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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黄泉

      黄泉其实离人间很近,近得只是隔了一道窄窄的河。
      河上有桥,桥名奈何。

      孟婆是在桥上施粥的鬼司,一碗迷魂汤能让人忘却三生前因,三世孽果,无牵无挂再度轮回,是冥界里出了名的老好人。
      而我,则是那弱水上的摆渡者。

      我的生意向来比孟婆清淡,因为只有那些真正被前世爱恨所纠缠,放不下,解不脱的鬼魂才能看见我,但他们之中又有多少,渡得上我这通向黄泉深处的不归之路?
      是的,佛渡有缘人,我的船,只渡有缘的鬼。
      那些真真正正,到死,也没有一丝悔悟的孽鬼。

      认识顾惜朝的时候,我已在弱水边等待了五百年。
      五百年来,我看这地府的冥月阴晴圆缺,我看这妖红的彼岸花开了又谢,可是,就是没有等到一只鬼,愿意乘我那一叶扁舟,行去那黄泉归途,忘却彼岸。
      所以看到顾惜朝的时候,我以为我的生意来了。

      那一日,冥府的风吹得格外的大。
      我百无聊赖地靠在船上,看着一个个排队过桥的鬼魂被吹得东倒西歪,时不时有那么一两个倒霉的掉到弱水里,扑腾两下,便沉溺了下去,慢慢化做了这河底淤泥。

      顾惜朝朝我走来的时候,一朵朵娇艳无比的彼岸花便在他足下盛开,迎风摇曳,嫣红落寞,像极了那张苍白的脸上寥落的神情。
      “小哥,向你问个路。”
      很宛转很悦耳的声音,在月光下静静听来,就仿佛是带着寒意的琴音。
      “你知道,地狱在哪个方向么?”

      我很惊讶。
      不仅仅是为了他的话,也是为了那几乎开满了整岸的彼岸花。
      要知道,这彼岸花从心生根,从血泪发芽,一朵一朵俱是鬼魂在生前的孽债所化。我在这弱水边上摆渡千年,也不过就看过数十个鬼魂能把这前生怨恨化成这血泪莲花,他们中又有哪一个,不是绝世的大魔头,搅得这天下云翻雨覆的大人物?
      而这个顾惜朝,这个看来文弱清秀,面目姣好如女子青衣书生,难道也是那满手血腥,杀人不眨眼的凶恶之人么?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很美,美得像这冥府里最澄澈的月光,但他的眼神太飘忽,那里面,是许多我看不懂,看不透,太过深沉和悲切的东西。

      “狱已在心,则身已在狱,又何必苦苦寻觅?”
      我解下缆绳,轻声问他:“痴儿,可愿上我渡船,去那黄泉彼岸,忘却之乡?”
      风卷动他的衣衫,就仿佛是在无尽艳红的曼珠莎华里凭空升出一朵青莲,他的眼神悠悠穿过弱水上的薄雾重重,看向那朦胧的彼岸,叹息道:“那忘却之乡里,会有什么呢?”
      “忘川的河水,安眠的息香,那里是得不到解脱的鬼魂的安息之地,用永远的沉眠来忘却往生的爱孽纠缠,直至看透、看破,看清,然后,重归轮回。”
      我静静看着他的长睫错落,密密交织成一片阴影迷蒙,但那掩盖在寂寥的弧度里的,却是决绝的冰冷。
      “不了……”
      他微微笑了,挥挥衣袖坐了下来:“我意已痴,宁愿永沉这红尘苦海,也不愿忘却记忆,换取片刻安宁。”

      我怔了怔,随即叹道:“即是如此,你是要过那奈何之桥,重投红尘苦海么?”
      可惜可惜,可惜这灵气冲天的魂魄,若是带着满身罪孽投生红尘,最好,也不过是堕入草木之道,无知无觉过一辈子罢了……
      然而他却笑了,冷冷的,澈澈的,幽静清远,却是如斯温柔。
      “不,我不过奈何桥,也不愿饮那一杯孟婆汤。”
      他转了头,让冷清的月光在那微敞的衣襟里留下印染的光芒,然后一字一顿地道:“我要等,等一句话,等一个答案。”

      我没有再开口,因为那张精致的面孔上,赫然写满了沉浸的幸福。
      等待于他,已是一种幸福。

      我重新系好了缆绳,停船靠岸,陪他坐了下来。
      这五百年来,他是头一个让我感到好奇的鬼魂。
      我也不在乎等待。
      因为我有无尽的光阴可以等待。

