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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小小(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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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那一日,阮郁正在书房里写奏折,父亲阮道从相位上退下来后,皇上便提他做了副相,一门里出了两个宰相,是一件极令人羡慕的事,头一两年,还有人非议,说他是靠了父辈的恩荫才爬到今天的地位,他也不气不恼,后来就再无人说了,他的学识与才干当得起这个相位。
他写了好一会奏折了,正有些乏了,突而听到窗外有人拍手笑道:“九十,九一,九二……哇,春雨姊姊,马上就一百个了呢!”
他听得出是儿子玉郎的声音,想必是天气晴朗,丫头领着玉郎在小花园里踢毽子戏耍,呵,不知道这调皮孩子又出了什么新鲜花样,他忍不住笑了,扭头朝窗外看去,只见眼前金灿灿地一晃,一只毽子腾空飞起,尔后,玉郎欢呼起来:“一百!春雨姊姊好厉害啊,踢了一百个呢!”
一百个?这话他听起来极是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他突然想起来了,大力拉开门,冲到小花园中,一把抢过春雨手里的毽子,没错,就是这个,这毽子同寻常毽子不同,是用串了真珠的金线缝的,这样在太阳下踢起来分外好看。
“这毽子你们从哪得来的?!”他冲玉郎吼道,“你娘没同你说了么?”又转脸朝着春雨,“还有你,进府的时候学没学过规矩?我说过,东暖阁里那只描金箱子的东西任谁也不许动!说,是谁开的箱子!”
春雨吓坏了,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她从没见温文尔雅的阮郁发过这么大的火,玉郎更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阮夫人闻声赶来,一面连声道:“别吓坏了孩子”,一面把玉郎抱起来,又擦泪又哄。
他铁青着一张脸,不答言,阮夫人解释道:“玉郎淘气是淘气了点,到底是个五岁的孩子,老爷你别生这么大的气,也是我不留神,没注意到他拿了东暖阁的钥匙!”
他顾不上听她的解释,只看着手中毽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莹润洁白的真珠都泛了黄,金线也褪了许多颜色,可依然精致如昔。
见他沉默,阮夫人便停了解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了他手里的毽子。毽子本是女儿家闺阁游戏之物,阮郁手中毽子虽然旧了,但针脚细密,一定是女子做的,而且还用了金线,想是费了许多工夫。
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惨然问道:“老爷,这么多年了,静茹已经要出阁了,玉郎……也五岁了……,你……还惦记着她么?”
他沉默地看着手中毽子,是,他记得,他永远都记得。
那一年,他十六岁,被父亲派到浙东公干。他写得一手妙笔生花的好文章声动朝野,公干时人人又因他是宰相之子,处处让他三分,于是他公事进展得格外顺风顺水。闲暇时,他便骑着金鞍玉镫的青骢马,在江南的秀色山水里策马驰骋,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早便听闻西湖美景天下无双,于是他寻了一个春和景明的辰光,骑马去游览这“天下第一湖”。
未到西湖,他便觉得神清气爽,那一带自西泠桥而西,一色翠树青杉,逶逶迤迤,转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而西湖的一池碧水藏于其间,与幽深林木两相呼应,格外灼灼生辉。
湖光山色如此调和地融为一体,他一走近,便如坠入了一个徐徐展开的淡墨山水画卷中,一时目不暇接。
正在感叹造化钟神秀的当口,突然听到马蹄声响,旋即,一股极甜的香味由远及近,一辆垂着真丝帷幕的木车便驶到了眼前,那木车描金雕花,造得十分精致,他正诧异时,只听见一个女子轻笑一声,掀开了车窗帷幕,冲他展颜一笑。
车上女子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头挽双鬟,乌油油的发上别无装饰,只卡着两只翠玉蝴蝶,却琼姿玉貌,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人间绝色。只见那少女一双泓如清泉的妙目在他脸上转了两转,又是一笑,露出一口细巧的糯米白牙,他竟自酥了半边。
少女见他痴了,便用丝帕掩唇,那握帕的手洁白如雪,拿着白丝帕,竟叫人分不清楚哪儿是帕,哪儿是手,好一会儿,少女才收敛了笑容,轻轻吟道——
妾乘油壁车,郎乘青鬃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吟罢,便叫人驱车,扬长而去。待他缓过神来时,少女连着香车已经在西湖秀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几乎怀疑这不是真的,这天仙般的少女只是他春梦一场,倒是同来的小厮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笑道:“大人,她叫苏小小。”
他诧异:“你知道?”
