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光镜，灼魂光》梓伊

96、第九十五章 陨落

　　眼瞧着她注满神力的剑锋向他继续而来，迦南叶笑了笑，吞下了险些呕出的鲜血，眼前有一瞬的模糊。
　　反噬的速度比他想得要快，也要彻底。
　　朦胧之间，他又一次看到，满面笑意的她蹲坐在他面前，一颗一颗剥开松子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小炉上正煮着茶，茶香氤氲，一方宁和天地。她仰头看他，眼里满满的孺慕和依赖，轻声对他说：“师傅！我们找到了天地灵火的线索，就在散云岭附近，明日便动身。待得了灵火火种，便出海一趟，要有许多时候不能回来看师傅了……”眼前满是笑意的她笑着又为他斟满茶，双手奉上，笑嘻嘻道：“师傅可不要太想我啊！等我在海外炼化了灵火回来，师傅再教我用赤炎金晶炼制飞剑，可好？”
　　那是她得了镜引从秘境回来的时候。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她那样明媚的笑意。
　　抬起的手向一边侧了一侧，就这几寸距离的差距——
　　利刃刺入血肉的声响后，整片天地似乎都静了下来。
　　他仍噙着笑意，看着眼前那个将手中长剑刺入他心口之后，惊呆在原地的人。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仍泛着神光的青玉子母剑，呆呆地看着他心口瞬间染上的大片暗红，一直背在背后的子剑从掌心滑落，跌入脚下滚滚的浊浪之中，一声声的哀鸣后，没有足够的神力相护，终于在浊气之中崩毁。
　　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漫开的带着诅咒的黑血。
　　“师傅！”
　　手中母剑再也无力握紧，长剑一离体，他便撑不住地倒下。她连忙上前，急急地将他抱住，就那样跌坐在迷妄之海上空，眼看着他心口泛着黑气的诅咒和她剑锋上的紫金色神力，迅速向他全身侵蚀而去。
　　她连忙抓过他的手去探脉，一探之下骇得瞪大了眼睛，眼眶通红地看向他正瞧着自己的眼睛，眼神中只剩下带着丝丝宠溺的笑意。
　　这一个眼神，她仿佛又回到了落霞峰，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在他的教导和宠爱之下，一点点成长。
　　“师傅……师傅……”她伸手按住他心口的伤，却无论如何不敢用自己与他相冲的神力为他疗伤。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他仍带着笑意，却已经十分苍白的脸上。
　　他撑着有些涣散的意识，吃力地抬起手，抹去她脸上滑落的泪珠：“……小穆儿……又……哭鼻子……”
　　最后的这一刻，他是萧瑾城。
　　羲仪宗的执典长老，落霞峰的主人，她的师傅，萧瑾城。
　　掌心不断溢出的血已经失了温热，带着一丝丝的阴寒。她紧紧盯着他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瞳，不停摇着头，却不知是在否认什么。
　　“师傅……师傅……”
　　除了一声声地唤着他，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真是……可惜了……赤炎金晶……的……飞剑……来不及……教你……”
　　她终于忍不住嚎啕出声。
　　萧瑾城眼前已经模糊，他只能看向她哭泣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不过……你多半……已经会了……”
　　“不……”她满脸的泪混合着脸上未干的血迹，狼狈而又惊心：“我不会！赤炎金晶……我从来都没有用过……师傅！”她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是在用力嘶喊，仿佛这样就能唤回什么：“说好了要你教的！你答应过的！你从来没有食言过的！师傅……小穆儿还有好多东西不会，还有好多没有学……你答应过的还有好多没有做……”
　　“今生……为兽族所做一切……我……从未后悔……即便……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他笑了笑，抬起的手吃力地拂过她的长发：“小穆儿……若能……只做……你师傅……多好……”
　　“师傅……小穆儿不认得什么兽族后人，你是我师傅……只是我是师傅……师傅……”
　　萧瑾城的眼睛缓缓闭上。陷入彻骨的黑暗之前，他仿佛又回到落霞峰，那处只有师徒二人的小院之中。

　　她扑在他案前，紫青色的弟子服上满是烟尘，脸上也染了不少黑灰，却衬得那双眼睛尤其明亮。急急地将手中的丹瓶捧着朝萧瑾城递了过去：“师傅！你快看看！复灵丹，我终于炼成了！”
　　接过她手中的丹瓶，打开倒出了一枚在掌心细看：“……不错，丹质无暇，药性敛得极好，已经算是难得的上品丹药了。”
　　听了他的话，手肘撑在案上的她笑得更是开怀。
　　他将丹药收好，看着她开怀的样子：“丹药炼的不错，没想到你在丹药一道上有这样的天赋……不过……今日的剑可练了？心法可修了？”
　　“呃……”她脸上的笑垮了一下，低下头去：“师傅……”
　　“丹药一道毕竟只是辅助，你的法术修为不能落下。你若再如此……上回说的阵法符箓，便不要想学了，连炼丹也……”
　　“师傅！”她猛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极真诚地道：“我知道了！这便去修炼！”
　　话音一落，如同方才扑进门来时一般，风一样地又冲出了殿门，只留下一地黑色的炉灰。
　　那时候，落霞峰顶，阳光正好。