      但是他不行。
      黄泉是鬼魂和阳世的夹缝,除了鬼司和那些罪恶滔天,被神灵禁制的要犯,别的鬼魂,若无例外,是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的。
      更何况,那一朵朵娇艳的彼岸花更是催命的妖花。他们灵念相连,不分彼此,那花中的怨气缭绕,便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那脆弱的灵魂。若是不管不顾,不出三日,他的灵体就会被戾气所噬,迷心迷意,只剩下杀戮的本能了。
      我自是不愿他变成那样的。
      但我法力低微,无法帮他消孽除怨,他又不肯随我去黄泉彼岸洗清罪孽,无法可想之下,我只得教了他一个最简单,但也是最痛苦的方法。
      采摘那一朵朵血色妖莲,用弱水浸泡花瓣,再用鬼血为引,吞食干净,就可以暂时压制彼岸花的怨气。
      但那花根深植在他心上,每摘一朵,就仿佛是扯下了他心头一块肉。而弱水剧毒,用它浸泡过的彼岸花瓣,每食一口,就如同是在他的身体内放了一把纯阴的狱火,烧得五内俱焚,片片化成劫灰。
      一用此法,便无异于饮鸩止渴,一旦开始,便不能结束,否则,那怨气的反噬之力,可不是我这小小的鬼司能压得住的。

      然而他却仿佛丝毫不在乎。
      撕心之痛,焚内之苦,竟是没有让那张苍白如纸的容颜上泛起半点波澜。
      他仍是微微笑着,宁静而安逸,一双美如月光的眼眸静静看着那冥府入口,温柔如水,就仿佛沉浸在一场永世缠绵的美梦里。
      说实话,我很佩服他。
      要是换做是我,恐怕不到一天就会屈服在这几乎能散去魂魄的痛楚里,而他,却依然平静,依然坚持,就仿佛那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曾好奇地问过他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他却淡淡地说再痛再苦的事,他也经历过,现在这小小苦楚,那又算得了什么?
      我大感讶然,莫非这人世间,还真有比这弱水更毒,彼岸花更苦的东西存在么?
      他转头微笑,沉吟良久,忽然问我,可否愿意听他的故事。

      愿!怎么不愿?
      这地府冷清,时日漫漫,我又不似无常、孟婆那般忙碌,闻得有故事可听,哪有不愿?

      于是他说,他叫顾惜朝。
      顾念惜朝,一个很美的名字。
      他才华横溢,学富五车,上晓天文,下知地理,更是有满腔热血愿报国酬志,驱除外敌。他整整十年苦读,一朝得取探花功名,但却被人轻轻一笔,销了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
      为什么?
      他轻轻笑了起来,笑容里面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倦怠和刻薄奇异地揉合在了一起――那也不过是因为,我娘曾经是那秦淮风月,三千红尘温乡里风头最盛的女子。
      我点点头,人间似乎的确很看重这些,那天界诸仙,不也是一个个拉帮结派,比之人间好不了多少么?看来,还是我们冥府单纯许多,倒是从未听说有鬼司是因为出身问题被革了职。
      ――然后呢?
      然后我写成兵书战法《七略》,四处投书,却是让满京城的人视我为疯子,到处碰壁……再然后……我就遇见了晚晴……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又再度低低轻呢那个名字。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仿佛是一片落羽,柔柔拂过了面颊,但他的语气是那么的温柔缱绻,就似乎是把这个名字揉进了骨血,那般的怜惜,那般的缠绵。
      然后我再度听他的故事,在他的故事里,这个名为晚晴的女子纯洁、善良、温柔、美丽,集这个天下所有美好于一身,但却又那么痴,那么傻,用自己的生命,来保全了一个不值得她爱的男子。

      我心中微微一动――那个晚晴,我是见过的。

      她在那万千孤魂中冉冉而来,一身华贵的锦袍召显了她尊贵的身份,而她清如芙蓉的脸庞上始终带着温婉的微笑,那么从容不迫,仪态万千。
      那是天生的气度,那也是绝世的风华。

      她路过我的身边,忽然问我:“这位小哥,你是在等人么?”
      我点头:“我是这黄泉摆渡人,我在等待有缘的鬼乘我的渡船,去那黄泉深处。”
      “如何有缘,如何无缘?”
      “缘者孽也,有缘自来,求无可求。”
      “既是如此,那有劳小哥若有一天等到我的夫君,告诉他……”
      她微微垂了睫,悠然而笑。
      “晚晴去矣……不再候君……”

      她走了,走得潇洒,不带一点优柔,没有一点寡断。
      她虽没有告诉我,谁是她的夫君,但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顾惜朝的故事还在继续。
      他说他如何与晚晴相识,如何相爱,他又如何通过晚晴识得当朝丞相,一品大臣。
      他的故事渐渐脱离了风花雪月,柔情蜜意,再美的故事,也摆脱不了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他的眼神渐渐深邃,他的语气渐渐冷漠,然后,他说到戚少商。
      他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那是一种刀刃的寒光,亮得刺骨,亮得灼人,但不知怎的,我却是觉得,自从有了这带着恨的亮光,他的眼神,才开始有了生气。