“临安城里谁不知道啊?”小厮撇撇嘴道,“大人没听过么?为人不知苏小小,纵读诗书也枉然。”
“哦?”他哑然了,“她是谁家千金?小小年纪竟有恁大声名?”
“她谁家也不是,她是妓家,父母一早就不在了,带着一个娘姨过活,”小厮顺手攀了根柳条,在手中随意玩着,“城中王孙公子哪个不爱她慕她,不过她倒是生成的执拗性子,看得上眼的,才肯见上一见,若是她瞧不上的,纵有千金,也莫想让她看上一看,架子端得比千金小姐还尊贵些。”
“是么?”阮郁急急问道,“那她住在何处?”
小厮“噗嗤”一声笑了:“大人别急,她住得不远,就在西冷桥畔,” 又偏过头去瞧了阮郁一眼,“阮大人,小的方才瞧着,这苏姑娘仿佛很喜欢你呢!”
阮郁顿时红了脸,方才太急了些,被这小机灵鬼瞧了出来,他连忙板起脸,想做出威严样子,偏偏脑中全是苏小小一颦一笑的俏丽模样,于是再绷不住,索性大笑了起来。
当日,他便打点了百金之礼,太阳刚一落下,便换了便服,前往西冷桥。黄昏时绮霞满天,倒映在光洁如镜的湖水中,此刻西湖便如一匹绣满五色花纹的上好织锦,比起白天来,更有一番风味,他无心赏玩美景,只急匆匆地奔着西冷桥去了。
苏家很好找,随便问一个路人,便向他指了路径,他分花拂柳而去,在一扇黑漆大门前停了下来,举手叩门,但半晌无人作答。
他有些失望,正待转身离去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中年美妇立在门口,诧异问他:“咦?方才我仿佛听到有人敲门的,可是官人你?”
那妇人穿月牙色锦缎上衫并一条玫瑰紫长裙,长发用一根玉簪琯了盘在脑后,打扮甚是不俗,他便心知这是苏小小的娘姨了,忙上前道:“正是。在下阮郁,因久仰慕了苏姑娘大名,今日又在西湖边偶遇姑娘香车,一见之下,惊若天人,蒙姑娘赠诗一首,在下才冒昧寻到这儿来,”他自怀中掏出封好的礼仪,递到妇人手中,又笑道,“小小东西,不成敬意,还望夫人通报。”
妇人也不答话,只眯着眼,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伸手接过银子,款款说道:“官人叫我贾姨就是。你要见我家姑娘,这事我做不得主,原要姑娘自己愿意才成,便请官人在此等候片刻,容老身进去询问,”略一沉吟又道,“官人,实不相瞒,我家姑娘年纪尚幼,如今还是闺女,豆蔻尚尔含苞,未必肯容人采。官人若是为此而来,莫要错费了心情。”
他慌忙道:“贾姨放心,我只想见姑娘一面,不做他想。”
贾姨这才告退了,他等在门口,细细打量房舍,见门前也不似其他勾栏人家种花种草,而是遍植松柏,一色苍翠中掩映着青瓦白墙,是极幽静的所在,半晌,贾姨走了出来,笑道:“原来是骑青骢马的郎君,怎不早说呢!快请进来!”
他随着贾姨进了,贾姨同方才冷淡判若两人,一面引他朝楼上走着,一面极热情地连说带笑,贾姨说一口绵软苏白,三两句话竟听得他心如浸在温水中,暖洋洋的。
也不知穿过了几道门,贾姨才领着他在一间铺设着全套花梨木家具的堂上坐了下来,一个小丫头连忙端上茶来,又摆上四色点心,茶色碧澈,点心精美,贾姨笑道:“官人先用些茶和点心,苏姑娘一会儿就到,”她亲自奉茶给阮郁,“我们姑娘素有弱疾,一年之中倒有半年是只能睡两更的,昨夜下了雨,她便被雨声扰了,没睡着,官人来叩门时,她还午睡未醒,这会儿想必正在梳洗,让官人久等,还望见谅。”
阮郁道:“姨娘太客气了,是我来得不好,打扰了姑娘休息。”
他话音还未落,却听到门内一个异常娇甜的声音问道:“姨娘,他来了?”还没等贾姨回答,阮郁鼻中突而闻到一股似兰似麝的幽香,抬头一看,只见苏小小悄生生地立在了眼前。
苏小小穿着一色浅水蓝色衣裙,外面却别出心裁的罩了一件半透明的白色长纱衫,整个人便如同笼在一片云雾烟霞当中,格外风姿绰约,她仰起脸来看他,脸上带着午睡初醒的慵懒,偏头笑道:“你真的找来了呀?”