　　“师傅！”
　　她惊呼一声，眼见着绝了所有生息的萧瑾城满面淡淡的笑意，身体却渐渐变得透明，散开细碎的光点，慢慢隐没。
　　她挥动双手，想要捕捉散落在空中的光点，可无论如何用力如何尝试，都只不过是徒劳。
　　萧瑾城，迦南叶。
　　这个人，终于还是在她怀里消散了，一点痕迹也没有剩下。
　　“师傅！”
　　透出法阵结界的悲鸣，令迷妄之海的仙魔两方，都有些心有戚戚。
　　然而，唯一能够略懂她此刻痛楚的，只有曾在雪域幻境的幻象中，见过萧瑾城，看过落霞峰上的师徒二人的凌烨。
　　从她唤出第一声“师傅”，他便猜到迦南叶这个所谓的鬼族右护法，正是两百万年前羲仪宗的执典长老萧瑾城。
　　一点一点将金针逼出体外，凌烨满脸都是冷汗。
　　他看着她仍跪坐在原地，青玉子母剑中仅剩的母剑横在她脚边。她一声声地唤着“师傅”，哭得极为狼狈。
　　曾经在桃林结契的好友们相继离去，他看到她一次次的悲痛欲绝。
　　然而，这一回，却又完全不同。
　　她哭得像是个被丢下的孩子，满是仓惶。
　　萧瑾城，对她而言，到底，是不同的。
　　少了两位此间世界至尊存在的交锋，法阵结界的压力轻了许多。
　　然而，迷妄之海的浊浪仍在激荡，深深的海底之处再次传来令人心惊的力量。
　　仙魔两岸的药剂毕竟有限，不知尚能支撑龙族众人多久。迷妄之海岸边，已经有小半龙族人脸色开始发青。
　　凌烨猛地喷出一口血，廷逸刺入的金针在前一刻尽数被逼出体外，没入迷妄之海暗色的地面。
　　廷逸没有想到凌烨竟以能够以燃烧精血冲击经脉的方式挣脱金针的束缚，猛地推动轮椅上前，一个不慎跌出轮椅，却也险险拉住了正要上前的凌烨。
　　廷逸死死地攥着凌烨的手臂，双腿无力只能瘫坐在地上仰着头，苍白的脸上那一双眼里满是浓浓的怒气：“你疯了！敢冲破自己的经脉！你想把自己废了还是杀了？！”
　　凌烨衣襟上全是方才自冲经脉重伤喷出的鲜血，他目光灼灼，极认真地看向廷逸：“大师兄！我一定要过去！”
　　“你以为你能进入结界？就算能进去，你以为去了能做什么？！她是神！你帮不了她！”
　　凌烨目光沉着，又看了看赶上前来却被廷逸的话惊了一惊的苍津和叶红绫，无比坚定地道：“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让她一个人。”
　　他终于还是挣脱了廷逸的手，一步步忍着浑身经脉受损的剧痛走到迷妄之海结界边缘。
　　凌烨无法穿过法阵结界，他站在结界面前，仰头看着半空中停了哭声平静下来，却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她，心中一阵一阵地发慌。
　　“阿黎！”他朝她高声喊道：“阿黎……阿黎！”
　　他的声音透过一片片的虚无迷茫，在她的耳畔渐渐清晰起来。她缓缓转过头，透过迷妄之海罩着的法阵，透过法阵结界内愈发疯狂鼓噪的浊浪煞气，对上他的眼睛。
　　凌烨看着她眼中的模糊一丝丝褪去，重归清明。
　　只是……
　　她看着他的眼中，依稀闪过几缕微光。
　　那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关于他记忆，一点一点，在眼底沉淀。

　　「凌烨多年未能再问仙界诸事，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未曾想到，阿黎亦是个排兵布阵的高手。」
　　「不过是应仙帝之命前去探查而已，你……何以如此？」
　　「当年的是是非非，到如今，谁又说得清呢……」
　　「每次出征，我都做好了不再回来的准备。」
　　「……我确实曾以为……只要封神岭传承无虞……我便再无挂碍……」
　　「你是谁都好……只要……」
　　「无论如何……我不能……看你……在我眼前……」
　　「……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你一定不会再有事。」
　　「我……也住这里。」
　　「眼前这些可够用？还缺什么你尽可告诉我，我去附近找找。」
　　「便是真忘了……也没有关系。左右……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等……一切事了，我就带你离开。游走天下，去看你想看的风景，攀山，出海，旁的都不再去管，只过……你想过的日子，可好？」
　　「离开此地之前……我们……成婚吧。」

　　法阵结界之内，她对着他轻轻扯了一个笑，却笑得他心头一紧。
　　她没有出声，但他看清了她对着他微动的唇型。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