      对,生气。

      从我看见他开始,那双黑如夜色的眼眸里,或欢喜,或忧伤,或温柔,或缠绵,但那深深藏在这些情绪下的,不过是一汪死水,毫无波澜罢了。
      但那种恨意是不同的。
      那是一种深刻在骨里的,纠缠在灵魂中的,放不开,也摆不脱的囚牢,却也是他心甘情愿沉浸,无怨无悔接受的命运。
      那才是他生命中的孽,至死不悔的缘。

      他的故事里越来越多提到戚少商这个名字,而戚少商这个人在他的故事里,身份也是一变再变。
      是知音,是敌人,也是仇人……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似乎是痛苦,是决绝,但又似乎在矛盾地挣扎,在爱恨中摇摆不定。
      我知道,他还有什么没有说。
      他说晚晴太痴太傻,其实他不也一样?
      为了一个答案,而生生将自己拘禁在了这弱水之旁,用永恒的煎熬来偷取时间,等着一个不知是喜是忧的劫数。

      他讲到千里追杀,他讲到皇城逼宫,他的故事渐到尾声,却也不过是成王败寇,千古一叹。
      我渐渐入了迷,迷失在他的故事里。
      揪着他的衣袖,我连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如何?
      “没有然后了……”
      他拈起一瓣嫣红的花瓣,低低道:“我的故事,已经完了……只是至死,我也没能等到那个答案……戚少商,难道你果真……你难道就真的对我……”
      他忽然住了口,一双眼睛似喜似悲,却是定定看着那冥府入口,一点一点,浮起了笑意。

      一个白衣的鬼魂站在那里。
      他的容颜还很年轻,但眉宇间却早早有了沧桑的痕迹,他一双深邃如海的眸子带着温暖和煦,也是一瞬不瞬,看着顾惜朝。

      “你来了?”
      “我来了。”
      “我等了你很久。”
      “我知道。”

      顾惜朝慢慢站了起来,青衣拂动,仿佛是张开羽翼的蝴蝶,在冥府的冷月里蹁跹而舞,幻化出一道道美丽的痕迹。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也不顾彼岸花那锐如刀锋的花瓣把他的赤足割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淋。
      “戚少商,我等你,只是想要等你一个答案。”
      他缓缓抬头,眼神有一瞬间,锐利如刀,尖锐得仿佛能洞彻人心。
      “在你心里,是否还当我是知音。”

      然而戚少商的眼神却很温柔,他静静看着顾惜朝,忽然微微笑了。
      “惜朝,我以前总是想不通彻,但到了死亡的那一瞬,我才明白,你对我而言,究竟是什么。”
      他轻轻扶住顾惜朝摇摇欲坠的身体,柔声道:“没错,我们之间,有太多的恩怨,仇恨,欲念纠葛,就仿佛是一张网,网住了你,也网住了我,谁也逃不脱。但是,那些存在的,看似永恒的,不过是蒙蔽人心的东西,纵使色彩再怎么斑斓,在死亡面前,也不过是一场幻影,终将毁灭罢了。”
      “惜朝,你问我,是否当你是知音。那我呢?我在你心里,究竟又是什么呢?”

      顾惜朝缓缓垂了睫,苍白的脸上笑意如水,他微张了口,轻声叹息:“戚少商,你这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做得久了,竟也学会旁敲侧击,转弯抹角了。”
      戚少商也笑了,他伸手拥住顾惜朝,似是要把他揉进自己怀里一般紧紧地拥着,然后低声道:“惜朝,惜朝……我心如明月,照怀两荡荡,你不知么?你果真不知么?”
      顾惜朝颤了颤,仿佛想要笑,但眼中蒙蒙涌起的雾气,又仿佛想要哭泣。
      一滴晶莹的泪滴了下来,像是朝露一般凝在彼岸花艳红的花瓣上,霎时间竟是大放光彩,把相拥的二人笼罩在了一层珍珠色的光彩里,一股极为温暖的气息涌了出来,竟让这满岸的曼珠莎华用肉眼能见的速度快速枯萎了下去,如同转瞬千年。

      我惊愕得无以复加,只是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那是鬼的眼泪。
      鬼是极阴之物,但传说中,鬼的眼泪却是代表了重生。
      我一直以为,那不过就是个传说罢了,毕竟这么多年来,我在这弱水河边看尽悲欢离合,却也没有见过有哪一只鬼流下过眼泪。

      然而今日,我看到了。
      原来鬼的眼泪,是如此温暖的东西,温暖得,我这冰冷坚硬的心,也微微的暖了起来。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人。
      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的结局究竟如何。
      但我知道,无论他们在哪儿,只要他们二人在一起,那他们一定是幸福的。

      我解了缆,上了船,木桨一荡,便又是悠悠几度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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