看着她一幅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他只觉得心旌神摇,连声音都微微发颤:“是啊,我来看看姑娘。”他从怀中拿出备好的首饰,递到她手中,“苏姑娘,这只镯子送给你。”
她看了看镯子,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洁白藕臂,摇摇头道:“你瞧,我不爱戴这些东西!”
贾姨道:“姑娘,这是阮郁阮官人的心意。”
她眨眨眼睛,有些调皮地看他:“哦,原来你叫阮郁,”想了想,又笑道,“阮郁,你生得真俊!”
他被她的话说得有点窘,倒是贾姨接口道:“哟,天色不早了,阮官人,你是留下来还是走啊?”
阮郁哪里舍得走,他迟疑着,却听到苏小小道:“阮郁,你别走。”
苏小小的话对他而言便如天籁一般,他惊喜地看着苏小小,只见她一脸无邪地看着他,目光极是单纯,好像在她心里,留他过夜便如留兄长住一晚无异。
贾姨“噗嗤”一声笑了,在他耳侧轻轻道:“阮官人,我家姑娘可是头一回留宿客人,她心里一定很欢喜你呢,”顿了顿,又忍俊不禁,“她自己选的你。官人,她可真的什么都不懂的。”
小小道:“贾姨,你笑什么呀?”
贾姨笑而不语,径自退了出去,阮郁听到门外“咔嚓”一声,想是上了锁了,让他们不受打搅。此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小小。
到底是圣人子弟,又是尚未婚娶的少年儿郎,他竟有些不敢看小小,只垂着头,偷偷望去,谁想苏小小也在看他,眼睛亮亮地充满好奇:“阮郁,你是不是比我高许多?”
他听到她问话,也放松了些,答道:“那自然!”
“我不信!”
“那我们比一比!”
小小跑到他面前,拼命踮着脚,又举起手来比划道:“你看,还是我比你高!”
她站得近了,头顶几个细细发丝便飘散了开来,蹭在他脸上直痒痒,他于是逗她:“你这么比不对,比高矮要面对面啊,鼻子碰鼻子,高矮就比出来了!”
小小竟真的信了,认真点了点头,踮起脚去碰他鼻子,阮郁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处子芳香,再也忍不住了,将她拥入怀里。
花梨木雕花床上,悬着素白纱帐,小小的卧房位置极佳,从床上透过窗帷看去,只见窗外月色皎洁,湖水清朗,末了,小小在他臂弯里沉沉睡着,他身上也被汗浸透了,额发紧紧贴着头皮,粘粘地极不舒服,他信手抓起一件丢在被上的锦帕朝额头擦去,待贴近面前,才发现不是锦帕,是苏小小的肚兜。
他连汗也顾不得擦了,将肚兜放在眼前细看,只闻到一股极甜腻的香传入鼻中,小小衣饰淡雅,肚兜却是极佻荡冶艳的桃红,他心头又是一荡,这时,听到小小在怀中侧头,呢喃了一句“阮郁”。
他只当她醒了,低头看时,才发现她是在梦中,他咬着她的耳朵,笑道:“你还叫阮郁啊,要叫阮郎。”
小小“唔”了一句,反手抱他,弯弯嘴角,竟在睡梦中露出了清甜笑容。
那一刻,他满心觉得,他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
在那个阳春三月,他们一起逛遍了西湖的山山水水,有时他骑马载着小小,将她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有时他携着她的手,沿湖堤款步徐行,西湖风景奇绝,三月春光如画,而他眼里,却远不及小小回眸时的一抹甜美微笑。
有一次她带了一只毽子,是她自己做的,用金线穿了珍珠缝制,她站在一树桃花下,整整踢了一百个,白衫翠带飘然飞舞,如翩跹的蝶。
他数到一百时,她欢呼一声,扑到他怀中,抱着他,像小孩子般甜甜笑着,将胭脂水粉蹭了他一身。
他笑道:“小小,别闹。”
“阮郎,”她仰起头,眼神天真,“我问你一个事。”
“什么?”
小小又突然不说了,脸上现出红晕,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羞涩模样,不由好奇心大起,笑道:“你快说!不说我呵你痒了!”
小小素来触痒不禁,连忙笑着告饶道:“我说,我说,”她低下头不敢看他,声音细若蚊音,“阮郎,你说我们会不会有官官宝宝?”
