，哪有学生和老师讨价还价的，又不是买大白菜。白老师您别见怪，我这小妹没管教好。”接话的是鹤棋。
　　“没事，不过我也在想不如就让她试试吧，也许她能做得不错。”白老师说完又转向鹤琴：“不过你要写得不好就得重新写一篇游记，你姐可帮不了你！”
　　“白老师，”鹤棋笑应，“请严加管教我家小妹，莫要因为我而让她读‘神仙书’”。
　　“放心吧，令妹交给我了。”
　　听到这一句时，鹤琴心中竟泛起了一丝莫名的暖意，抑或是感动。也许是因为她从小生活在一个较为封闭，对外接触较少的环境，她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
　　“交给他？这不是新人在拜天地时新郎倌该对岳父岳母说的吗？”鹤琴暗想。想笑，却忽地觉得自己不知羞耻。
　　少女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一阵烫。还好，屋里太昏暗，没人看见。
　　回家写文章，心里想的竟是这是给白老师看的。手握着那支钢笔，却始终下不了笔。手在笔端上方反复摩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一丝气息？一个指纹？她不敢细想。
　　终于下笔，以白话诗的形式写成了《乌木叹》。这唯一不以游记形式而写成的《乌木叹》是不是有特殊照顾呢？收笔后，鹤琴又在揣测了。
　　隔着那盏灯，鹤棋发觉鹤琴竟在出神，就打断她：“出什么神呢？文章可写好了？”
　　“写好了。”
　　“给我看看。”
　　鹤棋接过。“《乌木叹》，还是诗呢，自己念念，自己能修改最好。”
　　鹤琴拿回，开始借着灯光读起来：

　　乌木叹
　　——游乌木馆有感
　　在地下
　　被肤浅的流沙和阴森的石头
　　蹂躏了数千年
　　今天
　　他带着千年的伤痕
　　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今天
　　在这里——还有一丝阳光的地方
　　他以他能够永恒不变的□□
　　向流沙和石头的随遇而安
　　宣告着自己的独立

　　他的家里
　　人影幢幢
　　每张脸上都透露着对他的敬爱
　　可每个人却又都是匆匆走过
　　没有人会为他特地停留
　　人们所敬爱的
　　更是他可以称为奢侈品的价格

　　时间久了
　　他曾失望疼痛过的心麻木了
　　他以自己□□的硬化
　　——变成化石
　　来逃避着那些世俗里的人

　　可是那些客人
　　还在用着一些
　　一些他根本用不了的纸币
　　砸向他
　　继续玷污着他的□□

　　他惘然，不知所措
　　——他已变成了自己痛恨的石头
　　为何自己还身价翻长
　　来往的客人中
　　会有我的知己吗
　　又会有几人为我真正停留

　　夜幕降临
　　他的家里又只剩下他一个
　　在孤独和黑暗里追悔：
　　早知如此
　　几千年前
　　宁做一棵平凡的树

　　鹤琴念完，鹤棋久久地望着她，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赞道：“不错，怪不得你能赢白老师一支钢笔，肚里还真有点墨水嘛。”
　　“哪儿啊，我其实没那么好，主要是因为我是你妹妹……”
　　“少拍马屁！我告诉你，可不许骄傲啊，再接再厉。”
　　“嗯，知道了，姐……”鹤琴蓦地开始对着鹤棋撒起娇来。
　　“去吧，洗洗睡了。”
　　鹤琴趁她姐不注意，钻入到了那才搭的新床里，然后迅速把被子裹在身上，对着她姐道：“姐，今天你睡旧床吧，别叫我，我已经睡着了。”说完迅速闭目假寐。
　　鹤棋这才发现妹妹已经成功地“鸠占鹊巢”。她急忙道：“快滚下来啊！”
　　“我已经睡着了。”
　　“这床太硬太冷，你又从来没在外吃过苦，快下来啊。”
　　“你受得了，我就受得了。”
　　“不行，下来！”
　　想要拖她，无奈鹤琴把被子裹得太死了。
　　“姐，要吧咱商量一下，以后咱一人睡一晚硬床？”
　　“不行，没商量，这是我的窝。”
　　“那我以后就天天都不让你，天天都跟你抢，反正你动作没我快……”
　　“你……”
　　“就说同不同意吧。”
　　鹤棋只好妥协。
　　熄灯后，鹤琴才感到床像是一个木板一样硬，身体下面的薄棉絮，若有若无。鹤琴的身体上没有多余的肉，在关节处的骨头都是凸出来的，骨头撞在木板上好疼。鹤琴不敢翻身，因为每一次翻身都有几处骨头被碰疼。鹤琴明白姐姐比自己更瘦，她睡这硬床肯定更难过。
　　“琴儿，不舒服吧，咱换回来吧？”鹤棋小声试探。
　　鹤琴默不作声，装作熟睡状态。
　　终于听见鹤棋睡熟了，鹤琴才开始试着翻身，寻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床很冷很很硬，鹤琴却猛地发现自己手里像是握着什么。是钢笔，刚才写完文章竟忘了把它放下。
　　在黑暗里，这没人看到她的地方，她大胆地随心而动。她将那支钢笔放在了自己的心房上，用心感受那支钢笔的气息和曾在上留下的指纹。
　　渐渐地，她感到床变软了，变暖了，自己也困乏了，双眼合上了。
　　第二天那篇白话诗的确得到了白老师的一番赞扬，并且白老师把那篇文章收作了范文，还在班上念。
　　其他人不服：“说是写游记，她交一篇诗算什么？早知道能写诗的话，我也能写！”
　　其他人议论纷纷，白老师示意同学们安静。
　　“这样吧，既然有同学表示不满，那就请不满意的同学也写一篇诗文，如何？”
　　“凭什么啊，我们已经写了一篇游记了。”
　　“白老师，”鹤琴举手请求发言，“既然这样，不如我也写一篇游记吧。”又转过身对其他不满的同学道：“脸，是靠自己挣的！”
　　“什么意思？”同学中有人冷冷的问道。
　　“没别的意思，说我自己呢，我会让你们心服口服。”
　　鹤琴很快又完成了以古文的形式完成了《乌木赋》。
　　白老师在赞叹的同时，也开始惊叹在十五岁的才女，竟那么地……白老师蓦地止住。
　　夜晚，白老师独自在家整理课件，忽地看见了那篇被自己收作了范文的《乌木叹》和今天才交的《乌木赋》。竟然毫无来由的咧嘴笑了一下，还笑出了声。
　　“姚鹤琴，姚鹤琴……”他竟低声地念着那才女的名字，“啊……”，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姚鹤琴，遥和琴！”又是一个人笑了一下。“这把琴会和谁遥遥相和呢？可惜我……”
　　白老师像是猛地从美梦中惊醒一般，不愿醒，但不能不醒。他望定茶碗中自己的倒影，出了一身冷汗。月亮悄悄地把光辉洒在了茶碗中，他看清了自己的影儿，就醒了。
　　佳木秀而繁荫，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