江南风俗,唤小男孩“官官”,小女孩“宝宝”,阮郁惊喜道:“小小,你有喜了?”
小小红了脸,摇摇头:“没有,”顿了一顿,偏头笑道,“阮郎,等我有了官官宝宝,你会不会不要我?”
他扬声而笑:“小小,你怎么问这般傻气的问题?我自然要,两个都要。”
“贾姨从前也从良过,她养了一个男孩子,可孩子刚刚落地,夫君和大太太就将她赶出了门,从此她便断了从良的心了,”小小轻轻道,“我娘还活着的时候,贾姨同我娘最好,我娘说……这是‘去母留子’。”
小小说这话时,脸上现出淡淡忧郁,如明珠上蒙了一层浮尘,他心里一酸,握着她的手道:“小小,我娶你,跟我回家吧!”
“跟你回家?”小小睁大眼睛看他,“西湖不好么?”
“那好,”他用力点点头,“那我陪你,我们在西湖住上一辈子!”
小小灿然微笑,他亦笑着,将她拦腰横抱上马,高高扬起马鞭,青骢马尽情向前奔去……
他后来才知道,他许给小小的,是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诺言。
他一直流连于江浙,哪怕行囊匮乏,也坚持着,能呆一天是一天。他知道,父亲是绝不会接受苏小小的,堂堂宰相的媳妇又怎能是一个妓家女子,接到父亲催他速归的书信,他便晓得,已经到了非走不可。
只是那个时候,他心里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哪怕容许他纳小小做妾也好,直到回到京中,才记起父亲曾替他订过亲,是堂堂赵尚书家的千金。待他回家时,家中在为他准备成婚的仪式,父亲逼他,即日便要娶赵小姐进府。
他去求母亲,母亲摇头道:“郁儿,你便死了这条心吧。你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有人参到皇上那去了,告你去浙东公干却不思为朝廷效力,反而纵情声色,包养娼妓。你父亲气得几天几夜睡不着,亏得赵小姐深明大义,让赵尚书在皇上面前替你极力辩白,道你同她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断不会负她的,那些传言都是别有居心的人造谣。如此,皇上才不曾问你的罪,”说罢,母亲又长叹一声,“郁儿,你到说说,赵小姐这么贤惠,我这做娘的,哪有媳妇未进门,就先替儿子讨小的道理?”
他这才知道,原来他和小小,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再无转圈余地。
他磕破了头,才得到一个机会,同小小诀别。
他以为小小定会伏在他胸前大哭不已,谁知小小冷冷抬起头,“你爹同意又怎样?相府又怎样?阮郁,”她紧紧咬了咬发白的唇,双眸寒凉如冰,“我苏小小什么时候答应过要予你作妾?”
她一向唤她“阮郎”的,也一直同他语笑嫣然,此刻她却冷冷地改了口,他只觉得“阮郁”那两个字如利锐般洞穿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摇摇欲坠,他用手去扶桌,桌上恰有一盅茶,桌子一摇便打翻了,滚烫的茶水淌满一桌,而他不管不顾地放下手去,任由滚水流过掌心。
小小见他这样,也不禁心灰了大半,泪水顺着衣襟潸潸落下:“你也不必如此。”
阮郁的手渐渐红肿起来,他望着她沉默,小小走上前,用力将他的手拉开,想了想,突然展开了一个极明艳的笑容:“阮郎,陪我,我们还有断桥不曾去呢。”
他缓缓道:“好。”
其实不止断桥,还有许多地方不曾去的,他曾经许过她,要陪她游遍整个西湖,他总想着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却没想到,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小小却像是什么都忘了,依旧携着他的手,脸上有欢欢喜喜的神情,走到断桥边时,一个锦衣中年美妇牵着一个三岁上下的女童立在桥上看景,女童生得粉妆玉琢,穿了一身粉衣翠裙,便似初夏时分展露头角的小荷,小小望了女童许久,突然道:“阮郎,你是喜欢官官还是喜欢宝宝?”
他见女童可爱,也看得出了神,正想答道“儿子女儿我都喜欢的”,却突然醒过神来,心里重重一痛。
小小也叹了口气,眼圈慢慢红了,缓缓道:“我真真傻气,你都要走了,以后你记不记得我都不晓得了,我还在问这些不相干的事。”
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用下颌顶着她的额,那么紧,那么紧,几乎要烙入生命。
他凄然道:“小小,我不忘,我一辈子不会忘。”